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傍晚,还不到六点半,天色已经基本黑了下来。从三十二层的写字楼远眺,尚能看见夕阳的余晖缓缓落去,象一种渐褪的心情。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小平一个人。虽然大多数LED灯仍开着,但小平依旧感觉随着夜幕的落下天地间的温度正逐渐地失去。“该走了”,小平内心念叨并关闭着电脑。在电脑关机那短暂的时间缝隙里,他将早已准备好的旅行用拉杆箱从办公桌下拉了出来。今天是周五,最后一天工作日。下班后,他要去J城。
从办公室下得楼来,通过D打车软件预定的车也刚好到,是一辆灰色的丰田凯美瑞。司机是个微笑而敦实的中年男子,他殷勤的从里面推开副驾一侧的车门招呼着小平。小平坐了进去,亦回笑。
“是去高铁站吧?”司机问。
“是的。”
车子便开动了起来,驶向高铁站的路途中。
毕竟是一周工作结束后,一阵倦乏使得小平系好安全带后即闭上眼睛小寐。殷勤的司机便不多言了。城市周五的傍晚委实拥堵。交通状况就象一锅黏度甚浓的粥,车辆与车辆互相粘连。而车灯的闪烁和喇叭声、尾气则是这锅粥的无营养成分之物。所有的车辆在这锅共同烹制的粥里艰难缓行。凯美瑞开开停停,一个小时过去还只走了一半的路程。小平睁开了眼睛,短暂的小寐恢复了他的精力。他望着车外的这黏稠的的交通,不由皱起了眉头。
“太堵!先生,没有办法。”殷勤司机看见小平醒来,体贴人意地说道。
小平对司机理解地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怔怔地看着车窗外,看所有的车,看这如浓粥般的交通。似乎这种怔怔般的观看即是他继小寐之后的又一种放松休息方式。此刻在殷勤的司机眼里小平是个虽然相貌阳光却又略带着点忧郁不爱说话的青年男子,于是他也不再打搅他,只是默默地开着车。凯美瑞出了主城区后交通状况顺畅了起来,又过去半个小时,小平到达了高铁南站。从手机端付完钱后,殷勤的司机微笑着离去,并祝福他:“一路顺利。”小平说谢谢,也回了个友善的微笑。
高铁启动了,安静地滑向东方。车厢内明亮,其内的每个人都顾自着自己的物什,看书、玩手机,目光怔怔,少数的也似睡非睡,仿佛每个人都是毫不相干的个体。小平把目光投向窗外。黑黢黢的夜晚被快速飞驰的列车拉成一道幕影,里面不时各色闪烁。
中国高铁的飞速发展使得中国许多城市变得宛若近邻并形成了许多的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城际圈。在今年的夏天的一个周五的傍晚,小平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走着---他租住的房子离公司并不遥远,故而下班一般都是步行回家。在走至半途中他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象天外的流星一般忽然出现,而且划过夜空时耀眼的让他无法抗拒。这个念头--“去往另外一个城市”在他脑海中钻来钻去最终高高地落下坐实。然后他脑海里立马闪过了几个备选城市,作为省城,周边的地市都是他的良好的选择。于是他选择去了最近的X城。之后小平停下了回家的脚步优雅而快乐地侧身,站在街边打上了出租车,一个小时后他到了X城。
