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编辑部除了任小成和白晶晶原来两个老员工,其他人全是和我同时进来的。当时王志勇亲自去的国展招聘,回来后任小成帮着看资料,两个人研究了两个晚上才定下来的名单。白晶晶没参与是因为海鲜吃得太多脸上长了不少痘痘才请了大假。因为亲自定的人选,王志勇又很相信自己的眼光,便在我们做第一期杂志时,一气儿印了10万册。
10万册杂志使王志勇血本无归。
办公室里堆满了从报摊上退回来的杂志,那边的发行部连会客室都堆满了。王志勇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眼白的面积迅速暴涨。
开总结会,我们并没有看到他暴跳如雷。但我们听到他一再叹息,并说我们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真正有才华,其中有些人连起码的新闻意识都没有。他说杂志没有卖出去,编辑部得付主要责任。
02.
我木然的坐在那儿。
我应该算 “连起码的新闻意识都没有” 就混进来的人。可是杂志卖不出去,不是因为像我这样,“连起码的新闻意识都没有” 的人太多,而是王志勇和任小成作为上层领导决策失误。
98年年末岁尾,媒体的一大策划无非是百年或千年的回顾和展望。王志勇认为我们是一本注重理性和擅长分析的双月刊,面对这样的历史时刻,应该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就告诉大家要做一本囊括中国百年历史的特刊。
题目宏大,领导特意开会表示重视。王志勇从地方打完秋风,风尘仆仆往编辑部扑来,嘱咐白晶晶和任小成,说:“我们已经在走向市场,文章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沉重,你们俩得在标题上下功夫。图片编辑,版式设计,和文字编辑们都要拿出新方案。”
王志勇又望着我们说,“是骡子是马,该拉出去蹓蹓了。”
为了引起手下足够的重视,当时王志勇还威胁我们,说:“按照编辑部的本意,我们只要八个。但是你们也看见了,现在我们是十二个人,到时候还得按照优胜劣汰的原则进行挑选。”
王志勇当时说这样的话,让我感觉很不好。晏子的二桃杀三士谁不知道?他这么说,说得好听点儿是想让我们互相鼓励,相互促进;说的难听点,这不就调拨我们之间明争暗斗吗?
果然王志勇话音刚落,大家都露出了明哲保身,杀气腾腾的神气。
我问:“如果大家水平都差不多,都挺不错的,那社长您怎么12个留8个呢?”
同事都看着我乐。
汪志勇一听,几乎是欢天喜地说:“ 我倒是希望大家都好啊,都是人才,都留在这儿,到时候我们的杂志可能会办副刊或者子刊。你们啊,如果行的话,我可以派你们去做主编,到时候咱们的杂志就可以变成股份制集团公司了,哈哈哈......”
王志勇的脑子里画满了完美的蓝图,感觉他当时沉浸在报业集团总裁的梦想之中。他高兴得一只脚离开地面,踏在了面前桌子的抽屉把手上。坐着的那把椅子往后一倒,翘了起来,他的脑袋趁势一仰,让我看见了他大面积的眼白。
03.
