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

我听说了十几年你的消息，旁观了你的整个青春。

[壹]

“姓名：……

外号：……

生日：……

星座：……”

千篇一律的纸张，换着各种各样的图形和颜色。

距离中考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即便是初中毕业，大家也已经开始疯狂地分发填写同学录了。

他面无表情地握着手中一摞厚厚的同学录，正待坐下，身边人又递了一张过来，带着坏笑：

“林思思的。”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拿着同学录的手抖了一下，面部僵硬地接过那张与其他同学录并无二致的纸张。纸张上画着《百变小樱》里的主角木之本樱和李小狼。

果然是这样。她从小学就喜欢。他木然地站着，端详着那张同学录，然后夹入练习册中，小心地塞进了书包。

放学后，值日生发现垃圾桶里有一堆厚厚的同学录。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呢？他破例盛了三碗饭，就像以前考试考了全年级第一的时候一样。

坐在饭桌前，父亲刚想问他句什么，却看他魂不守舍的，就和母亲交换了一下眼色，敲了敲他的碗：“晚上吃这么多，小心消化不了啊。”

“嗯。”他闷声答道，然后接着大口大口地吃饭。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呢？

有。他拿到了她的同学录。他拿到了林思思的同学录。

放下碗，他迅速钻进了房间，橙黄色的灯光下，铺着那张画了木之本樱的同学录。

小心地从抽屉拿出了许久未用的钢笔，灌了墨水后，仔细地提笔。“姓名”那一栏，刚写了一个“许”字，就顿住了。黑色的墨水在“许”的最末端缓缓晕开，如一朵水墨青花。他皱眉，把钢笔放在一旁，拿起餐巾纸小心翼翼地吸去多余的墨水，凝视着姓名后面的那几栏。

“外号”，空着。“生日”，她……应该不知道吧？就算知道，她也不会对他说生日快乐。他们的关系从来那么不疏不近，不疏到见面也会打招呼，不近到从不互道生日快乐——不，他其实说过，在心里。

“星座”，写了一个“摩”，他担心把“羯”字写错了，干脆不写。她最喜欢星座占卜之类玄之又玄的东西了。

其他都略过了，直到后面是留言。

他沉默地看着那一大片空白，胸腔里那颗心开始剧烈地跳动。

[贰]

小学六年级，快毕业的时候，他忐忑而兴奋地看向她，满怀期待。身边是一群起哄的人，手里多多少少攥着些“喜糖”，班级里弥漫着热闹而八卦的气氛。

“别闹啦。”她笑道，“什么喜糖，他是开玩笑的。”

我不是开玩笑的。他心底默默说道，却读出了她脸上的拒绝。

“就当做大家的毕业糖好了啊！”他挥挥手，大笑以掩盖落寞。大家一哄而上争抢剩余的糖果，只余他们两人，咫尺之间，却隔着那么多攒动的人头。

他是初中的校草，竞赛班的好苗子，可是在这些传说流通的同时，还有传闻说他曾经表白被拒。大家都好奇是谁的时候，总有人走漏了风声：“是林思思啊！”

有人阴阳怪气地“噢”了一声，喊道：“X中校草也会被拒啊！”

他总是一言不发，着手做自己的奥数题。

这个从小学开始直到初三，被自己暗恋了五年的女孩，却不断地传出与其他男生的绯闻，而每一次，都不会是他。那时候，他曾经非常渴望和她闹一场绯闻，哪怕会遭到许多人的嘲笑，可能甚至会被追求她的男生们殴打。那时候他想，只要能够有一秒钟和她站在一起，也是幸福的啊。

可是，她到底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呢？

站在镜子前，帅气的少年看着自己的面容，疑惑不解。

那么多人喜欢我，为什么唯独没有你？

他开始拼命地看书，做奥数题，在每一次考试上被广播通报表扬，让他的名字，在每一个教室里响起。

后来竞赛班里转来了一个普通班的学生，而这个男生据说正和林思思打得火热。

他端详了那个男生一番，嗯，长得又没有我帅，还没有我高，成绩嘛……

他开始更用功地学习，每次路过那个男生的座位的时候，眼神都十分挑衅。那个男生也有些茫然，每每只好装作没看见。

后来传出那个男生其实根本不喜欢她，只是利用她来疗伤的消息。“失恋中的人，总会做出令人无法理解的举动。”这是许多八卦传播者在讲述完长长的花边新闻之后的总结。

可是他向来很认真。

“你对她真的只是玩玩吗？”某天下午，他拦住了那个男生。

“我从没有对她说过喜欢她。”那个男生有些窘迫，又有些不服，“我只是把她当好朋友的。”

