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小葱
在菜场买菜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管买多买少,卖菜大姐大凡会收了钱再送我一把小葱。这把小葱有讲究的,十足看出卖菜大姐是老道儿,吃透了杭州人的脾气。
杭州人每天饭桌上的菜,“色、香、味、形、气”可都离不开小葱。从一早的葱油拌面,到午间的葱爆里脊之类的,到晚上来碗撒了小葱的水潽蛋......小葱可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如果有一天,菜要起锅了,突然发觉没有小葱,那一定要去敲隔壁“老王”的门,讨回一把小葱。哪怕隔壁“老王”是八辈子的仇人。
杭州人是“有事有小葱,无事无小葱”的。要它时,小葱比亲爹亲娘还重要。不要时,小葱就是最不值钱的货。卖菜大姐吃透了杭州人的小市民清高:送你要的,但不值钱的小葱。你受之无愧。我不亏,还赚个回头客。
不过,今天有意外了。
买了菜,大姐居然没给我葱。大姐说,现在葱的进价都要十块一斤。意思是不送了。什么意思?我可是叫你大姐,你叫我叔的关系啊。说不送就不送了?我像是买不起葱的人?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就买五块钱的葱!
我十分懊恼啊。明朝的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中早就说过:“杭州风,一把葱,花簇簇,里头空”。卖菜大姐是奸商,就像小葱,表面好看,一肚子坏水,“俗喜作伪,以邀利目前,不顾身后”。你不过就是小葱吗,犯得着与我斤斤计较吗?
不过回到家,经过家领导的耐心教育,我还是认识到,这事与杭州的小葱们无关。继而想到,现在的小葱是应该提高身价了。原因有四:
其一,杭州的小葱长得比你我好看。
老早老早以前的东汉,有对夫妻叫焦仲卿和刘兰芝。刘兰芝是长得好看得不得了。到底有多少好看?古代最长的一部叙事诗《孔雀东南飞》里说,“指如削葱根”,就是手指纤细白嫩象削尖的葱根。现在的人,手指伸出来同萝卜干有得一拼,“指如削葱根”是困梦里都梦不到的。你看,用葱蔀头说美人之美,整一根葱肯定好看。
田汝成再怎么说,改变不了小葱是好看的事实。我们爱把十来岁的帅哥靓妹称为青葱少年。我们爱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成为青葱年华。我们爱把美好蓬勃,生机勃勃称为郁郁葱葱。不可否认,一清二白的小葱就是好看的代名词。
在“以貌取人”的今天,好看就是资本。那么,长得好看的小葱完全有理由凭借自己的优势,赢得“以貌取葱”的公平待遇。再说了,小葱确实是无辜的,用颜值换出场费难道不应该吗?
其二,杭州的小葱是“老娘舅”。不管是什么新鲜、过期的,不管是什么荤的素的,只要是食材,有了小葱的调和,一上桌立马七叉八筷扫荡一空。
我一位朋友看到菜里有小葱助阵就会“齁hou嗨hei”(杭州方言馋得发急之意)。也难怪,譬如说鳊鱼。你把鳊鱼汏好,放盐、酒、姜煮熟,当然清淡,也可下饭,但一点套头都没有。要是在鱼身上掼一把小葱,一勺滚油盖(ge)头浇下去。“沙”一声嫑喔起,葱香飘十里。你再看一下自己,两眼放光,食欲大增。“葱熘鳊鱼”的小葱比鱼都香,都要好吃。
豆腐极淡刮得,若是撒一把小葱,弄点盐花,麻油一拌,嫑吃得讨添头哦。
秦桧做人不直调,害了岳飞。杭州人就做了象征秦桧的面人,下油锅炸了让大家吃。吃人到底有点慌兮兮,哪怕是坏人。结果小葱来救场了。斯斯文文的几段小葱把自己和油炸的秦桧用春饼裹紧,甘心情愿的上铁板一烤,齐活。“葱包桧儿”成了杭州特色点心。
小葱是工作踏实还蛮低调的“百搭”,只要有机会就各到各处去献身。这样鞠躬尽瘁的无怨无悔,难道不应该涨点工资吗?
其三,杭州的小葱老底子是外国葱。
很早很早以前,西伯利亚的小葱全家搬来杭州,马上和我们打成一片。日子一长,被我们宠得小葱们乐不思归,干脆改了国籍,办了常住户口。我们杭州人格外喜欢小葱一家,把它视作上台面的调味佳宾。小葱们也乐于多奉献,参与了我们的防治疫病。你想,一根外国小葱,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很久以前到杭州,后来在厨房工作。这是什么精神?杭州人一直付给这位厨房帮手很廉价的报酬,这不明摆着欺负小葱吗。难道给“外国友葱”提高工资不合理吗?
其四,杭州的小葱很有进出门槛。
民间迎新娶亲中,小葱一度还当做重要礼品馈赠。听说,以前结亲的男女互称对方为“那根葱”,表示关系非同一般的人,以至于留下“你算哪根葱”的习惯语。
宫廷的荤食体系讲究的“七素八荤”也几乎都与小葱搭介。“七素”指青菜、萝卜、番薯、芋头、南瓜、蘑菇、豆腐。“八荤”也叫“八珍”。《礼记·内则》记载,“八珍”有肉酱盖浇大米饭、肉酱盖浇黄米饭、烤猪、里脊肉、酒渍牛肉、烘烤牛肉、牛羊猪肉烙米饭、烤狗肝。
小葱活跃在上到天子,下到庶民的饭桌上,没有要待遇,没有要住房,有时只在房前屋后、田头地脚,甚至烂盆破碗找一处栖身之地,给点阳光给点水就安身立命了。小葱从来没有热昏了头脑,飘飘然把个“七素八荤”搞成“七荤八素”。它煞灵清:绝对要远离寺庙,不好造次的。
乡下饭馆有道好汤,叫“青龙过江”,就是一碗纯纯的高汤,中间摆一根完整的小葱,味道一等一的,价钱也不过一元。当时给汤取名,有人提议叫“一苇过江”,取达摩故事。与人反对,说达摩以及所有佛教徒是忌葱的。
佛教是忌荤的。佛教的“五荤”不是单指鱼肉,还指葱、蒜、韭、薤(xie ,也叫藠头、薙头、野蒜等等)、渠(根象萝卜,气味象蒜)五种有气味的蔬菜,与酒、肉同为佛弟子禁食之物。达摩宝传记载:修行人食五荤会伤五脏——葱伤肾,蒜伤心,韭伤肝,渠伤肺,薤伤脾,要修得五气朝元必须戒此五荤。
小葱明知在我们的饮食、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但不居功自傲,更不擅入佛门,懂得做小葱的分寸。我们对待小葱的自觉性,给予它应得的价值,难道不应该吗?
朱柏庐先生在《朱子家训》有言:“与肩挑贸易,毋占便宜”。看来是我太想占卖菜大姐便宜了。她原来送小葱是无偿解人之难,该感激。她现在卖小葱,有偿也是天经地义,该支持。反观我,从谴责卖菜大姐到搬出朱子家训,一百八十度的转着弯夸奖小葱,倒是“嘴是两张皮,咋说咋有理”。
连我自己也纳闷了:我真当自已是根葱啦?算哪根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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