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易,你看!有人要跳楼了!”俞易瞟了一眼同学手机上的直播,坐在天台边缘的女孩被放大,直播画质模糊不清,她隐约觉得这身影有些熟悉,定睛一看——
高兴!
她心凉了半截,扒着人家的手机要看清楚是哪儿。
“这儿好像是……哎?咱不就在这儿吗,去看看?”
俞易把手机塞进同学怀里,火急火燎的冲下楼去,距离开播不到三分钟,楼下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她疯了一样的扯开粘在地上的人,横冲直撞的地挤进最里面。
她抬头看去,女孩穿着淡黄色的长裙,赤着脚坐在天台边缘,举着喇叭边晃脚丫,边唱着不成调的歌。沙哑的歌声如砂纸一般摩擦着她的心,她心急如焚地掏出手机拨打女孩的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高兴!高兴!”她声嘶力竭地呼喊,额角青筋暴起,在混乱中不知是谁塞给她一只话筒,一声“高兴”喊出,霎时鸦雀无声。
女孩惊诧地放下喇叭,不知所措的往里缩了缩。
“喂,阿易。”女孩打通了她的电话。
“高兴你在干什么!你快下来,有什么咱下来说。”她急得直跺脚。
“阿易……”
“你说,我在听。”周围人听不见热闹,又纷纷议论起来,她不得不堵上一只耳朵听她说话。
“我好累。”女孩的声音平静如水。
“你下来,阿易抱抱你。”
“你听我唱歌好不好。”
“我听不清!你下来唱!”豆大的眼泪从她眼里噼里啪啦地往外掉。
“你看看你周围。”
她转过身,耳边传来女孩低哑的歌声。
“怪兽不畏日光,无人之处撕破伪装……”
来劝她不要自杀的人挨山塞海,男女老少皆比肩接踵地寻找最佳劝导位置,俞易如临古时断头台,从古至今,人们都乐意见证他人的死亡,以此来宽慰自己仍有一颗泊泊流血的心。
“……也别爱我,因为我想正常生活,我不值得……”
最中间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正高高地举着手机进行直播,屏幕上飞满了鲜花、火箭,他嘴巴紧贴着收音筒高声劝阻。
“期盼这世界爱我,能让我继续苟活……”
右边最前排领着小孩的女人满脸嫌恶,喷着指甲盖大的吐沫星子用家乡话骂女孩是不孝子。
“我是这世界拉进黑名单的客。”
所有人都在隔着手机屏幕彰显他们伟大的精神。
他们的骨头透不过冰冷的水泥地,他们不懂骨头深扎进土里的人为什么脚下是血淋淋,因为他们的心早已被砂浆和混凝土包裹砌进高楼大厦。
“高兴?”
“嗯?”
“高兴……”
“我在。”
俞易突然感觉人们都被扣在一口黑漆漆的大锅里,掀不开也打不破,挥拳砸去,手便被糊上一层锅底灰。
“阿易啊,你来接我吧。”
“好,你等我!千万等我!”她拔腿就跑,三步并两步。
忽然警铃传来,楼顶随即盖下宣泄似的吼声,“吊在人间边缘!挣扎不想坠落!”下一句她唱的什么谁也没听清。
俞易的身体一僵,“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心中急切的烈火烧遍全身,逼得她顾不上疼痛,立马站起来往回跑。
“请各位家长带走自己的小孩,我要跳下去了!”
楼下的人立马炸了锅,乌泱泱的往商场里挤。
“五。”
俞易劈开人流,争分夺秒的冲回去。
“四。”
她肩膀撞的生疼也不肯让路,被堵住的消防员也不肯让一步。
“三。”
“二。”
“高兴!”