然而,希望总是有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第一个月,编辑部和市场交战惨败而归后,我们就再也看不到王志勇天真的笑脸。但是我们并不觉得该引为自责。毕竟做百年特刊,不是我们的意思是他当时一手拍定的呀。
任小成提出这个选题时,白晶晶还提醒过他,说做一本百年回顾的话恐怕太沉重,能不能使整本杂志看起来显得轻松一些?然而王志勇一口咬定,说做一本百年回顾这种做法挺好,当时眼睛还闪闪发亮的。
他们三个人在办公室小声讨论,显得和我们新来的文字编辑没什么关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发表什么高见呢?我们只不过是建筑地上的小工,在建高楼大厦的时候,等着给拌水泥砌砖担沙子,至于这房子怎么搭,我们也不知道,因为没有人给我们这个责任。
办公室包括白晶晶一共十二个文字编辑,我们得在半个月之内完成人手2万字的采访量。白晶晶给了我们一大串的名单,说那都是北京市很有名的专家学者。
我按照办公室主任给我们的名单,从中胡乱挑选了几个就开始打电话。第一次和只能在书上接触到的名字进行电话交谈,我很胆怯。可是电话里传出来的声音渐渐使我镇定下来了,我也就不那么紧张,原来这些专家学者也是用嘴说话的呀。
我打了很多电话,得到了很多拒绝。年轻学者一般不愿意写,他们非常忙。
北京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往往一个学者,有点名气了就成了众媒体共用的资源。但是在成了公共频道的时候,他们的声音就一天比一天值钱。
我们的稿费给得很低,千字才八十,几乎无人愿写。专家们的推迟基本上是在写书没时间,或者是要参加学术活动,问我过段时间行不?还有抬出电视台的,说正在接受央视采访,要稿子得十五天之后约,云云。
我无话可说了,电媒自然比纸媒吃香,一旦上了电视,全国人民都能在电视上看见他,报纸和杂志上签个名顶个屁用啊,发行量不好等于扔进垃圾堆,一不小心让人看到了,还以为重名重姓的人呢。
我只好不找年轻学者了,太势力,我找老点儿的。
果然憨厚严谨负责,学术气息扑面而来,我一提稿费都说不急,他们连夜赶写一个星期后,我去单位收传真,天啦约的三篇稿子都是纯手工写的,我认认真真读了一遍,没看懂。又认认真真连读三遍,想了想,只好转给白晶晶看。
白晶晶瞥了几眼,说:“你这个没法看,你不能让他们写。你得跟他们交流,用他们的观点,但是一定要发自己的声音。”
我傻了,“ 那,那这东西怎么办?不发吗?”
白晶晶撇撇嘴道:“不发也不行啊,人家不能白写,你给这些专家们开点资料费吧!毕竟要用人家的观点。”
白晶晶毫无表情整理桌上的稿子,却又道:“给专家们开资料费这事儿,要不你还是向王志勇请示吧,不过我感觉他可能不会同意。”
04.
晚饭时我显得情绪特别低落,问大家有没有办法。琪琪把通讯录拿出来,在上面打勾,说那些被勾上的同学都属于京城名记,还都是快枪手,但是—— “你们能给那些专家开多少稿费呢?”
琪琪望着我说:“ 现在可都是市场经济,人家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发个通稿都比你们这儿写几个版面赚得多,太少了肯定没人愿意写啊!”
可是我没权利开稿费的,跟钱沾边儿的事儿都不在我的权利范围。一咬牙,我还是连夜给王志勇打了个电话,请示他能不能把外稿的稿费往上升点儿?我说稿费太少约不到作者。
王志勇的手机里传来非常嘈杂的声音,他说他不在北京,有什么事可以问白晶晶和任小成,说完就挂掉了手机。
征得领导们的同意,原来的稿费由千字八十提升为一百二。但又加了个附加前提,说给千字一百二的稿子必须质量优秀。
优不优秀的我也不管啦,有了千字一百二的许诺,我感觉有了勇气,一个一个电话拨过去,说明自己的意图。有四个人还没等到我说千字一百二就拒绝我了。还有四个在犹豫,其中两个说千字一百二也太低了,人家都千字三百了,有些千字千元呢,你这百年回顾不好回顾啊,这得查多少资料,得花多少工作量啊?
我说没办法啊,琪琪重点推荐您,就算是朋友帮忙好不好?
那边说,别介,你再找找别人,以防万一吧,我近来事儿比较多,你那边要的急,我要赶不上坏你大事就不好了。
好不容易确定了三个作者,第二天来了一个电话说单位有急事要出差。最后两个在我中途催稿的时候恍然大悟,说给忘了,问我怎么办?
我说那还能怎么办呢?还有四天就交稿了,您不写就算了,我再想办法吧。那边就如释重负,把电话挂了。
我发了会儿愣,突然暴怒起来。
你大爷的,不就是查资料吗?不就是三篇稿子吗?我上北图去,我自个儿写,我不求你们丫的!
05.
