事罢,师徒二人总算脱了险,却献出随身最后一点财物——僧人的钵盂,为回馈保长相助,僧人将铜钵暗中赠予他。
两人食未乞成反折了财,只能饿着肚子继续赶路,鲁瑜被那群少年踢打,刚刚未觉得痛,走了一段路后,伤口火烧火燎,渐有些支撑不住。僧人怜惜他,独自将帅狼的尸身扛起,嘱鲁瑜跟在后面慢慢走。
天将黑,二人在一处密林歇下,鲁瑜捂腹靠一棵大树坐着。
“衣服捋起,给我看看。”老僧蹲在他身边,轻声命道。
鲁瑜将衣服掀开,但见他腰腹处肿胀得像块浮木,溃烂的汁液粘在衣服上,捋开时听得见撕扯的滋滋声。
“你……当真禁得打!”僧人心痛,黯叹一句,自往林中寻了些草药来,捣碎为他敷伤。
“师傅,给您添麻烦了。”鲁瑜捋着衣服,看僧人小心翼翼给他敷药。
僧人未回他,粗粝的手指在他伤处捻抹,一圈又一圈。
“师傅,您骂我吧!”鲁瑜乞道。
僧人摇头,淡淡道,“万物皆有因果,该来的总要来,何须怨斥。”
“师傅……”鲁瑜唤一声,泪不受控地落下。
“好了,休息会儿继续赶路,它得尽快入土。”僧人看一眼帅狼尸体。
“嗯!”
“师傅,真有人吃人的事吗?”黑暗中,鲁瑜问僧人。
“何来此问?”
“白天在草垛,那群少年讲,村里有户人家刚出生的婴儿咽气,家人就把他的尸身做羹喝了。”
僧人站在黑暗的旷野中,静听周遭灌耳的风声,不知过了多久,道一声:“不远了,过了那一片山,我们就要到了。”
进入这片群山,时间似被划了一刀,骤然沉寂,因为过份的广阔幽谥,它似乎慢到静止。天空明净,壮阔的碧林与绿野一望无际地铺开,交错着起伏山峦的曲线,云层缓慢滞重地滑行,舒露随遇而安的淡定。鲁瑜寂寂地站立,看周身伏止衔接的山峦,如乳晕如坟墓的抛物线,像命运的沟壑与川海,他已身在其中,无问来路。
僧人淡淡地朝他走来,“看到那座山了吗?”他问。
鲁瑜循他所指望去,层峦叠嶂中,分不清是哪一座。
“你看那颗松,擎天如柱,就矗在那座山顶。”僧人指点他。
鲁瑜放眼梭巡,群山中一处微凹的山顶,果然矗着一棵巨松,通天贯地,直入云霄,“真的呢!”他惊喜不已,那擎松旁边,郁蓊碧林间,隐约有一片蜿蜒的红,鲁瑜定看一刻,问:“那是什么?”
“‘法渊寺’”,僧人淡淡道。
“‘法渊寺’?” 鲁瑜重复,如雷贯耳,“是民间传说600年的那座寺?”
僧人未回他,拖起帅狼,“走吧,就要到了。”
鲁瑜跟在他身后,边走边眺望,那片红墙琉瓦的建筑,如巨龙潜伏,从擎松处始,逐级而上,一直延续到山顶,盘亘了半座山。
傍晚,两人到达擎松之下的山脚处,僧人放下帅狼,仰望山顶,闭起眼来,合手祈告。
“到了,上山是个考验!”他转向鲁瑜,“山中无路,我在此近四十年,均仰这一条绳索。”他从巨树的枝桠间,取出一圈粗绳,绳的顶端,直连着山上。
鲁瑜看向身前壁立千仞的山体,滞滞转望僧人,“帅狼呢?”
“帅狼就地掩埋,你可下来祭望。”
“师傅,”鲁瑜跪下,“我想带它上山。”
僧人骤望他,良久,沉叹,“山道险峻,人上去且须万分小心,它如何上去?”
“师傅,求您,带帅狼上去。”他稚气的脸,挂着泪珠,百般哀乞。
“起来吧,我想办法。”僧人嗟叹着,拉他起来。
夜晚,通往“法渊寺”的崖壁上,悄然出现一幕奇景,上山的绳索,摇摇晃晃地载了三人,准确说,是两人一犬,少年在前,奋力攀爬,僧人在后,身缚着帅狼钝重的尸体,殚精竭虑上行,空谷回音的山间,两人滞重的呼吸,一张一翕,漫山飘荡……
清晨,山间第一抹晨曦穿透密林,染指整座法渊寺,心禅打开寺门,被耀目的光晕蜇回,不觉捂眼避让,睁眼时,却见师傅踏着光晕而来,他怔怔看着,以为是幻觉,揉了揉眼,再看出去,师傅已至跟前。
“师傅,真是您!”心禅惊喜,转身向后大喊:“明禅、悦禅,师傅回来了!”喊时一步跨出去,紧紧抱住师傅,抬眼间,师傅身后居然站着一位明亮的少年
“心禅,你辛苦了!”僧人抚着他的头,心禅的眼,却已窥向那位少年。
鲁瑜站在僧人身后,迎向心禅窥探的目光,阳光正射在他的脸上,他皮肤上浅浅的绒毛熠熠生辉,黑白分明的眼似嗔似喜,饱满殷红的唇若笑非笑,鲁瑜不禁惊奇,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这个清晨,在出生入死的疲惫后,他脑中漾出一片海市蜃楼,他微笑着,如此欢喜,头重脚轻,倏然倒地。
睁眼时,数人附在他床边,靠得最近的,恰是心禅,他正灼灼地看着他,焦虑难安。
“你醒了?”心禅见他动弹,一把握住他,鲁瑜点点头,转看另外两人,这两人一个极度矮小,一个双腿不一,被鲁瑜看时,皆腼腆地低下头。
“悦禅,快去回师傅,小师弟醒了。”心禅道。
“嗯。”那极度矮小的人儿应着,开心地跑去。
“明禅,你去做点吃的来,小师弟几日未进食。”
“好的。”明禅亦一瘸一跛地出去。
鲁瑜坐起,四处睃趁一圈,疑向心禅,“我在哪里?”