女孩停下了,温柔地微笑着看向她。
所有人都停下了,像是女孩施了魔法。
“阿易,闭上眼哦。”
喇叭摔地声音刺破耳膜,女孩举起一把黑伞,伞直挺挺的,是最后的数字,伞中茶白色的花瓣尽数飘落,她张开双臂向后倒去,仿佛一只自由自在的鸟。
八九片花瓣漂泊在血湖上,其中一片恰巧落在她的左胸,那应是她的心脏。
俞易跌跌撞撞的走向女孩,手足无措跪在血泊里,涕泗横流的四下张望,乞求众神怜悯。
直至医生确认她的死亡,俞易仍不敢相信她已经死了,她的手明明还是温热的。
俞易俯下身去小心翼翼的捧着女孩的脸颊,不敢乱动,怕碰碎了女孩的玻璃骨头,她低低絮语,乞求女孩睁开眼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俞小姐。”赵明红着眼叫她。
她呆呆地抬起头,眼中溢出对他有起死回生神术的期盼。
“我很抱歉。”他低下头去,不敢对上她的失望的目光,“我女朋友捡到了她的日记,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把它交给你。”
她站起来在腰间擦了擦满是血的手,颤抖地接过封面上印着一只肥嘟嘟的小鸟的日记。
“俞小姐,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这里有一些你可能不能理解和接受的事。”
她缓缓打开日记,日记封皮内写了这样一段话:
可爱的陌生人,您好。如果您愿意,请把我的日记改编成故事发表出去,并且劳烦您给我和我日记中的小朋友起一个好听的名字,信封中是报酬,万分感谢。当然,您也可以把它继续丢在这里,再次感谢。
日记前面被撕掉了厚厚的一沓儿,中间还加了一只信封,里面装了一张卡,以及一张写着金额和密码的纸条。
日记中写到:
1.
死亡的方式有无数种,悄无声息的自杀轻而易举,可我不敢一个人孤独的离去,因为我害怕我腐烂的肉体成为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闲谈,成为媒体为博眼球编造的话题,我不想被奉上案台,充当人们死去善意的祭品。我厌恶我的胆小与懦弱,我恨我自己没有勇气脱离这世界,但在遇见她以后,我开始庆幸我的自杀从未成功,因为——
我想活着。
我爱她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温柔,也爱她受尽冷嘲热讽的正义,我爱她,是只能潜藏在纸页的秘密。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她时,她穿了一条粉色格子的短裙,两条光洁的腿毫不畏惧的赤裸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条裙子很好看,好看到叫人移不开眼。
或许是每次她穿裙子的时候我的目光太过炽热,她送了我一条及踝的长裙,暖暖的奶油黄色,绣着五十二朵五瓣白色小花。她说她没见过我穿短的,所以挑了件长的送我。
确实,自那件事以后,我在没有穿过到脚踝以上的裤子,更别提裙子了。
那是多么美丽而又可怖的东西。
在那阳光明媚的午后,我穿上了它,坐在奶茶店等我的小阿易。
我把自己藏进角落,双腿贴紧墙壁,用刷手机来缓解拘束与尴尬,但实际上,只有我的手指在看手机。
应该还不错吧,我觉得好像还可以,等会儿我得阻止她拉我起来转圈圈,太丢人了。
突然,一条视频毫无征兆的跳出。
“四月二十三日上午十点,何某在七平村家中被逮捕归案,在有力的证据之下,他承认于四月十九日下午三点左右于本市西区强奸赵某……”
何某……
何……胜!
他又回来了……
他又回来了——
我记得他的声音,我记得那来自地狱深处的吼叫——跑啊!我让你跑!
我手脚冰凉,何胜的脸冲破马赛克在我脑中一下清晰,我知道我面前空无一人,但我还是能看见他放大到无限的脸,我脖子上一阵阵的疼痛,他的牙咬碎了我的肩膀,他湿漉漉冒着热气的舌头……
“砰!”
玻璃破碎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跑!
我拔起深陷在地里的腿,冲撞厚重的风。
我两腿间凉飕飕的,裙下有无数只眼睛,太阳晒化了人们虚伪的外壳,这条街上没有人,全是手持三叉戟的恶魔!
