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接到了姥爷的电话,身后还依稀传来姥姥在厨房洗刷锅碗的水声,他借着水声的掩护压低声音问”丫头啊,你们现在是不是能在电脑上买东西?不管多远地方的东西都能买到?”
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在电话那头笑的像个满心欢喜得到奖赏的小孩子,“那你帮我买五斤莲蓬,不,十斤。你姥姥最近馋嘴病又犯了,整天惦记着回老家买莲蓬,唠叨的我耳朵都快要出老茧,这回就能把嘴堵上了清静一会。”我能想象得出他说出这段话的表情,一定是带着点宠溺的不屑和无奈,表情永远在耍帅,眼神却是温柔如同暮色一样,望向不远处姥姥的背影。
他不是个浪漫的人,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
他们本来是指腹为婚的一对儿,姥姥很小的时候被家里人带到了上海又出了国,到十几岁的时候因为家中的变故,不情不愿的回到南方那个落后陌生的破旧小镇,像那些从未走出过远门的姑娘一样,需要下地,绣花,成亲,生小孩。平庸的过完自己波澜不惊的一生。
那时她该是很不甘心的吧,尤其是见到自己的“未婚夫”,,带着一脸憨笑站在她家的院子里,将黑黄的洗不干净的手在土绿色的军装上羞赧的反复摩擦,说着一口带着奇怪方言的普通话叫她媳妇。她鄙视他鼠目寸光的贪图安逸的好日子,世界那么大都不想出去闯一闯。
她在结婚后的三天逃跑,却被姥爷从三十里之外的小镇子里抓回来,他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的抓着她说,你别想跑,你身上系着我一辈子呢,我才不会让我的好日子就这么跑了。却在她被他恶狠狠的眼神吓哭之际,不自觉的将她的头轻轻摁在自己的胸前,好像是在温暖一只离群的小鸡。
姥姥因此心灰意冷了很久,她甚至希望过一场又一场的战争能够临来她的村庄,或者是一次空前的天灾,或者是瘟疫都可以。可能是她的愿望太过恶毒,所以老天不屑一顾,并且像讽刺她一样,让他们的小镇免于战争,免于一切大的灾祸,安安静静的像是桥下千万年的流水。一点一点磨平她的性子,让她成为人母,让她习惯了每周等着他回家吃饭,看着他穿着军装,骑着自行车从巷子口出现,就连他粗犷的大嗓门唱着柔柔的江南小调,听上去也不再那么违和。
如果没有文革的出现,他们大概会这样平平静静的过一辈子。可惜这个逃过了战乱的角落,却逃不过政权的触手。当那触手碰到姥姥时,她居然悲哀的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爱上了这样平凡的生活,而他想要的安逸的好日子,听上去像是个讽刺的笑话。
后来姥姥曾无数次的讲过这个故事给我听。
在那个被带上“资产阶级”高帽上街被批斗的午后,她把姥爷约到了一个小山坡,那时他们已经不能随便见面了,她的身后跟着红卫兵,被像罪犯一样的看着。她以为自己说出”我们离婚吧“这样的话时一定会哭,可是居然奇怪的没有,她残存的尊严隐隐告诉她,是时候该解脱了。
姥爷答的斩钉截铁“不行,我不同意。”就像许多年前她出逃时一样,他恶狠狠的看着她,“你别想把我的好日子带跑了。”
她哭笑不得的看他,他坚定看着她的神情像是不知道这是怎样一场浩劫“你傻呀,我已经不是你的好日子了,你不跟我离婚连你也没有好日子了,还有孩子们...求你了,跟我离婚吧。”
这是他们结婚多年她第一次说求,可是姥爷拒绝的斩钉截铁,“我知道,你以为就你有文化。”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初次重逢时候一样,像抚摸明珠般带着怯意的珍惜,“我早就知道了,你这个女人一定会把我的好日子卷走,可是没关系,还是你更重要一点,谁让你是我女人呢,所以你得给我好好活着,一辈子赔我”
他像是没看到她的泪眼一样,索性找个土坡躺下来,手枕在脑后,居然还带着微笑看向她,哼起一首她从未听过的小曲。
岂曰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她被身后的红卫兵推着走的时候回头看过他一眼,他并没有看着她的背影,而是依旧安然的躺在土坡上,嘴里衔着根草,用毫无音律感的嗓子唱着,声音大的能传到三里之外。
那一刻她忽然不害怕下午游街时会被怎么样的指指点点,只想笑骂着纠正他一句,那个字念chang,不念shang啊,你这个没文化的。
想着要怎么样忍辱偷生的,用力的活下去,纠正他这个“没文化”的错误。
可是直到今天,姥爷在家里哼起这首小曲,依然会唱,与子同裳(shang),然后姥姥的声音就会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你又唱错了,是chang,不是shang啊老头子。
每次听到姥姥讲这个故事,带着甜蜜的嗔怪的问我一千零一次,丫头你说,你爷他傻不傻。
都好喜欢这样的傻气和执着。
我爱你,即便你会带走我的好日子。
即使没有你的时候,好日子是我最深的奢求。
可这所有一切加起来,都不会比你更重要。
我会永远走在你身边,和你一起修好你的勇敢。
我会跟你分享一件袍子,即使你不再光鲜,即使你不再年轻。
我依然爱你,胜过我爱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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