“在寺内。”
“‘法渊寺’吗?”鲁瑜瞬时直起。
心禅点点头,鲁瑜掀被便要起来,心禅按住他,“你做什么?”
“我想看看法渊寺是什么样子!”
“傻师弟!”心禅笑起,“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多的是时间看,急什么。”
“也是。”鲁瑜腼颜,正待躺回去,忽又跳起,“帅狼!”
“帅狼安置在擎松下,师傅说等你醒来再去埋它。”
鲁瑜惭愧不已,“师傅真是好人!”他喃喃念着,坐回床头。
“‘好’字于师傅太单薄。”心禅轻轻应一声,拉平鲁瑜的被角,鲁瑜抬眼看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未久,悦禅回来报:“师傅让小师弟好好休息,明早在‘明月堂’行礼。”
“知道了。”正应时,明禅端了食物进来。
“饿吧,师傅说你几日未进食。”心禅将食物送到鲁瑜手中。
“嗯。”鲁瑜点点头,接过碗来,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饭罢,鲁瑜立即起来,急着要去见帅狼,心禅拗不过,只得陪他。正是午后时间,阳光缓缓西沉,山风吹来,渗着百花的清香,两人走在山道上,皆不说话,偶尔转首,相视一笑,顿觉无比笃定安详。
不知不觉,两人已到巨松前,鲁瑜站在巨松下,心潮澎湃,这松不知生长了多少年,主干粗如巨柱,仰目望去,高耸入云,浓密的枝叶似一把巨伞,在半空撑出一片穹顶来,帅狼便躺在这穹顶之下,鲁瑜走近去,俯身凝看它,它的身体凹陷下去,只剩一张粗厚的皮搭着,脸部已溃烂腐蚀,全身散发着浊臭。
鲁瑜抚摸它仓瘪的身体,“对不起,帅狼,对不起……”他哽咽着,抱住它,泪如雨下。
两人合力把帅狼葬在巨松下,覆上最后一坯土时,夜幕亦悄然降临。
“安息吧!”心禅拍着新起的坟头,低低道一声,疲惫地站起,月儿高悬半空,洒下一地的影晕,两人倚松而坐,略作喘息。
“知道吗?这颗松至少活了八百年。”心禅闭目与鲁瑜道。
“师傅说‘法渊寺’只有600年。”鲁瑜疑问。
“嗯,这棵松早于法渊寺。”
“法渊寺,我一直以为它是个传说,没想到,世上真有法渊寺!”鲁瑜喟叹。
“大家都这么认为吧。”心禅缓道,“它是明初一位逐位失败的皇子所建,明朝覆灭时,民间传说一班重臣在清兵入关前,把明宫的宝藏都转移到这里,清初几位皇帝因此绞尽脑汁寻找,都没有找到,后来它就渐渐成为传说。”
鲁瑜倾听着,看向法渊寺,夜色中,它自有一种神秘庄严的气度。
“你是怎么来的?”鲁瑜问心禅。
“跟你一样,因机缘而来!”心禅笑道。
“噢?”鲁瑜靠近他。
“师傅在此三十多年,仅下过四次山,每次归来,都带回一名弟子。这些弟子均是尘世中命运多舛、大苦大难者,如同我,出生时被弃荒野,师傅从豺狼口中将我救下,带回法渊寺抚养,至今快二十年,我亦不知自己父母是谁。”
鲁瑜看着他,但觉心痛,不觉握住他的手,“明禅和悦禅师兄,也是师傅下山带回来的吗?”
心禅点点头,“明禅患麻痹症被弃,师傅将他带回来,医治多年才能行走;悦禅患侏儒症被弃,当时已近绝命,师傅将他抢救带回来。我们虽称师徒,师傅却从未把我们看作弟子,他当我们是骨肉。”
鲁瑜想起这一路师傅的付出,无论他怎么闯祸,他都不斥不怨,只尽已之力全力支持,这呵护胜却多少世间父母!
他又回味起心禅日间的话:“‘好’字于师傅太单薄。”此时不觉重重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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