那个仲夏的周五夜晚,小平只身一人,只带着公文包,进行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当他从X城高铁站出来的时候,站内的大型LED屏报时指向着晚间十点整。他搭上了一辆几乎是末班的公交车,让车载着他在X城这个陌生的城市巡走着。十点仍是一个城市夜晚的黄金时刻。街边霓虹闪烁,人来人往,车水马龙。X城虽然是邻近之城,但小平从未来过。在这里每一个人都很陌生,但又似是生命中的已然注定的相逢。小平随手般地在一个站下车,然后很放松地在人群中轻盈地穿过。他觉得他是在观赏着这座城市。城市的每一处灯光每一个街角都是未曾遇见但一直在等他,每一个人都生机勃勃充满着无限的可能和许多的故事。是夜,小平住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个经济型酒店,在那座酒店的桔色灯光下甜甜入梦。
第二天小平起床后在一家米粉店吃了米粉。是当地特色的鱼粉。米粉雪白,加上一些酸菜小辣椒,吃得小平肠胃甚为快乐,脑袋冒汗不止。之后他沿着商业区逛街,各地的商业街似乎都大同小异。于是他又跳上一辆公交车,随着车继续在这个城市巡游。临近城郊的时候他下了车。那是一片新楼盘构成的区域。一个个的新楼大盘崛起于这块不久前可能是荒野的地段,使得这一处也成为了一座新城。他走进了就近的一座楼盘。大概是盛夏炎热的缘故,小区内行走活动的人并不多,只是楼盘游泳池处传来一些喧哗人声。小平到售票处买了票和泳衣。跃进了泳池里的那一刻,水声充斥着他的耳廓,那是充盈之水的声音,觥动觥动的。使他很愉快、很放松,很宁静。他从水底潜起,倚靠在泳池边沿。望着这刚刚遇见的泳池,泳池里一些孩子欢声笑语着、嬉戏着。一些成年人带着他们,也时而健泳。整个水面如宛若天成的一副画。
后来小平就爱上了这么一种旅游。每个周五的夜晚他会自高铁奔向一座城,下一周是下一座城。二十几个星期过去,夏去冬来,他几乎已经走遍了周围的地市和县城。这一次的J城是邻省的一座城。而随着这些城市的遍历,最初那种欢欣愉悦的感觉也逐渐减少,甚至有时候觉得已经失去。但周末离城移居已经是他的生活习惯,已经是他的可称为不为之则不可度过的一种生活。在这二十多个城市,他几乎没有去认识一个新的朋友,没有就礼貌用语之外和人更多交流过。只是沿途观览一般的匆匆经历。这几乎是一件有些的事情,但这件事情其实是基本没有人知道的。当然,婉儿知道。
“婉儿,我到了J城。”小平在微信里给婉儿留言。
婉儿在线的。“平安到达就好。”婉儿回复着,随着文字而来的还有一个微笑的表情。
小平笑了笑,没有再回复。他沿着一条街行走着,去找一家承载他这个周末安寝的经济型酒店。他没有住过青旅,青旅是文艺而欢欣的海洋,他不太想去。很快,他住进了一家经济型酒店。他把他为数不多的行李放下后又给婉儿发了一条微信:“到店了:)”。婉儿这次没有回复。
婉儿是他的微信好友,其实也没有见过面。婉儿是在千里之外的西安,还是个大三的女学生。在小平秋天的周末之旅时期,他们在微信里相逢了。那次小平参加一个微信公众号的交友活动,婉儿加了他。婉儿的头像是她自己的一只眼睛,很美丽,就象一个小姑娘在透过一个万花筒看世界。仍是秋天的一个夜晚,他们攀谈起来。那一天他们聊得特别多。婉儿叫小平大叔,小平叫婉儿娃娃。他们聊故乡,聊文学,聊日本的村上春树,聊各自在大学里的故事。虽然各自生于的年代不同,但那一夜的夜聊却让他们打开了彼此内心的窗户,里面是生机盎然的原野。他给婉儿说了他周末一个又一个城市的旅游。婉儿很惊讶,最后她心疼地说:你太孤独了!小平内心温润地读着这句话,回道:谢谢!