我扎北图。
我从八角坐337到军博,然后再从军博倒320。
我带上水和面包,像是在考大学。可是我考大学没有这么狼狈过,那时候,我至少是穿得暖暖和和的在家里温习功课,妈妈给我做饭洗衣服,脚底下还搁个小火炉子。
98年的冬天如此之冷,我第一次经历北方的冬寒。穿着一件80块钱买来的大衣,抱着矿泉水和面包挤在公共汽车上。
上北图的那三天正好满天雪花纷纷扬扬。气温出奇的低,我冻得抖抖嗦嗦。我没有想到经历北方的第一次大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人问我为什么不穿暖和一点,我待回答,对方却不容分说道:“对了,你们南方人好象不怕冻的。”
最后那天我从北图回来,正好赶上来大姨妈。我面无人色,抱着320汽车的金属扶手,腿脚发软。车里人太多,空气令人窒息,汽油味儿闻着很腥。旁边坐着的少年眼睛很尖,赶快站起来对我说:“阿姨,你坐我的位子吧!”
这时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我一屁股跌倒在椅子上。
勉强撑了两站地,最终还是挺不住。汽车正好开到了甘家口,我拼命站起来挤着下了车,胃里的东西喷礡而出,倾倒在路边的花坛上。
行人避开,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我拦住车,坐进去,却半天说不出话。司机看了我一眼。只管往前慢慢开,还把暖气拧大了点儿。
车里暖洋洋的温度让我的腹痛慢慢缓和。我对着司机勉强笑笑,跟他说去八角。司机人真好,问我好点没有,说看见我上车的样子吓一跳,知道我应该是生病了。又结结巴巴巴地问:“您,您是不是那个什么的痛经啊?给冻着了吧?”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男人既体贴又心细,还是个好人,就像我未来的老公,知我冷暖的亲人。
“不是我说您,这么冷的天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您就歇着呗。您这个时候最不能受凉,我老婆也跟您一样,一到这个时候吧,就——我就让她歇着,什么都不让她干——您要不要暖气再开大一点?您这没事儿,回家里用热水袋捂着肚子一会就好了。”
恩,恩,我点着头。这样的寒冬,这样的唠叨我听不够,谢谢您,陌生人。
一回到家,我把肚子对着暖气片烤了半天。
06.
我把查来的资料很齐全的放在桌上,它们需要重新组合。我得让厚重的历史尽可能轻松,因为现在大家都喜欢轻快的东西。
过去压抑得太久,全国人民需要正常发泄,需要调侃,需要读杂志都不想有文字太满的感觉。读图时代,黑压压的文字正渐渐失去市场,画面取代了一切,用DV拍独立电影变得流行,不久它们就会过去的卡拉ok一样变得恶俗。
我铺开纸,自力更生并没有使我产生幸福的感觉。因为一阵一阵的腹痛又来了,它们咬噬着我的神经。
三篇文章写了一天。我在交稿的当天凌晨全部弄完,右手的中指上留下一个极深的黑色坑印。在我甩着手钻进被窝的时候,我听到了鸟儿的歌唱声,然后有人在高声说话。
天色大亮,然而是阴天,似乎雪还没有下够。
晚上打夜工写稿子,亮着台灯琪琪嫌刺眼不高兴,她让我第二天写,我告诉她天明就得交。
琪琪打了个哈欠,“ 行了吧?好不容易找了个工作,别把命给搭上了。”
我知道她有意见,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我不想像她一样,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脸上贴满芦荟叶子一边还翻着时尚杂志么?我刚刚入道,什么都不熟,不加班加点谁帮我度过难关?谁帮我写稿?
琪琪你能帮我写吗?即使琪琪知道怎样回顾百年,帮我把三篇文章都写了,下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我还不是得慌不择路,还不是得像今天一样临时抱佛脚么?我知道我现在面临的处境,这是任何一个初学者必须经历的痛苦阶段,天才也要学习,等我什么都会了,我就可以像你们一样牛逼,拿大,摆架子了。
哼,别以为我学不会!
07.