我冲回家,手忙脚乱的扯下裙子,拽开抽屉倒出一把白色药片塞进嘴里,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水。
“咳咳咳……”
猛烈的咳嗽一阵后,我终于冷静了下来,缩成一团挤进角落,经过了极度的惊吓,我的脑子已经空白一片,直到眼睛酸胀的不行,我才意识到我哭了。
“阿易小天使来电话啦!快接快接……” 阿易的声音响起,我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键。
“喂,宝贝,你怎么微信不回,电话也不接啊?”
“对不起,阿易,我姑姑有事儿找我,我今天去不了了,对不起啊,我忘了告诉你了。”
“你姑姑?她怎么又找你啊,不是我说,她没养过你,没管过你的,现在看你考了个好大学就巴结你,别管她,你可没义务免费给那小屁孩补课。”
“嗯。”
“唉,王烁本来想请你吃火锅来着,那下次吧,我俩吃去啦!”
王烁是她男朋友,在一起六个月零十四天了。
“高兴?”
“好,下次。”
我在努力适应,可每每听到她谈王烁时幸福甜蜜的语气,不甘与酸楚就一下拥堵在心口。仿佛置身于一个装满水的鱼缸,冰凉的水钻进鼻腔,强烈的窒息感逼得我张口呼吸,眼泪流进嘴里,咸苦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
与她的记忆在脑中走马灯一样闪过,我无法怒斥她为何同我暧昧,因为她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
时间消化着我的痛苦,留下一堆灰烬闪烁点点星火。
我从未踏入过同类的圈子,我不需要惺惺相惜,也不需要抱团取暖,我和正常人一样,只喜欢能在心湖掀起风浪的人,即使我们的生理结构相同。
喜欢的人哪都是喜欢自己的呢?她只是喜欢别人而已。
她只是喜欢别人。
我微微动了一下,脚上有无数蚂蚁在四处乱窜,密密麻麻,心中突然腾升起一种莫名的焦躁感,两条胳膊一挥,“噼里啪啦”的声音乍起打碎了出租屋里凝固的空气。
我软绵绵的跪在凹凸不平的地上,目光穿过窗帘缝隙看见天空盛着一堆堆烟灰。
我想……
飞下去。
做一只自由的鸟。
在掀起黑色窗帘时我发现了一片散发着温润的光的白瓷片,我鬼使神差的捡起面前的白瓷碎片,把疤痕织成的网填补严密,红色的线顺着大腿耷拉下来,在贴着胶布的地板革上开出一片玫瑰花。
我没有在自残,我是在自救。
2.
俞易过生日的时候,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讨厌这样的场合,这种时候,我就像是水中自燃的白磷,与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
好在我善解人意的小宝贝允许我只坐一小会儿。
但今天我会从头待到尾,因为今年她应该不会来找我——
她笑魇如花地挽着王烁的胳膊,像猫一样亲昵的蹭他,也像猫一样溜过我心里的厨房,打翻油盐酱醋,霎时五味杂陈。
我同样拥有着她的亲昵,却没有扯一张红证的权利。
“高兴,你抽大烟啦?萎靡不振的。”她一把搂过我的肩调侃我。
“昨天没睡好。”
“什么没睡好,你都好几天了,你是不是又失眠了?”
“嗯。”
“又是你姑姑闹得吧!要不你上我家躲两天呗,你还没跟我住过呢!”她不知道我有抑郁症,我总是骗她是家里亲戚闹的,虽然他们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再说住,我哪敢呢?浑身上下都是深浅不一的疤。
“再说吧,这两天他们消停了。”
“行吧,那我去找王烁啦!”