这一晚的睡眠不尽完好,睡到三点多就醒来了。大约是从六周前在一个县城的周末夜晚开始,他就出现了半夜梦醒情况。这几周以来一直如此。初醒来时还是处于朦胧态,逐渐朦胧的感觉变得清晰,脑中的思维也变得活跃具象起来。他睁开眼睛,黑暗与他对峙着,又仿佛在温抚着他。他说:“黑暗你好。”黑暗笑了。
小平拉开了窗帘。城市的灯光纷纷打了进来,纷纷地印在了房间里各个角落。明暗光影之间,小平站到了窗前,他望向远景城市的灯火阑珊。过了一阵,他重新躺在了床上,完事一般地睡去。
周六清晨的七点,小平已经洗漱完毕。他从酒店下来随意的行走,他走在酒店所处的这条街道上。街道其实是个步行街。欧式风格色彩明亮的一条小街。如果再有着一些手风琴般的乐曲,则会更有着欧洲的味道。小平进入了一家肯德基吃早餐。他一边享用着早餐一边看着出现在这个街上的人们。此刻的人大多数是年轻人,他们步履匆匆的应该是这条街道的店铺老板和员工。忙碌的一天从他们开启店门开始。尔后街道上的人会逐渐增多,太阳逐步升高,清晨的清冷和嘴里呼出的热气都会渐渐不见。小平的早餐正是等到了这个时刻才完结,虽然肯德基的食物早在数十分钟前就已进入了他的肚中。他从肯德基里出来随着逐渐增多的人群行走。走了大约百十米,他看见一间书店,书店的名称叫“孤独书店”。于是他心弦一动,走了进去。但书店并未体现出切实的孤独氛围。如大多书店并无特殊之处。小平选择在“世界名著”那一处浏览,当他离开书店的时候,他买了一本大江健三郎的《空翻》和一本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手上两本沉甸甸的书让他有一种快乐而充实的感觉,于是他继续行走着。他在这条街道的尽头处左转弯走上了沿江风光带。此时他的右侧是一条宽广的大河,在这个省里偶尔会有人卖弄式的称这条河为“母亲河”。
冬日有暖阳的日子其实是惬意的。小平的心情也随着这冬日的暖阳而和熙。他矗立于江岸边望着这奔流的大河。大河里波涛翻滚,巨大的水量无所约束的簇拥着向北而去。小平的思维也信马由缰地跟随着这滔滔的江水而行,他想像着它们北进汇入长江然后再奔腾着往东,直到汇入大海;他望着这波涛上的漂浮物,思想着中国的环境污染,想着前不久女神柴静的纪录片《穹顶之下》;他看着这水面上的渔船想起了一部记录片报道的中国许多地方的最后的渔民。那些渔民面临着人生的两难。
一个人的时光就是思维无有限制无有格式,是纯粹意随心动的。
中餐是在河边一家叫“涂氏小杯茶”的餐厅吃的。这是一家中式风格的餐厅,却也卖着西点。小平点了套法式鹅肝牛排套餐慢条斯理地吃着。他其实是那家在三十二层公司的技术总监,丰厚的收入让他在物质生活上较为丰实。而周末的旅行亦是仰仗他丰实的收入并使得他进入了人生的另一种状态。
“大叔,吃饭了吧?”婉儿在微信上发来了问候。
“在吃着呢,娃娃。”
“在什么地方吃?”
“河边,一个叫小杯茶的地方吃西餐。”
“卖茶的地方还有西餐?”
“嗯,颇有趣吧。”
“嘻嘻。你吃吧,再见。”
“基本吃完了哦。”
“哦,那你午睡吧。你不是天天午睡么?”
“谢谢婉儿。”
小平于是将靠背的抱枕塞在身下,侧身睡在了就餐的沙发上。
初冬的晌午时分,婉儿走进了涂氏小杯茶的餐厅大堂。她略一扫描,就看见了沿江那侧七号卡座睡着的小平。大叔头靠在沙发的一侧,两条腿斜放在沙发外,已进入了午睡的酣睡状态中。婉儿上前坐到了大叔对面的沙发,拿起一本杂志静静的看了起来。初冬的阳光漫雕在中式风格装饰的布幔窗帘玄关上,显得时光静好,人生如茶。小平似乎有感觉一般,他醒来了。他睁开眼看见对面的婉儿时有些惊讶,但他定了定神,问道:“你是婉儿?”
