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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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夜,北方煤城鹤山。
这个夏天出奇的闷热,一点儿都没有东北城市的凉爽,最近几天的最高气温连续飙升到37℃,据新闻报道,这是历史上70年来的第一次。
夜幕降临,热浪也毫无消褪的意思,煤矿家属区的几十栋住宅楼像一个个巨型的集装箱林立在夜幕下,楼房的墙体都在散发着白天被太阳暴晒的热量,月光下可以隐约地看到绝大多数人家的窗户都是大开着的,少有的几家安装空调的,空调的外挂机都在嗡嗡作响。
离煤矿家属区不远处有一个低矮的临时性平顶小房子。这个小房子坐东朝西,只有前面门旁边有一个窗户。
小房子里没有开灯,有一个30岁左右,瘦弱的女人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把大街上做广告送的塑料片扇子为熟睡的儿子扇着风。
小房子是简易的保温板做成的,由于墙体薄,又没有天棚,所以格外的热,女人一边为儿子扇着风,一边用湿毛巾为自己擦着脸降温,即使这样,汗水还是不住地从她的脸上、身上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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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擦着汗,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混合着不住地流下来,汗水和泪水的混合夜流淌到嘴角,嘴里立刻弥漫出一种又咸又苦的味道。
这种味道似乎就是她过得日子的味道。
暗淡无光的小屋子,像一个蒸笼,女人抬头看看屋外,月亮已经偏西了,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女人脸上,那虽然憔悴但依旧漂亮的脸庞,透着淡淡的哀愁,嘴角眉眼处有着的是一种坚毅。
不远处的一盏路灯发出淡黄色的昏暗的光,灯光下围绕着密密匝匝的一层蚊子和飞蛾,飞蛾的翅膀时不时地扑拉拉地拍打灯罩和灯泡,灯柱下面的背影里,有许多掉落的飞蛾。
女人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很旧的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从床旁边一个小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笔,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亮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写完之后她把那张写上字的纸压在小桌子上的一个水杯下,接着把旧手机的电话卡拔出来,掰断,扔到了垃圾桶里,之后起身穿上一件长袖衬衫,又出门在小房子南侧临时搭起的锅灶旁边装煤的铁槽子下面,摸出一个塑料袋裹着的一小包东西,把塑料袋打开扔掉,把那一包东西揣进裤子的口袋里。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女人进屋抱起熟睡的儿子,又给儿子裹上一件薄衣服,然后拿起床头早已包好的一个包裹走出小房子,站在房头四外看看,在确认没有什么人影和动静后,就向着房头通往矿区外的一条大路快步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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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区家属区一家小超市的地下室里,昏暗的灯光下正有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赌博。
桌子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小电扇放在椅子上,刷刷地不停的转动。
整个地下室里空气污浊,浓浓的卷烟味、汗臭味、冲泡方便面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来,然而围着桌子的那些人,似乎全然感觉不到这些味道。
他们一个个伸长脖子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自己手里的牌,似乎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炎热。
又一圈牌出完,背对着地下室楼梯门的一个光着膀子,穿着短裤、拖鞋的男人把自己手里的一张牌往桌子上一摔说:“今晚真TM地背,真是背门了,老子不玩了,你们玩吧。”
对面一个同样光着膀子,长头发的男人说:“不玩可以,把欠的钱拿出来!”
“我TM什么时候欠过你钱?大不了老子再给你打个欠条!”