“见色忘义。”我装作开玩笑的样子。
“哪有啊,我最爱宝贝了!”她的头发掠过我的脖子,一股电流钻进心底。
她永远那么大方不加掩藏,可我这辈子也做不到,因为我怕,怕别人窥见我对她异样的爱。
我抓住她的手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最终还是放开了。装的浮夸,装的漫不经心,让她把我的嫉妒和不舍当做一个笑话。
她蹦蹦跳跳的回到王烁身边,和他你侬我侬,打情骂俏。
我鼻子一阵发酸,幸好手机铃声即使响起,拧上了我的泪闸。
是班导,找我有事儿。
当我到达班导办公室的时候,他拍拍我的肩,欲言又止的离开了,屋里只剩我和另一个同我年纪相仿的的同学。
“高兴对吗?”他掏出他的证件,是警察,叫赵明,“我有点儿事儿想和你谈谈。”
海水一下灌进心房泡发了名叫不安的豆子。
“好。”我有气无力的回答他。
“何胜被逮捕归案了。”他捏着手骨小心翼翼的观察我的情绪。
“嗯,新闻报道过了。”
“我调查过了,他不止这一起案子。”
“嗯。”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所以……”他舔舔起皮的嘴唇,期期艾艾的说,“我想……请你,呃,作证。”
“需要出庭吗?”
“你是第一个受害人,应该是需要的。”
“我不去。”我当即拒绝。
“为什么?我们会保护你,不让你被别人知道。”他有些急躁的说。
“抱歉,我真的不会去,没什么理由。”我意识到自己方才过于激动,连忙放软了语气。
“你难道不想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吗?”
我哑口无言,只低低的把头垂到地上去。
“你知道他和我说什么吗?他说只凭这一个人能定什么罪,不过三、五年就出来了。”他手肘支着大腿俯下身来,压抑着眼中翻腾着的火红的岩浆,一字一顿的对我说:“他这十年强奸了四十多个人。”
他灼灼的目光点燃引线,罪恶的火烧的我体无完肤。
“赵警官,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我过得挺好的。”我扯出一条木偶的微笑。
“你真的过得好吗?”他咄咄逼人的质问我,“如果不是赵某及时报警我们根本抓不到他,他从漏洞百出到冷静缜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亲口告诉我他强奸了四十多个人,但是我们没有证据!凭他当时喝醉酒的状态完全不能当做证词!”
“四十多个人!”他的四根手指竖在我眼前,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里,“平均每个季度就至少有一个人受到伤害,这其中有十三个不到十五岁的少女,一个十岁的男孩儿和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
“现在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就摆在你面前,你还在犹豫什么?”
“你算我了吗?”他被我突如其来的话问的愣住了。
“那十三个女孩儿里算我了吗?”我瘫在椅子里目光钉在脚上,喃喃道:“十年前,我也才十岁,我那天被扔在草丛里,明明是大白天却没有一个人发现我,因为我吓哑了,疼的一动不动不了。”
“他们有人出庭作证吗?”
他张口结舌。
我冷笑几声,眼泪从脸上滚落。
“所以我不仅要当自己的救世主还要替他们当他们的英雄是吗?将何胜绳之以法,然后接受他们的感激?有什么用呢?能弥补我这十年的生活,还是让他们提醒我我是一个勇敢的受害者?”
我站起来,怒目圆睁,呼吸急促的问他:“你心里一定骂了我无数遍吧。”
“我没有,你冷静点儿。”
“他妈的,她为什么不报警?”
“高兴!你冷静一下!”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你没有!”
他动动嘴唇愣是说不出来一个字。
“你说得对,我这十年过的一点儿也不好。”我掀起上衣露出肚子,指着纵横交错的伤疤中最丑的一条,“这就是当年在地上割的。我奶奶当时要报警,我那些亲戚一个也不让,那是耻辱的,是我一个人的错,我不检点,我小小年纪就会搔首弄姿!可那时候我连生理课都没上过。”
“后来,何胜他妈跪在地上求我原谅他,说我已经这样了,就别再拖别人下水了,他坐牢是一辈子的事儿,他还要娶妻生子呢……”
“我奶奶当时拿着菜刀要砍死他们,我姑姑拦住了,她让我懂点儿事儿收了钱吧。”
20万最后一分也没落到她身上。
“最后我奶奶选择了妥协,因为她威胁我奶奶,如果不接受就要跟我一辈子,让我一辈子不好过,她的弟弟是警察啊,我们能怎么办呢?”
“我求求你,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让我安安静静的生活吧!”
