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想起了伍道祖,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房间里。说真的,我是既希望他在,也希望他已经消失了。
要不要去看看他呢?如果伍道祖真的不在了,她们会是怎样的反应?那时我是不是也会有意假装出悲伤的面孔,与她们一起无限缅怀起他的优秀之处?尚在我犹豫不决之际,俞小蛮说道:
“这可真是个令人悲痛的故事啊!你存心弱化了最底层的苦难,却能让人从一片灰暗色调中看见刺眼的一抹鲜红。”
“小黑几岁?”戴兰问我。
“七八岁左右,”我说,“国仁结婚不算早,他老婆比他还大一点儿。捉蛐蛐也是季节性的营生,秋天一过,就没法继续了。那年冬天,国仁的第三个小孩也死了,不过次年春末,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
“真不知道该替他难过还是为他高兴!吃饭都难,为什么还那样能生呢!生了又不能好好养活,倒不如不生的好。这又不是种庄稼呀,全靠天收!”俞小蛮感叹道。
“他们还存着希望吧,”戴兰低着头说,“人越是到了那种不可想像的艰难中越有求生的本能,至于挽留不住的东西,不松手还能怎样?虽然我不太清楚他们的处境到底有多不堪,但是差不多能够断定,他们是最信任命运的一群人。”
“你不相信命运吗?”我问戴兰。
戴兰的手颤动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我说:
“当人们感觉到生活无望的时候,相信命运是最便利也最有效的办法,能够起到平复和慰藉的作用。不然能够怎么办呢?说些无聊的废话去激励去刺激吗?大环境摆在这里,看来也不是一天两天可能改变得了的,对没有任何资本可言的老百姓来说,奢谈希望无异于痴人说梦。多数人只能相信命运。我很愿意理解他们的选择,可惜的是我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俞小蛮听戴兰说完,不等我的意见,接着说:
“这以前我是不相信什么命运不命运的!但是,我现在宁肯相信、绝不会怀疑,真的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把握着我们的每一步,每一个选择,管你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无一例外。小黑是个懂事的孩子,即使没有坠崖而亡,也会染病无治或者饿死,这是写就的命运,谁也改不了。相信命运,才会一往无前!”
“可更多的是,人一旦相信命运,就会懈怠,”戴兰说。
“一部分人有可能会那样吧,应该是小部分人,”俞小蛮说,“生活中的变数毕竟也有很多,道路通畅时说不定人的想法又变了。有的人叫愈挫愈勇,有的人坚信会有时来运转的那一天。”
“这就是希望啊!”我说。
不觉又想到伍道祖,我转身走到门外,见那间房里亮着灯,便喊了一声,脚步也没停下地朝那边走去。伍道祖立即就有回应,说在看书呢。我走到他门前,推开门,果然见他躺在床上看着一本厚厚的书。我问他:
“你看了多久的书啊?是早进来了还是才进来的?”
“不是才进来的吗?你什么意思?”伍道祖放下书问我。
看着伍道祖,我愣了一会儿,才说:
“怕你眼睛疼,没别的意思啊。要不,把她们叫到这边来聊?或者我们现在就过去。你不要一个人呆着。”
“又得到暗示了?”伍道祖冷哼着问我,“所以怕我突然消失了吗?我感觉不会啊。”
“我感觉也不会,至少在这个漫长的夜晚不会,”我微笑着说。
桌子上的手表不见了,我四下里看了看,最后发现在他的枕头边儿放着。他是在研究什么吗?
伍道祖思考了一忽儿以后,合上书,穿上鞋子随着我出来。我们回到了她们的房间。俞小蛮问我:
“十八梯的人还在玩斗蛐蛐吗?这么样的世道,他们有心思搞那玩意儿?”
“管它什么样的世道,该玩儿的人永远会玩儿,炮弹扔到家门口也影响不了他们的乐趣所在!”我当然了了解那些人的性格,所以才敢断言,“何谓浑浑噩噩、醉生梦死?”
“可是,”俞小蛮极不赞成我的话,大声说道,“在人们的想像中,醉生梦死应该是上层人的专权啊!十八梯的遗老遗少们顶多爬上了温饱线,有资格过那样的生活吗?”
我无奈地笑了笑,说:
“所以说你们离底层太远了!你们是不是觉得只有小黑他们家才算得上底层?我认为,凡是完全无法左右自身生活走向、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彻底颠覆人生的所有人,都算得上底层。这里除了戴兰家,我们都是勉强越过那道红线的人家,离真正的上层远着呢!高层的一个喷嚏,就能轻易将我们打回原形,成为惶惶不可终日之徒。这么庞大的群体,自然又会细分出新的三六九等,自己曾经风光过的、祖上曾经风光过的、有亲戚正当风光的等等,就是底层中的新贵族。不要怀疑他们的能力,也不能鄙视他们的生活习惯,因为他们正是这个社会的中坚力量,承接着上下之间的联系,也填充着被巨大差异撕裂开的模糊地带,对社会稳定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十八梯赌风昌盛,名声在外,难道没有存在的道理?之所以不被取缔,不就是因为较之于赌博之风带来的诸多隐患,它对麻痹人心、稳定大局作出了巨大贡献?只要老百姓安然接受这样具有传统世俗色彩的生活方式,偶尔蹦出个家破人亡的市井悲剧又有多大关系呢!社会层面权衡利弊真的是一门学问,但那不是老百姓应该操心的事情。你再想想看,十八梯的人到底有没有资格继续他们醉生梦死的生活?”
