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垂钓者

海的垂钓者

海的垂钓者

（一）

那是他第九十九次梦到海，阳光，沙滩，飞鸟，浪花，海洋...一直生活在南方，却从未见过真实的大海。

二十岁生日之际，他想好好奖励自己一下——去见见真正的大海。

下了飞机，转大巴，再转渡轮，约半天时间就到了这个岛。一路上，他的期许从未降低，从乘上渡轮的那刻开始，他感觉自己自由了，好像要变成一条鱼儿回归大海。他心想:说不定我上辈子还真是条鱼，不然为什么对大海有这么深的执念?看着海水由淡黄色变成蓝灰色，他欣喜若狂，伸出手想去触碰海水。可惜在轮船上，够不着，他只能拿出相机记录这一刻的美好。

温柔的海风吹起他白色衬衣的衣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雨后的天空架起一道彩虹。他摘下墨镜挂在左边口袋里，双手伸展开，像要展翅高飞的海鸥。少年的眼神里总是有未知和憧憬，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海天一色，那是他向往的世界和远方。

从码头到岛上需要三个小时，在甲板上赚够了许久，他困了，便回到船舱里休息。下了楼梯，来到自己的床位，他一头倒下。“美美的睡一觉，醒来就到岛上了，去看真正的大海……”

他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好真，真到他醒来都不蹭遗漏梦里的任何一个细节。这个梦又好假，假到像只有三岁小孩才会相信的童话。

他梦……

（二）

礁石上站着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胡须久久没有梳理过似的结成了网状，瘦如柴骨，好像海风再大一点或者大鱼上钩时他就会被拉下水。他拖着鞋，暗黄的指甲盖里面满是泥垢，暴露在太阳下的脚趾头就像历经沧桑的礁石。海风吹散了他凌乱的发，海腥味染上了他的衣。这是他站在这块礁石上钓鱼的第七年。

每天凌晨五点，他会自然醒。在六十平米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大理石台面的桌子，一台旧式的电视机和几样简单陈列的生活必需品。房间的窗面朝大海，拉开窗帘，便能看到海天一线，那扇窗是整个房间最亮的部分。

他的房子在海岛的中部，往上走有一座山，大家叫它海上仙山，传说山顶住着两个神仙，男神仙负责海水的涨落起伏，女神仙负责海岛的四季更替。他们只管海，不管人。但是又有传说，仙山上原来只有一个神仙，负责的是四季更替，这四季更替里就包括潮起潮落，官衔更大。后来来了一个新神仙，和老神仙打赌，结果赌输了，就只得分出去一部分自己的管辖范围。两神打赌，到底谁赢谁输，谁分给了谁官职，却不得而知。

草草洗完脸，他提着水桶，扛着鱼竿，出门了。他从不锁门，或许是因为家徒四壁，着实没有锁的必要，又说不准有其他原因呢。

沿着环山公路下去，来到一家海鲜店，老板娘三十来岁，头上绑着一条深蓝色发带，围着一条墨蓝色碎花围裙。她正在弯着腰煮面，热蒸气敷在她淡蓝色的眼影上，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他。她笑着问:“您今天吃点什么，昨儿的还是前儿的?”眼角的皱纹遮不住生活的痕迹，但笑起来嘴角的梨涡却显得她年轻了五岁。

“唉，您又取笑了，还不都一样，就那样。”他把鱼竿轻轻倚在桌沿上，慢慢放下水桶，坐在老位置，盯着菜单看了好久。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想起那段过往，不会再有喜怒哀乐的情绪。可他忘了，日复一日的生活，重复，再重复，只会加深那段记忆……

（三）

她是一条来自北方的鱼。

鸟儿有多向往广阔天地，鱼儿就有多向往无垠大海。可惜，这鱼命不好，竟生在了一个无名沙漠边的无名湖底。凤一吹，湖面蒙上一层沙子，就像刚舀了一勺盛进碗里的糊汤稀饭，金灿灿的沙子有时让她难以呼吸。

暴雨天，是她最恐惧的。沙漠里没有一棵树，一打雷，她感觉整个湖都在晃动，世界好像会瞬间崩塌，她很怕。透过湖水看到闪电，眼睛好似被戳穿一般难受。

就这样生活了十八年，这次她真的想逃离了。逃出这个无名湖底，去海里，去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那里有朋友，有天敌，有珊瑚，有海草，有咸咸的味道……

她潜到湖底，亲吻了那个巨石，“我要离开了，我要去找它。”挥别这片湖和这片沙漠，真正和过去十八年说再见，她只带着希望游走了。

游了几万公里，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仿佛依靠惯性才继续向前游着。一个小小的浪，就把她卷走了。

睁开眼，她看到了他。

“你也是来找大海的吗？”他伸出双手，从礁石上捧起她，“放你回海里吧，回到你的家。”

她在水里转了三个圈，说到“谢谢你“。

他居然读懂了鱼的话，她说出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和他很像。他梦里的大海和她梦里的大海一模一样，她游了几万公里，他飞了几万公里，终于在大海相遇。

（四）

梦醒了，他很慌张，这个梦太真实，真实到他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将鱼放生的年轻人，那个将鱼放生的人就是站在礁石上的老人。

这又好像是一个梦，那个年轻人和老人，还有那条可以读懂人语言的鱼，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支离破碎的片段，他连接不起来，好像两座山之间断开后形成了一道深渊，无论站在哪座山顶向底下凝视，都是云雾缭绕，苍茫一片。

闭上眼，脑海里隐隐约约还有一个人。那不是童话世界里的美人鱼，就是一个真实的女子，踮起脚在礁石上随风舞蹈，她在听风的歌声和海的韵律，大红色的裙子在蓝色大海的映衬下格外显眼，那一身像是集中了世间所有玫瑰的红，迷人得让任何人都难以逃过她的吸引。

她没有转身，他已无法记起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