“战胜恐惧的方法就是直面恐惧。”他语气弱弱的坚持。
“照你这么说,怕死的人是不是都得去死一次。”
他拉住我的胳膊,低声下气的求我,“你能不能在考虑一下,赵静……是我妹妹,她一个月前才刚刚成年,我插手不了这个案子,我已经尽力了。”
我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3.
凌晨两点四十八分。
失眠的第三天,头痛欲裂。
我又听到了它的声音,它在轻轻地唱,伴着床板“咯吱咯吱”的不满和钟表“滴滴答答”的催促。
它在唱:“我……我不值得……”
“在人海中穿梭融不进别人快乐……”
“……吹……颜色,流言……”
“我是——这世界拉进黑名单的客。”
“咔哒!”
“哗哗。”“乒!”
“乒!”
“……世界爱我,能……活。”
“呕。”我扒在床边,一大把白色药片混着口水从我嘴里争先恐后的砸向地面,整个口腔充斥着安眠药和最便宜抗抑郁药的苦味,我连着吐了好几口唾沫,又喝了一大口水,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我翻身仰面朝天,感谢那烦人的幻听又救了我一命。
我已经半年没有连续失眠过了,可何胜的出现,让我觉得这些年吃了一堆垃圾,我就像一只巨型娃娃,身体里塞满了白色废物。
我把脸埋进枕头里,像虾一样蜷缩在这张窄窄小小的木板床上,莫名其妙的流下的眼泪浸透了枕巾。
其实医生说我得了抑郁症的时候,我是很庆幸的,这是病,是可以治的。
但那时,我正值高三。
在我刚刚高考结束时,奶奶检查出癌症晚期,她谁也没告诉,独自一人挖开爷爷的坟墓,躺在他骨头边,静静地等着她的老头子来接她。
在之后的一年里,我没有奶奶,也没有俞易。
终于九个月前,医生说我在好转,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开展。
不知道是几点,我终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我梦见我一丝不挂的被绑在十字架上,后面巨大的屏幕上播放着十年前那一幕,我面前摆满了鲜花,一面鲜红的锦旗在风中飘扬,他们举着各色小旗成群结队的围过来,带头的人拿着喇叭宣传我的勇气,呼吁女孩子不要害怕穿裙子,遇到这类事情第一时间报警。
他们猛地一起抬头,无数张何胜的脸排列整齐地向我看来,他们发出“咯咯咯”的阴森笑声。
没有人告诉他们不要学路边的狗!
突然俞易出现在我面前,我拼命的向她跑去,可脚却有千斤重,怎么跑也跑不动,就在他们拖住我的腿时,我猛地惊醒。
早上六点了,该上课去了。
4.
随着人类社会发展,战争大致经历了冷兵器战争时代—热兵器战争时代—机械化战争时代—信息化战争时代四个阶段,当然,这是对于军人而言,像我这种小老百姓,经历的应该是村口大妈时代—网络评论时代两个阶段。
我的手机一直在响,电话、私信,无数的质问与谩骂像沙尘暴一样向我袭来,我大概是有受虐倾向吧,居然一条一条的翻看,那些文字拆开来,一笔一划割断我的神经,我麻木的靠在沙发边,他们骂我的话弹幕在我脑中播放,他们真的文采斐然,骂来骂去竟没有一句重复的话。
“要不是你当年不报警他能强奸四十多个人吗?垃圾,自私自利。”
“你这人自己不好过也不许别人好过,这种人当年死了算了,还能给hs判个死刑。”
“听说她平时就古里古怪的,都没朋友。”
“虽然我很同情她,但为了不出庭坚持说自己没被qj过真的很自欺欺人了,作个证又不会死。”
“……”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人对八卦的好奇总能促使他们找到渠道。
“咚咚咚。”听这敲门声应该是阿易。
我没力气站起来,莫大无助感蔓延到四肢,我望眼欲穿的盯着门板,这一刻,心里一只魔鬼希望她能进来,看看自作自受的我,看看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我,看看我,抱抱我,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
一行泪从我眼角滑落重重的砸进地面,我仰面无声的痛哭,身体抽搐着却蜷不到一起,多悲哀啊!我连抱抱自己都做不到。
5.
