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山脚处,他四顾心茫然,周围的草木既陌生又透出一丝熟悉感,低头看看脚下,一双布鞋又破又烂,弯下腰用脏兮兮的手指抚了抚鞋面,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是去北方出征了,不知怎么流落至此地。一身破烂的衣服,身无长物,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侧眼瞅了瞅在山脚下席地而坐的年轻人,轻轻皱了皱眉,而后迈动了脚步。
连续走了几天,周围的环境时而熟悉,时而陌生,所见路人行色匆匆有之,悠闲自在有之,痴笑癫狂有之……红尘百态,早已看厌,他懒得与人说话。最初的几天他也曾向人探路,别人都不愿理他,在山脚处偶遇的那个年轻人眉眼惆怅,也是不言语,与他同行几日,似乎也在赶路,他想,可能他们的方向是一样的,所以,他现在只是闷头走,想尽快去一个地方。赶路数日,走得累了,停在哪里就在哪里休息,他躺过路边葳蕤的野草,坐过溪水边被时光打磨的卵石,看过皓月当空、三千星点的银河……天为被,地为铺,酸涩中也品出一丝悠然惬意。
所经之路越发熟悉,他脑海中的某些场景像被无形的手轻轻拨动几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似乎在曾经的某一段岁月里,他途经过这里,曾踏过这片沃土,品尝过山泉。他斜睨了一眼同行之人,见其行色焦急,并不注意周围,他尝试过与此人搭话,奈何此人面冷心寒,大约耳口有疾,一路走来,也并未见这年轻人开口说过一句话。
乌云压顶、天空闷沉,无风声止,山雨欲来。行走十数日,遥遥望见一村落,几点灯火明灭摇曳,心悸熟悉感扑面而来。他的心忽然跳动的厉害,脚步慢了下来,身边年轻人的脚步也嘎然而止,神色恸容。他的心也随之忽而欢喜,忽而悲怆,忽而又被极度的恐惧和悲伤占据,如针扎般, 刺得他太阳穴阵阵的抽疼,而后又被另一种更加深沉、厚重、溺水般窒息的情感淹没,他感觉身体每一处剧痛都清晰可辨。
而后,他浑浑噩噩又清醒无比的跟着年轻人一步步向前方的灯火靠近,他看到几家鱼灯高悬,青黄的火焰无风轻动,他知道这种灯,为亡者引路。他看着年轻人沉重的叩门,门轻轻打开的吱呀声悠长的划破夜,划过暗黑的长空,一名老妪用枯瘦的手打开老旧的木门,双眼浑浊却泪流满面。她颤抖着双手接过年轻人一直没离身的包裹,却像拿着珍宝一样稳稳捧着,踉跄着转身走向他朝思暮想的归处,年轻人深深拜下,呜咽声被压在喉咙深处。
在那一刻,他忽而双眼清明,心绪混沌,视之无形,听之无声,谓之魂魄。他把自己留在了远方,再也回不去了,他的朋友带着他的遗物奔赴千里风尘仆仆送他一程,送他回去,回到那个身殒魂消也挂念的家乡。
魂之返兮,其名呜呼,悲之痛兮,其名哀哉。凡人生死,蜉蝣旦夕,他仿佛听到十万大山深处的悲鸣,悲恸英魂葬异乡,这是他命中难逃的劫数。生亦可欢,死亦可喜,他忽然笑了笑,那么他就同这大山里的一花一草一木,自然轮回入天地吧。
入尘埃
硝烟弥漫,刀光剑影,厮杀怒吼声像隔着遥远的距离,尖啸着刺穿耳膜,那声音忽远忽近,他脑海一片空白……他看着那个人倒在自己面前,鲜血混着尘土遮挡着年轻的面孔,渐渐失去了鲜活的颜色……
他再一次被噩梦惊醒,茫茫然看着虚空,冷汗打湿了鬓角的几丝白发,一夜间他便苍老了许多,这一场以命换来的胜利,死伤惨重,但他从来没想过那个人也会在其中,落得尸骨无存。拔寨回营已有月余,他一刻也不想耽搁,婉拒了论功封赏,以辞官奉亲为由离开了军营。
夜露野庙,透过破烂的屋顶,苍莽的夜空,一轮皓月当空,清冷的月晖让他的心更加寒冷。从小他就没有太大抱负,另一人却满腔热血,壮志凌云。来时,两人,归时,孤身。最终,却是那人壮志未酬,身殒志消,他伸手拢了拢随身的一个包袱,里面只有那个人薄萧的几件身外之物,对他而言,却沉重的如千斤一般。
夜深露重,他又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捱到天光破晓,便嘴里念念有词又马不停蹄的赶路,一路走走停停,他似急又心慢,想赶紧到达目的地,又希望这条路再漫长些,内心如同在油锅里反复煎熬,痛苦不堪,生生忍受至呕血的程度。
他有时会想起几年前,那个人指着连绵巍峨的大山说:万物皆有灵,认真听,就能听到大山的低语声。又想起年前歇战时,那个人指着苍莽大地说:虽寰宇以众生为蝼蚁,但我不想杀生,同为自然生灵,人与人之间却难以读懂彼此,他们揣测,捉摸,歪曲,误会……言语未尽,随后深深一叹,眉眼低垂,年轻的眉心之间已有深深的折痕。又想起出战的前一日,那人忽然说:虽生死有命富贵难讨,但如果我不幸战殒,把我带回家吧。说要便笑了笑,似随口一说,如同往日一般,但,谁想,一语成谶。回忆是活着的人逃避现实的慰藉,是无法宣泄情绪的祸根,行路十余日,他像口耳有疾一样,任何声音都不能过他的耳,任何话他都不想说,像一个于世不容的怪人。
他怀抱着千斤重的包裹犹如怀抱稀世珍宝,任何窥探的余光都让他全身紧绷,眼底寒意顿起,他仍旧嘴里念念有词,行色匆匆。
当暗夜呼啸而至,乌云黑沉压顶,远处几点明灭的灯火使他猝然停下了脚步。一路冷静沉稳的面孔出现了一丝龟裂,悲恸如潮般迅速淹没双眼,比暗夜更深更浓。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迈向最终的归程,几盏鱼灯高悬于门楣,像是为晚归的夜行人指引方向,他停在一处人家前,默然片刻轻轻扣响了斑驳又熟悉的木门,沉闷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当他看到为他开门的老妪时,比他们当年离开时更显苍老,他忽然无颜面对,他想说什么,几次张口却无从说起,万般忧思如鲠在喉。老妪浑浊的双目饱含泪水对他摇了摇头,轻轻说道:他自己的选择,你无需自责。一刹那,一路忍耐的悲恸,再也无法承受,他重重一跪,深深一拜,混杂着铁锈般的呜咽被痛苦的压在喉咙深处,似困兽悲鸣,他默然道:我一路喊着你的名字,终是把你带回了故乡,从此,你便在这里安好。
狂风忽起,卷起满地尘埃,裹挟着被吹飞的鱼灯呼啸着向大山奔去,他侧耳细听,似大山悲鸣,似遥远的过去与模糊的未来窃窃私语,似放逐的岁月和未经的流年在低声吟唱,隐约传唱着: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反反复复,似真似梦,而他拼命地想要听清,那些话音却如岁月中的流沙,无情的把他抛在了身后……
从此,便桥归桥,路归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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