“是的,大叔。”婉儿放下了杂志,微笑的望着他。她齐耳的短发,白色的棉袄,宛如上个世纪的共青团少女。
“竟然穿越了---数个大省数千公里来到这江南之城?”小平用一种恍若梦中的表情和一种刻意的风格问着。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高速发展的时代且是GDP排世界第二的国家之人,数千公里亦也不难。”婉儿含笑着亦用一种宛如儒生般的风格回答着小平。
“飞机还是高铁?”
“和你一样,高铁。”
小平笑了下,随即慢条斯理地似乎是很郁闷般地说道:“来干嘛吗!一个娃娃,跑这么大老远的----做跟屁虫啊!”
“我是周五下午三点半到达的,要按顺序,你才是我的跟屁虫。”
“可是,”小平立起了身子,仍旧是无奈而惋惜般地说,仿如浪费了几顿粮食一般:“婉儿娃娃,我一直是独自周末的旅行。你这一来----破坏规矩了。”
“你哪门宗师大派,我要遵守么?!”婉儿噘了噘嘴,但眉宇间并不嗔怒。
小平又笑了,“那也是哦。”婉儿于是说:“大叔,觉得你没网上的那么阴郁,似乎还有点皮!”
“婉儿,萨义德说过:人是有双重性的?”
“嗯,也许是吧。”
“吃饭没有?”小平问。
“吃了。”
“你来这---到底想干嘛?”小平故皱眉头,迷惑不解一般。
“觉得你太孤独了,~~~~来分享下你的孤独。”婉儿说完这句话,斜着头望着小平笑。阳光与她的笑容一般明媚。小平也笑了,他觉得婉儿回答的很隆重,很正式。
他们走了出去,来到了大河边。倚靠着河的护栏观看着滔滔远逝的河水。太阳开始西移,河水里有了一鳞鳞金色的波光。水上的渔船在金色的波光中穿行,尽染芒晖。“这是一副美丽的图画。”婉儿说。而小平用默言认可了她的评价。
“没有想到我会来这座南方的城市,在这条陌生的大河旁与一个孤独的人看江水。”婉儿说。
“我也没有想到!”
“大叔,你为什么如此孤独?你不是有家人和朋友么?”
“家人都在老家,我是一个人在那座城。至于朋友,看怎么界定啦。反正就是自然而然的孤独。孤独已经成了躯体和生命的一份子,我这样去一座座的城市,也是为了让这个份子适应和安放吧。”
“你在故作深奥吧,呵呵。”
“呵呵,何至于。”
有那么一阵子小平偏过头盯着婉儿看,婉儿做了个鬼脸,问道:“看嘛!漂亮么?”
“就一婴儿肥的娃娃。哈哈。”
“哼!”
此时太阳西斜,水面金色的波光变得柔和绚烂。小平的大叔级别的坏笑,婉儿的娇嗔亦汇入了这金色满盈的景致之中。
晚饭是在步行街的一家涮涮锅吃的。来自北方的婉儿吃得满头大汗,面色泛红,犹如一个生鲜的水蜜桃儿。之后他们又去万达看电影--《白鹿原》。晚上十二点他们回到了宾馆。小平去前台另开了一间房。把钥匙给婉儿的时候小平说:“大叔还是蛮安全的吧。”婉儿接过钥匙:“这是必须的,大叔!”
临睡前婉儿给小平发微信:“大叔,破坏了你的规矩,介意么?”
“不,谢谢你。”
“还孤独么?”
“娃娃,孤独不算是真正的悲伤。孤独是生命生长的一份子。”
“哦,真是深奥!”
“晚安,娃娃:)”
“晚安,大叔。”
婉儿在这个南方的城市安详地睡去。而另一个房间的小平点燃了一根烟坐在窗前,他有着从未有的平静,并不再感到孤独。
“一座座孤独的城”小平脑海里想到,念道......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