微凉的晚风掠过面庞,冰冷冷的建筑物鳞次栉比,成群结队又茕茕孑立的站在暮色中,或黄或白的灯光封在一块块密密麻麻的小格子里,灰色的柏油马路纵横交错,车辆川流不息,鸣笛声此起彼伏,斑马线上闯着一群色盲。
我张开双臂迎接远离饭香、汗臭气味的风,闭上眼屏蔽人声嘈杂。
如果上天可怜我,我这一跳会直接投入奶奶的怀抱。
人行道上络绎不绝的人中有一个穿着蓝色小裙子的女孩抓住了我的眼球,她梳着双马尾,背着粉红色的小书包,蹦蹦跳跳,很开心的样子。
顿时我百感交集,几分钟后我从天台边缘退了下来,或许我该换个地方,深山老林或者是寂静无声的湖底。
如果可以,请风吹散我,让我仿佛从未来过。
“高兴。”是俞易。
“嗯?”我背靠在栏杆上,如果这栏杆是伪劣产品多好,那么我将死于一场意外。
她欲言又止,犹豫不定,眉毛拧成了一根麻花。
“怎么了?”
“没事儿。”她避开我的目光,故作轻松。
“你问吧,我都听到了。”我仰望着晴朗的天空,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们都是以讹传讹,一个个都显得长张嘴就搁那叭叭。”她使劲拍打栏杆,气不打一出来。
“都是真的。”赵明来找过我三次,最后一次他给我跪下时正好叫人撞见。我缝不上任何一个人的嘴,也阻止不了他们推理真相,他们没有恶意,人性使然罢了,“你想听当事人说的版本吗?”
“我不想。”她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我,可我还是要说。
“那时候我十岁,和这个蓝裙子的小姑娘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指了指扑向父母怀抱的女孩,“但是我没人接,我爸妈死了,奶奶忙活儿。”
“那天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他是学校门口小卖店的叔叔,大家都很喜欢他。”
“他说他脚崴了,叫我扶他一下。”我深吸一口气咽下喉头的酸涩,尽量客观的陈述我的过去。
“他捂住我的嘴,抱起我跑进山里,他当时三十多岁,正值壮年,我怎么也挣扎不开。”
“别说了。”她声音颤抖的阻止我。
“然后撕破了我的裙子。”
“别说了。”她捧着我的脸,额头抵住我的额头。
“骑在我身上——”
“别说了!”她紧紧的抱着我,一下下地摸着我的头,眼泪砸湿了我的肩膀,“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反抱住她,像是要把她勒进我的身体里,我嚎啕大哭,语无伦次的一遍又一遍的追问,“我错了吗?我是不是错了?”
我什么也听不见,全世界只剩我们相拥在这一隅。
我哭了很久很久,才冷静下来。
“阿易,我该出庭作证吗?”
她沉默了,应该是在组织语言——她希望我去。
“我明白了。”
她诧异的看着我,半响,郑重其事的说:“这并不是你的错,从头到尾你一点错也没有,无论你选择什么,我都会陪你一起对抗流言蜚语。”
我很庆幸太阳刚好回避,夜色涂上面颊,也暗喜风声呼啸,掩盖住我狂乱的心跳。
我的理智溃不成军,此刻无比想拥她入怀,亲吻她每一寸肌肤,我不受控制地抓住她的胳膊,她突然呲牙咧嘴,只一瞬,但我看清了。
“怎么了?”
“没什么。”
我二话不说的撸起她的袖子,三道长长的抓痕赫然扎进我的眼里,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泪水再一次湿润了眼眶。
“哭什么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战斗力,那女的在那瞎叭叭,还跟个泼妇似的啊啊的乱挠一通。”她夸张的模仿,然后我们相视一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莫名想笑。
“王烁说你是向日葵,我觉得不是。”我歪着头,第一次毫不避讳的深情款款的与她目光交汇,“我想你是茉莉。”
“为什么?”