伍道祖是何等聪明之人,已经听明白了我们所说的大致内容。对于市井生活,他必然也有接触,即使说不上有多熟悉,至少也没那么陌生,大致印象在那儿。他问我:
“让你念念不忘的故乡生活,莫非也被你归纳为市井生活的一部分?你是不是觉得那样的生活更有烟火气?”
“我就是喜欢,”我肯定地说,“过那样的日子让我感觉到踏实。我真心讨厌太过一本正经的生活!让人憋得慌知道不?可能骨子里我就是个凡夫俗子吧,老想着长大后娶妻生子,过太太平平的安稳生活。整个社会能够一团和谐,没有战乱,没有纷争,没有贫穷饥饿,保底不会有人去为吃穿发愁。不是我鄙视什么上层生活,是我根本没有争进去的欲望,因为我从来没有把那作为自己的理想。”
“只能说你从来没有过那种苦日子,把人家的无奈当成甘于平淡的个性。实际可能并不如你想像中的那么美好!”伍道祖半仰着脸对我说,“我不怀疑你的追求,让我疑心的是,那些沉溺于庸常岁月的人们,是不是如你所想对现实安之若素?显然是不可能的。再卑微的人,也有自己的梦想。游荡在十八梯街道上的各色人等,你确定其中没有伺机而动的野心家?要我说,这些人才真是社会中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贫弱的老百姓会翻起水花吗?”
“假如他们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一文不值,再也不想费力维护了呢?”我问伍道祖,“他们会不会拼死抵抗?”
“意思是造反吗?”俞小蛮问。
“怎么定义没所谓,”我说,“人家都不把命当回事了,还顾得上你会扣上什么样的罪名不成!乱摊子一旦形成,想平息下去是多么艰巨的一件事啊!所以,让他们满足于现状,不抱太大幻想,任其只在嘴上谈论风云变幻以消解掉内在的远大抱负,才是保持稳定的核心所在。当然,社会稳定对底层而言也是很大的福利,说白了,有些丑陋的东西跟老百姓是无缘的,不如当作老百姓的福音。”
戴兰忽然问我:
“这么说,高层对本阶层以外的所有人采取的是愚弄的手段?除了对立,你认为两者是不可调和的极端?为什么你不能将自已置身于高层,换个角度来思考问题?可见你的局限性是多么的显著。高层的顾虑绝非你三言两语可能概括,他们的视野也不可能如你所想那么狭窄短浅,全局观才是他们必须具备的第一素质。凡是涉及大局的问题,都会引起重视,永远不要把操盘者想得那么差劲儿那么愚蠢!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怎么做,既然连你都想得到,你以为他们会想不到吗?告诉你,不可能!没头脑的人可能变成有钱的生意人?就是同样的道理,能够成为权高位重的人,有一个是简单平凡的庸材?敢说肉食者鄙的人,绝对是外行!我们不要凭着自己的狭隘想像力,去臆测另一个纬度的观念,那只会让两者之间的裂痕撕扯得越来越大。”
“看你这高高在上的姿态!”我嘲讽道。
“这只是我的理解,居然被你看成了姿态!”戴兰再度失望了,怅然若失地说道,“你这是自卑吗?不应该啊,自卑出现在其他人身上都有可能,偏偏最不该出现在你身上。正常的讨论最终一定要变为攻讦才是满意的结果?”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了。俞小蛮轻轻拍打了一下戴兰的手,说道:
“都不是说着玩儿么,犯不上那么较真!力夫肯定不是故意想要冒犯你,随口而出罢了,说话没有轻重。他平时就是这么一副口无遮拦的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习惯,你倒去跟他计较!再说了,攻击谁他也不可能攻击你啊!”
“不是我小气,我觉得他真的变了!”戴兰说,“说不出的感觉,就是觉得他不再像以前的那个他。我承认,我很喜欢他的坦率劲儿,那种果敢,那种无拘无束的散漫性格,现在哪里去了?请问你们看得见吗?我感觉掉了大半!”
不得不说,她的感觉是有些对路的,由此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她实在是对我非常上心的?我的一点变化都会让她有所察觉,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伍道祖死死盯着我的脸,似乎要在上面看出一朵花来。他伸出手捏了捏我的手臂,疼得我大叫了起来。他凑近我,低声问道:
“告诉我实话吧,你还是你吗?”
伍道祖的话让她们两个大惊失色,齐齐看向我。门前的老张也惊讶地站了起来,走进了屋里看着我,却又说不出话来。老张不自觉地摸了摸我的脸,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感觉。
我抱了抱老张,在他耳边说道:
“不要担心,我永远是以前那个我!”转而故意骂骂咧咧地对着伍道祖说,“我他妈的不是我难道是你啊!人家都是逃出去就再也不回了,难道我大脑有问题,换一个自己来这鬼地方?我该有多么舍不得离开你们这帮人哪!”
戴兰突然流下了眼泪,这让我吓了一跳,感觉她已经相信了自己的直觉,知道我不再是先前那个我了。但她肯定猜不到我是走到前边儿折转而来的,一直也没能逃离这个空间的约束,对将要发生的事所知有限。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伍道祖的眼睛也红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问我:
“你明明知道蒋和珍会离开,为什么要装出一副无知的表情?难怪她走了你会那么平静呢!而且,下一个离开的人必定就在我们三个人之间,你也知道是哪个,对不对?”
“老子不知道!”一点儿迟疑也不能有,否则会引起他们几个更大的疑虑,我大声说道,“有必要隐瞒你们任何事情吗?我就是我,跟哪个空间的我都没关系好不好!你们放心,有走的机会我也不会留给你们,我自己先离开最好,不可能回头多看一眼!不值得我死心塌地地顾虑着,明白吗?”
这么一说,戴兰索性匍匐在桌子上抽泣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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