“好啊,你小子,打呀,我看我这里这些欠条你是还不上了,要么让你漂亮老婆替你还得了。”说着,长毛用淫邪的眼神看着对面的男人坏笑着说。
长毛的话,引得这些人一阵怪笑,笑过之后,有个高大的男人对着背门而坐的男人说:“顺子,把欠条给长毛打了,天也亮了,不玩了,晚上继续。”说完就往外走,其他几个人也都站起来,伸伸懒腰往外走,那个长毛从桌子抽屉里拿出纸和笔递给叫顺子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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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子回到那个女人走出的那里小房子,一边在房子旁边小解,一边大声喊:“做好饭没有,老子要饿死了。”
听到没有回声,小解完的顺子一脚踢开房门,边踢边骂“睡死了吗?死娘们。”
可他走进屋一看,屋里空空如也。
“这一大早死哪去了?唉!困死老子了。”
骂完之后,顺子走到床边倒头就睡。
下午一点多,被闷热热醒了的顺子从床上爬起来,到外面的一个水管子下冲了冲身上的汗水,走到房头的锅灶前掀开锅盖看看,锅里干干净净,锅也是凉的。
“死娘们,去哪里了?这是要饿死老子,看回来不敲断你的腿。”
骂骂咧咧的顺子回到屋里,想去小桌子上倒水喝,突然看见水杯下有一张纸,纸上有几行字。他赶紧抓过来看。
只见上面写到:我们的缘分尽了,我不是没给你过机会,你不珍惜,孩子我带走了,这次你不用找我们了,找你也不会找到了!”
顺子一看,这是妻子桂云的字迹,他认的,她的字永远都像她的人一样干净利落,娟秀漂亮。
顺子看完留言慌了,这几年他虽然沉迷赌博,输掉了家里房子和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时常打骂妻子,可是他还是不愿失去漂亮的老婆,他的老婆可是矿区的一枝花,是他引以为荣的。
顺子急忙跑到楼区的一个小卖部借了电话给桂云打电话,可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无法接通。
他又跑到桂云干活的饭店找,老板说桂云昨天就辞职了。
一直到下午三点多也不见桂云的踪影。
顺子彻底慌了神,他跑到自己所在的社区,找到领导让帮忙找人,好在桂云平时为人随和,和小区的居民都处的很好,社区领导听说桂云和孩子都不见了,就赶紧召集一些人去各处寻找。
桂云常去挖野菜的山坡,矿区里唯有的几个她相处得好的朋友,火车站,汽车站,凡是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毫无踪影。
下午六点多,最后一波寻找的人回来,带回一个坏消息,在矿区西侧大道边的水库旁,发现了一件女人的衣服和鞋子,还有一件小孩子的衣服。
顺子一看,两眼一黑晕倒在地。等大家好不容易把他掐过来,他嚎啕大哭,说那衣服和鞋子是桂云和儿子小星星的。
社区把这个事情报告了矿上,矿上也很重视这个事情,连夜请了打捞队去大水库进行打捞。
怎奈水库太大,水又很深,连续打捞了好几天,也只是又捞上来一个小包裹,里面是桂云和孩子的几件衣服和两双鞋子。
整个矿区,凡是认识桂云的人都为她惋惜,顺子也丢魂落魄一般,但是还没忘了骂:“死娘们,你真想死就死吧,可怜我那儿子小星星啊!”
他是哭一阵骂一阵,有点儿疯疯癫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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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S市,晚上,桂云坐在高中同学华芬提前给她租好的房间里,正在教五岁的儿子小星星背三字经,小星星今年五岁了,还没有上幼儿园,桂云一有时间就教儿子学习一些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应该学的东西,她想让孩子有一个好的未来。
一会儿,孩子有些困了,桂云安置孩子睡下,刚想给华芬打电话,华芬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幺儿,睡了吗?”(幺儿是桂云的昵称,她上高中的时候一个宿舍的同学共六人,按年龄排她最小,舍友都称她幺儿。)
“没呢,二姐,我正要给你打电话,谢谢你啊,这几天麻烦你了,等小星星安排好,我就找活干。”
“少给我客套,谁跟谁啊!早就让你出来,你等浪子回头,这回怎么舍得出来了?气死我了都。”(华芬在舍友里排行第二,所以称二姐。)
“孩子明天先送我家,让我妈给看着,她送我女儿去幼儿园后白天没事,你明天就来上班,我给你在服装商城找了一份卖服装的活,这个商城与我们服装设计院是签约单位,有些地方我还能帮上你,我相信你能干好,好了,不说了,明天起早把孩子送我家,我带你送到商城,早点睡,挂了。”