下午到办公室交稿。
同事们穿着大衣没一个脱的,说真冷啊,天气预报说还要下雪。
我说,暖气一点儿也不暖和,把空调打开吧。
任小成很暧昧的一笑:“我在你们刚进编辑部的时候就提过空调是坏的,到现在还没人修。呆会儿社长来了,你们记得提一提。”
任小成肥大的身躯往沙发上一靠,沙发吱吱作响。他屁股周围整个的一块全陷下去了,感觉像是坐在马桶上。
王志勇随后也到了。他一进门就把胳肢窝下的包放下来,搓了搓手。“同志们,天很冷,大家要注意身体哦。”
我刚想说说暖气的事,他身子一闪进了对面的屋,随手翻了翻我们的稿子。门没有关,他声音很大,对任小成说:“任老师,你看看这些标题,都软弱无力,缺少市场冲击力,你和白晶晶好好商量商量。你看看,什么物语,谁看得懂?”
做第一期杂志的时候何乐还在。何乐听见领导批评他的文章,就走过去,很有些委屈地解释说:“这并不少见,现在报纸都这么用,它源于日本的源氏物语——”
王志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说:“这个我知道。可是老百姓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呢?记住,要通俗有趣,让人一看标题就想买。你们不要以为这很媚俗,只要内容严肃,标题作怪一点没关系。”
王志勇一边说,一边翻:“这是谁约的,写清官的文章?任老师,政治这一关你得把好啊,千万不要说一些敏感问题,别出什么事——这个怎么这么写呢?把百年中国说得一蹋糊涂,怎么能说现在一个清官都没有?这么说太黑暗,不能上。注意啊,像这样的文章,你们千万不能发,让上面看见了,我这个社长也别想当了,杂志停了,你们砸了饭碗,对谁都没好处。”
王志勇说完把稿子丢给任小成,说:“我那边还有事,你和白晶晶主持吧,同志们好好干,我先走了,有什么事打电话啊!”
他朝我们点了点头,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任小成见王志勇走了,就责备我们,说:“你看看,让你们提困难总是错过机会。”
任小成和白晶晶一人分了一半任务,开始了我们第一期的编辑。
我们的图片加美术编辑是李文平。他毕业于中央美院油画系,长得瘦小精干,但没有留长头发和络腮胡。
我们夜以继日之后,李文平开始日以继夜了。
全体编辑部在11月份的时候花了15天时间把一本100页的稿子全部弄完。但杂志印出来的时候却是元旦中旬。
那时候满大街的百年回顾,别的报纸杂志都像菜农似的把新鲜菜蔬连夜装车,日出待售。我们却是日暮时分人都撤摊了才上货。错过赶集的黄金时光,就只有折价处理了。发行部把其中一部分杂志堆在了编辑部,实话说我们自己拿到手也都象征性地翻了飜,其实谁都看不进去。
08.
十万册的杂志使王志勇血本无归。第二个月,也就是我们喜气洋洋准备回家过年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工资不仅没有因为节日多一些,反而比以前少了500块钱。
这,这怎么可能呢?不是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吗?
失望的不止我一个。大家干脆懒得问,都把自己的工资单拿出来。
任小成和白晶晶是王志勇请来的,这不算。余下的编辑,每个人都给发了差不多2000块钱工资,其中有一个居然只发了800块。这和我们刚进来的时候王志勇许诺的月收入3000外加1顿午餐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领800块钱的是一位男士,当时就气得脸皮发红,说要找王志勇算账。任小成连忙扯住他,说:“你千万别这样,好好问问他就行了。”
“为什么要好好说?”男同事反问道,“我不干行了吧?我干了两个多月,下大雪都跑出去约搞完了过年的时候给我发800块钱,你让我回去怎么跟老婆交代?”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大家都有一种齿亡唇寒的感觉。
过完年,不用王志勇亲自动手清理,八个文编主动走掉了三个。李文平嚷了很久要走,但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从那时起,我们开始每个月拿2000块钱的工资,中饭还得自己倒贴,自己写稿千字八十。
众人闹过一阵看也没什么用,就都把心冷了,走的走散的散。只有我一改往日的浮躁,居然在这家单位呆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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