“那么这些传闻呢？你之前和她走得那么近，对她的名声有多不好，你考虑过没有？”他怒道。

“你管得着么……噢，”那个男生嘟囔了一句后突然惊呼一声，大笑了起来，“许白杨，你该不会是喜欢林思思吧！”

“嘭”的一声，男孩挨了一拳，一个趔趄扑在了身旁的课桌上，惊动了其他人，同学们迅速把他们拉开。

就在这时，许白杨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个男生的对面，第一次在被拒后当面承认了他的感情：

“对，我是喜欢林思思，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如果你聪明一点，就不要再来挑衅我。”

周围寂静无声，仅剩蝉鸣。放下了所有的执拗，所有的自尊，所有的面子，在这个夏天的某个下午，这个沉默的少年终于站成了一座雕塑。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再提林思思。

男孩家境毕竟不错，父母很快就闹到了教导主任那里，老师找到许白杨谈心，可这事还是无疾而终。

这个在老师看来沉默寡言却敏而好学的少年，如同一块坚硬的石头，多次让老师望洋兴叹孺子难教。

可是石头之所以是石头，是因为他心里的那朵花太美丽太脆弱，不忍心让它暴露于风中。

[叁]

本想留一片空白，将这份感情藏在岁月里，可是抱着宴席已散难再相聚的想法，最后他在同学录上还是忍不住写了一句话。

“希望多年以后，还可以听到你的消息。”

多年以后林思思嫁了人，生了孩子，在回老家整理房间的时候偶然发现了曾经初中的同学录。在翻阅同学录的时候看到这句话，当年没有想太多的自己此时却潸然泪下。

一句平常的话语，却是最动人的告白。

许白杨去了全省有名的重点高中，在那里名列前茅，帅气的脸蛋引来很多优质女生的追求，却纷纷因拒人千里的冰冷表情而退散。林思思去了一所普通的市重点，不咸不淡地过着她悠闲的高中生活。漂亮的女生在哪里都绯闻缠身，许白杨只是透过手机屏幕偶尔看见同学的议论里出现她的名字，却已经很满足。

初中毕业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高三时许白杨举家搬迁到省会的市中心，离开了家乡，而林思思的消息也如石沉大海再也无法得知。他把自己埋在试卷中奋发图强，对林思思的感情也在时间的消磨之下逐渐化为对青春的追忆和想念。

高中毕业时他回到家乡喝初中同学的酒，曾经打听到林思思的消息，在班上同学要安排他们见面的时候，他却拒绝了。

“不要见面。”他握着酒杯，一向僵硬的脸上竟然有微笑，“我只想听别人说她的消息。”

听说她考上了还不错的大学，听说她和高中的男朋友决定异地恋，听说她烫了头发，听说她仍然长发披肩……

听说这一切的时候，仿佛他就在她身边，看着她喜乐悲欢。

大三的时候，他回家乡喝一个小学同学的孩子满月酒。

小学同学娶了当年心中的女神，虽然不及林思思漂亮，但好歹也是班花一枚。这两人虽然风华正茂，脸上却也有了生活磨砺的沧桑痕迹。那个曾经大大咧咧爱起哄的小伙子如今端茶斟酒客套话说得极溜，俗世的烟火气息覆盖了他的微笑；那个曾经优雅美丽长发披肩的班花如今成了人母，把散乱的头发松松挽起，穿着绿色的松垮毛衣在厨房里咒骂油烟，原本二十岁出头的少女此刻仿佛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

宴席散后，他匆匆告别，改签了早一天的车票，立即登上了火车。

这一夜，他在火车上睁着眼听铁轨的歌声，彻夜难眠。

大学毕业那年，他回到家乡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有好事者提起他高中时的孤家寡人拒人千里问他缘由，他只道有喜欢的人。大家再三逼问起哄下，有人提议让他们见个面。但是他再一次拒绝了。

暗恋了一整个青春的女神，最终还是没有变成自己的伴侣，他不奢求今后能和她长相厮守，他只希望她在他心中的美好永不磨灭。

现实如此残酷，他担心，女神终究会变成平民的样子。

我听说了十几年你的消息，旁观了你的整个青春。

我愿意仅仅是听说你的人生，这样就可以自我麻醉地怀缅。我愿意不参与你的人生，这样就可以让你在我心中永不凋零。

只希望多年以后，还能听到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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