还没等桂云回话,华芬就挂了电话。
“唉!二姐一直这么风风火火,我能像她这样果断也不至于走到今天。”桂云感叹道。
桂云挂了电话,洗了一把脸就躺下了,她想早点睡,明天上班第一天,一定要精精神神的,不能给二姐丢脸。
她闭上眼睛,想早一点睡,可是越想睡越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那一幕幕的往事就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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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原来也有一个幸福快乐的家,爸爸妈妈和哥哥,一家四口人。爸爸是煤矿的井下工人,妈妈在矿上的招待所工作,虽说家庭不是十分富裕,但是由于爸爸吃苦耐劳,妈妈勤俭持家,家庭生活在矿区也是中等偏上。
哥哥比桂云大三岁,桂云从小就聪明伶俐,从小学到高中学习都是班级的前几名,而且长的还漂亮,而哥哥学习相对差一些。
哥哥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直接在煤矿上班了,那时候煤矿正是红火的时候,鹤山煤矿在东北来说又是最大的,所以能去煤矿上班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
哥哥上班后,家里的条件更好了,而且哥哥很疼爱她,每次开支都给她买零食,上高中住校后,每次回来都大包小裹的把好东西带到寝室,与姐妹们分享。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她高三那年的正月十六,煤矿发生了震惊全国的特大瓦斯爆炸事故,爸爸和哥哥都在事故中去世。
晴天霹雳,母亲精神失常了,她辍学照顾母亲,一年后,母亲也病逝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就这样家破人亡了,18岁的她成了孤儿。
她想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她记得远在山东的叔叔在妈妈去世后来接她回山东老家,因为这边她没有什么亲属了,但是,她哭着说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在这里陪着爸爸妈妈和哥哥,逢年过节时爸爸妈妈哥哥能有个上坟烧纸的人。
叔叔看她的样子,也流下眼泪,告诉她,什么时候想回老家随时都可以回去。
为照顾遇难者家属,矿上安排她去矿机关打字室上班。
当时有一个矿区机关的小车司机经常去机关打字室玩,一来二去看上了漂亮的她,于是开始追求她,当时自己一直没有从父母和哥哥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所以她也没有心思谈情说爱。
这个小司机一直锲而不舍地追着,经常嘘寒问暖,关心备至。
三年后,桂云一点点儿走出悲痛的阴影,她答应了他的追求。经过相处她知道了他是一个副矿长的儿子,于是她提出分手,觉得门不当户不对,可是他和她说一直会对他好,而且他的爸爸妈妈也都喜欢她。
后来她带着她见了他的爸爸妈妈,像他说的一样,他的爸爸妈妈却是喜欢这个未来的漂亮儿媳妇。
一年后他们结婚了,这个人就是顺子。
这个时候,煤矿开始走下坡路,效益逐年下降,开采几十年的煤矿,资源逐渐枯竭,好多工人转产、下岗,有时还压工资。
尽管这样,二人结婚后,生活很幸福,顺子虽然不那么上进,但是对自己很好,她终于又一次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总是和她作对,她刚刚结婚一年,矿上又出现了一次事故,是顺子的爸爸负责的一个巷道,因此顺子的爸爸被撤了职,后来还被判了刑,顺子也在煤矿裁员中下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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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一直生活在优渥家庭条件下,顺子下岗后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几次劝他找活干想,他从来不听。
后来,儿子小星星出生了,为了照顾孩子,加上企业不景气,她买断了工作在家伺候孩子。
顺子从不想着去找活干,一家人坐吃山空,她买断工作的几万块钱不到一年就花没了,顺子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顺子赌博的赌码越来越大,她苦口婆心地劝说,但是顺子充耳不闻,后来发展到回家要钱,没钱就打骂她。