我轻轻一笑没回答她,抬头仰望星空。
“茉莉好,茉莉美,茉莉香,高兴说我像茉莉!”她就像小孩一样,喊完“嗖”的蹲下来,我无奈地摸摸她的头,坐下靠在她肩上。
“高兴,我真的很庆幸你没有像大多女孩那样郁郁寡欢。”
“那如果我得了抑郁症了你会怎么样?”
“那我就做你的太阳。”她抓住我的手,温暖着我冰凉的指尖。
是啊,你一直都是我的太阳,是我只能循着枯叶行走的迷雾森林里的那一束光。
我微微笑着,在微醺的晚风中与她聊着我从未想过的未来。
6.
今天来拍婚纱照,只是穿着婚纱拍一组闺蜜写真罢了。小傻子太好骗了,我假装随便说说,她就兴冲冲的找好了店。
摄影店的婚纱没几件,我确实认认真真的挑选了一件喜欢的换好,阿易拉着我的手两眼放光,称赞不已,然后抱着自己那件满心期待地钻进了更衣室。
我立刻给店家一个眼神,他们像训练有素的兵一样有条不紊的帮我布置完场地。
我站在窗边缓解我紧张的心情,我又高兴,又期待,又羞怯,像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我焦急的等待,可钟表今天偏偏没睡醒,懒洋洋的拖着步子,我只能用一片一片的数我精心挑选的郁金香的肥厚花瓣来消磨时间。
我数啊数,等啊等……
终于,笛声悠扬而起,婉转柔和,拨人心弦,她穿着洁白的婚纱,踏着夕阳铺成的金色余晖款款向我走来,落霞赐予她凤冠霞帔,为她涂上长安秋水。
她接过我手中盛放的紫玫瑰,我单膝下跪献上一枚白金戒指,她的眼化一片细雨涟涟。
笛声柔和,一时默然,窗口大簇紫色郁金香替我诉说着无尽的爱意,我拜倒在天使裙下,以人间最浪漫的礼仪。
“阿易,这是你今年的生日礼物,一枚未来戴在你钻戒一侧的护戒,戴上它,无论你贫穷或是富有,健康或是疾病,都会有人爱你,至死不休。”
我爱你,至死不休。
我把戒指套在她左手无名指,然后无比无比虔诚的亲吻在戒指上。
我的暗恋以一场婚纱向婚纱未表意的求婚结束。
7.
6月23日,何胜案开庭。
赵明站在门口,来回踱步,阿易本想拉着 我快步走过去,但被他拦住了,他瞟了一眼门内回手关上门对我说:“对不起,高兴,我为我那天所说的每一个字抱歉。”
“你没有错。”
“谢谢你能来,真的非常感谢。”他看起来很疲惫,眼下挂着乌青的黑眼圈,头发也很乱,大概是烦躁的时候抓出来的。
“不必,我不是为了谁。你为什么没用正规渠道找我?”
“我提过,没用。”他苦涩的笑笑,“他心理素质很好,测不出来撒谎。”
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没用,也不想知道。
我踏进门内,在幽静的走廊里坐着一个小 姑娘,今日阳光很明媚,一大块一大块的照进来,但她却安静地窝在最黑暗的角落。
赵明没有跟上来,他仍然保持着之前的状态。
开庭时间越来越近,他扣着肩膀垂头丧气的嵌在门框里,只剩最后一分钟时有三个人匆匆赶来,赵明立刻弹起来上前迎接,走在最中间的是一位三十多岁,并不算太好看的妇女,她大概就是受害人。
赵明没和他们一起走,他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才坐回小姑娘身边,温柔的摸摸她的头。
阿易握住我冰冷的手告诉我“别害怕”。
我牵强的扯着嘴角冲她笑笑,她捏着我的脸说好丑。
我能清楚的听到律师一条条的列举他非人的罪行,也能听到赵静颤抖但坚定的声音,以及对方律师义正言辞的反驳。
轮到我时,阿易抱抱我给予我力量。
“高小姐,请您陈述他的作案经过。”
他站在我对面,我眼前瞬间漆黑一片,全身发软,我张张嘴,却发不出一声,耳边回响着“不许叫!”
“闭嘴!”
“闭嘴!”
不!我要说!
我的牙齿开始打颤,他的手扼住我的喉咙,掐的我喘不上气来。
“高小姐!”
我一下从黑暗中抽离略带恍惚的看向法官。
“请陈述。”
我注视着他, 他应该是没料到赵明找到了我,一脸的惊愕,但很快他又洋洋得意起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年久失修的录音机似的复述了一遍我的记忆。
接着,律师出示了什么,法官说了什么,我是怎么回去的,我一概不知,当我回过神来时,法官已经在宣布最终结果。
“判处被告人有期徒刑十五年……”
现场一片哗然,剩下的结果我没听清,阿易一个箭步冲了进去,随手轮起一个遮阳伞向他砸去,继而破口大骂:“你怎么判的?他强奸40多个人,你判他15年?你和他一样是狗吗!”
“请你注意言辞。”法官气红了脸,敲敲小锤子。
“骂个狗还需要言辞,他特么当狗的时候想过以后还要干人事吗!”她拧不过那些身强体壮的男人,被连拖带拽的拉了出来。
法律防止人变成动物,而道德使动物成为人。律法是栓兽的链子,如今这链子松了,管理员却冠冕堂皇,不必赎罪。
现场闹哄哄的一片,惹人心烦。
我不甘地盯着何胜的背影,他戴着手铐回头冲我得意一笑,一桶冰水劈头盖脸的向我泼来,从脚凉到心底。
突然赵明翻过栏杆一拳砸向了他的脸,他发疯似的怒吼,谁也拉不住这一头猛兽。
他被三个警察死死按在地上,怒火把瞳孔烧的通红。
何胜满脸是血的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对着他啐了口血沫子才被警察押走。
人们忿忿的散场后,阿易默不作声的握住我的手陪我坐在这阴冷的走廊。赵明颓废的靠着栏杆,肩膀一抽一抽的,没过多久,他用里面的白衣服擦干净手上的血,拉上外套的拉链走了出来,只要不看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好像什么事儿也没有。他蹲下去安慰痛哭流涕的赵静,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不会受到任何处罚。
我浑浑噩噩的走回家,一群媒体早就把我家楼下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得到的消息,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我家的位置。
但我的脑子好像被盘古劈开,一下就清明了。我以平生最温柔的微笑迎接闪瞎眼的闪光灯和快怼到喉咙里的话筒。
“请问您十年前为什么没有选择报警?”
“请问您此次出庭作证是出于什么心态呢?”
“有传闻说您收了何某20万赔偿金是否属实?”
他们七嘴八舌的问我里不出应该先回答哪一个。
突然我眼前一黑,我都后背贴着阿易柔软的胸膛,她搂着我跌跌撞撞的闯出去。
你私奔过吗?
在铺满世俗的路上,受着异样光目光的凌迟,纵使伤痕累累,也要奔向彩虹。
我想和她一直跑下去,做彼此无风的港。
然而这只是我一个美好的愿望,当我们气喘吁吁的停下,她放开我靠在墙上。
看着垃圾桶旁边为争夺同类尸体来填饱肚子而大打出手的流浪狗,我又迷茫了。
人之初,性本善,鲜血能激发动物的兽性,是不是也能唤醒人类的本性?
8.
俞易合上书打开抽屉,拿出最下面的木盒子,取出里面那本封面印着小鸟的日记本以及一本慕容席的诗集。
距离她自杀已经整整七年了。
俞易用脂腹轻轻摩擦着纸页,日记中夹了许多茉莉干花,每翻动一下茉莉的清香便扑鼻而来。
她打开窗户,牛毛似的小雨飘落在她脸上,高兴曾在日记中提到她最喜欢下雨天,因为此时上天与她一同哭泣,她便不觉孤独。
俞易低头亲吻左手无名指上的护戒,直至将两枚指捂热,才睁眼长舒一气。
一阵清风吹来,拂动平摊在桌面上的日 记,那一页写到:
我想你是茉莉。
此篇谨献给每一只向往自由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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