记得小星星三岁那年的春节的除夕,要赌债的找上门,扬言不拿钱就砸了他们的家,她对来人说:“你砸一个试试,你们赌博本身就是犯法的,你还来要债,我报警,看警察怎么处理你们。”
要账的人哈哈大笑:“你报警,好呀,警察来了一起抓走,谁也好不了。”
顺子听完扑通给他跪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媳妇,我不是人,以后再不赌了,春节后就找活干,挣钱养家,你看在儿子面上,别让他有个坐牢的爸爸,我自己有个坐牢的爸爸已经很痛苦了。”顺子一边说,还一边扇自己的耳光。
她心软了,想着以前他对自己的好,也真的不想儿子有一个坐牢的爸爸。
于是她把手里仅有的1000元现金给了要账的,并且答应春节后想办法还账。
春节以后,他门卖了自己的房子,把赌债还上,三口人借住到邻居家的一个临时小房子里。
自那以后,顺子在一个洗车房找了一份工作,可是干了不到两个月,嫌活累,赚钱少,又重操旧业了,而且变本加厉,总想赢,结果十有八九输。
孩子五岁了,连上幼儿园的钱都没有,没办法,她只好把孩子寄放在老邻居家,在一个饭店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邻居大娘感恩她的父母生前对他们一家的好,无偿给照顾小星星。
有一天晚上,她下班接着孩子回家,到家就见喝的醉醺醺的顺子正在屋子里乱翻,看见她回来就要钱,她说还没有开支,于是顺子就揪住她的头发一顿打。
打完后顺子摔门走了,她醒过神来,抱起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去了十里地之外的同学华芬的娘家,想去散散心。
第三天,顺子找了去,又上演了那年除夕的一幕,哭哭啼啼下保证,当时在同学娘家,她只好跟顺子又回来了。
回来之后,她与他进行了一次长谈,最后她说:“我给你过机会,你错过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还是不把握,还是继续赌,那么咱俩的缘分就尽了。”
顺子赌咒发誓,一定痛改前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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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应了老人那句话“是狗改不了吃屎 。”顺子时间不长又赌瘾大发,甚至几天几夜不回,有一次她打听到了他们赌博的地方,她报了警。
因此,那些人及顺子都被抓去,罚了款,还蹲了半个月拘留。
那些赌徒对她怀恨在心,常常放言要收拾她,她不怕恫吓,但她伤心的是顺子不知回头。
由于那次顺子去华芬的娘家找她,华芬知道了她的状况。
华芬在S市上的大学,大学学的是服装设计,毕业后就留在了S市的一个服装设计院工作,并且发展的不错。
华芬是个直脾气的爽快人,听说此事后气的要死,多次打电话给她让她离婚,让她去S市找活干,可是她一次次抱着顺子能改好的希望而拒绝了华芬。
这次在顺子又一次打了她,并且还去饭店预支了她一个月的工资后,她彻底失望了。
她用饭店老板送她的一个旧手机联系了华芬,然后给顺子写了那最后的留言,半夜里拿出自己在饭店上班攒的藏在煤槽子下的5000元钱,抱着孩子离开了伤心地。
为了让顺子死心,她拿自己和孩子一些旧衣服鞋子,放在路过的水库边,并把包着旧衣服的包裹扔进水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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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一阵闹钟声惊醒了桂云,她揉揉眼睛,看看表已经六点了,“唉,昨晚也不知道啥时候睡着的。”她自言自语着。
她起床后,做了简单的早餐,然后叫醒小星星,母子俩吃完饭,她给小星星收拾利落,自己换上一套华芬帮忙选的合体的服装,带着小星星出门。
S城的早晨,阳光明媚,虽然是南方,但似乎没有鹤山那么闷热,林荫路上空气清新,路两旁的月季花不时飘过淡淡清香,附近公园里,鸟儿欢快的叫声悦耳动听,她迈着轻快的步伐,手里牵着儿子的小手,一路向前。
两年后,由于她头脑灵活,工作踏实,业绩突出,被任命为一个服装专卖店的店长。
五年后,经过一路打拼,她有了自己的积蓄,也积累了丰富的服装专卖店经营的经验,于是辞了专卖店工作,并在华芬的帮助下,她在S城的大型服装商厦有了自己的服装专柜,小星星也上小学三年级了,而且学习优秀,懂事听话。
远在鹤山,还是一天天浑浑噩噩的顺子收到了法院的离婚传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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