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

                                                                                （一）

        距离阿亮被单位辞退，已经三个月了。辞退的原因是他总在上班的时候看书。无论什么工作，他总也干不长。不是老板炒了他，就是他炒了老板。最长的一份工作干了五个月零三天。刚刚被辞退的这份卖鞋的工作他才干了两个月二十天。老板斥责他是一个烂员工。阿亮没有反驳，默默地承受了”烂员工“的名头。对于被辞退，阿亮没有一点惋惜的模样。唯一可惜的就是免费的员工宿舍住不上了。

        离开时老板只给了他一个月的工资，说他上班看书的时间，就用多余的20天来抵了。阿亮没所谓。只是在心里懊恼，早知道上个月就不买书了。他每个月最大的开销就是买书，工资的五分之四就被书占了去。他怀揣着上个月剩的几百块钱和老板给的一个月工资，拖着一箱子的书离开了。

        现在，上午九点半。他正蜷缩在这个城市的某个不足十平方的地下室里，表情狰狞而痛苦。墙面上有斑斑点点的霉斑，靠墙放着一张破败的单人床。两床印着“广夏学院“字样的被子不成样子的堆着。屋顶正中央亮着一盏五瓦的电灯泡。床底下是他的一箱子的书。这便是全部的家当了。由于常年不见阳光，屋内散发着霉腐味。第一次进来时，那种直冲进鼻子的气味差点让阿亮吐出来。可是，为了一个月一百五十块钱的房租，他毫不犹豫地租下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吃坏了东西，阿亮肚子痉挛似地痛。阿亮咬着被角蜷在床上，像在妈妈肚子里的婴儿，如果忽略他因疼痛而走形的蜡黄的脸的话。豆大的汗珠把衣裳都浸湿透了，阿亮一边忍着痛，一边暗暗算着，如果真疼的撑不住，还有多少钱可以支出去看病。

                                                                          （二）

        他身上的大多数东西都是旧的，用很便宜的价钱从二手市场淘来。只有书是新的。明明自己是很邋遢的人，却偏偏要看新的书，买新的书。

        阿亮一直的梦想是写作。家人都觉得他的梦想太荒诞，写作那玩意能当饭吃吗。可是阿亮不管，一心痴迷扑在上面。

        没有工作的这三个月，阿亮经常把自己所剩的几百钱摊开在床上。一遍一遍认真地数，看还剩多少。每次还要把床底下、被窝里、床铺下都翻找一遍，希望能侥幸找出几块不小心隐匿起来的钱。可是，他一次也没有找到过。

        阿亮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大都不在屋里。他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起床，去附近大学校园的自修室抢位置，晚上十点钟回住处。这样可以省很多电费。他每天固定在路边一个小摊上吃饭。他吃的很简单，早餐两个馒头，中午三两米饭，晚上二两米饭，就着免费的榨菜。偶尔去的早还能喝上两碗免费汤。可是最近每次在他的身影刚一出现时，老板就忙地把榨菜收起来了。他连榨菜也吃不上了。

        首先得活着。阿亮决定明天开始努力地找工作。

                                                                        （三）

        就在他痛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这是三个月以来他接到的第二个面试电话。

        第一次面试不太顺利。那是个没名气的小报社。面试官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中年男人特有的浮肿。阿亮从门口一堆废弃得报纸上跨过，沿着满是烟蒂的路走到中年男人对面坐下。中年男人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当阿亮开口说话之后，慢慢地中年男人的眼睛呆滞了，眼神飘忽起来。阿亮疑惑地看着中年男人明目张胆地神游，难堪起来。他想唤回他，想在他眼前挥挥手，甚至想他妈地给他一拳，可是他什么也没做。他甚至还礼貌地跟中年男人说了声“再见“，也不确定他听到没有，就走掉了。

        他撑着力气接完电话。稀里糊涂地睡了一夜，第二天竟然好了。

        面试时间九点。地点在华泰广场C区310室。算好坐车差不多一个小时能到。阿亮六点钟就起床，跑到对面肯德基的厕所去洗漱。七点钟准时坐上公交车朝面试地点出发。

        车走着走着，停了。前面发生一起交通事故。这个时候，公交车上人还不多。寥寥的几个人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玩手机。等了二十多分钟，阿亮开始不断地揪自己的头发。他不时地拉开窗户伸头往外看。警察刚到，还在问话，完全没有结束的迹象。阿亮问司机师傅，还有多久能到华泰广场。司机说大约二十多分钟。阿亮又问，步行呢？司机深深地看他一眼说，可能得近一个小时。阿亮听完又缩回座位上。

        又等了十分钟。阿亮看着时间慢慢跑到八点十分，可车还呆在原地。他终于忍不住，跳下车。他一直往前跑，甩开那一段堵塞，打了辆出租车。阿亮一路上都在出神，想着那多花出去的二十多块钱。终于到了。阿亮看了下时间，八点四十。阿亮跳下出租车，掏出手机看具体地址。手机屏幕一黑，关机了。阿亮按开机键，亮了一秒又灭了。阿亮不断地按开机键。可是，手机不为所动地黑着，像极了第一次面试的那个神游的考官。

        阿亮抱着头蹲了一会，凭着记忆使劲在大脑里搜索。混混沌沌的大脑徒劳无功地装模作样地搜索。阿亮开始恨自己为什么不提前把地址记下来。急躁与奔跑让阿亮又出了一身臭汗。他身上因为天冷被隐藏起来的带点馊味的气味，顺着汗味又慢慢地开始往外弥漫。没一会，阿亮站起来跑进商场开始向人询问《周末晚报》的地址，对，他面试的单位是周末晚报。可是没有人知道。在现在人们的观念里，报社估计已经是古董般的存在了。一番询问无果之后，阿亮开始四处借充电器。可是没有人借给他，可能他的形象太糟糕了。阿亮找到服务台，做出最卑微、最可怜的那种走投无路的样子。其实他本不必故意做出这副样子。现在的他已经就是这副形象了，头发油乎乎地黏在一起，一小撮一小撮地挂着额前，嘴巴因为急躁抿成一条线，上面布满了翘起的死皮。蜡黄蜡黄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血色。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人看时，都会让人不自觉地打个冷噤。这副样子演起来反而显得滑稽起来。反正阿亮是演了，对着一个穿职业装的胖胖的女生哭诉着自己的不幸遭遇，哭诉着这份工作对自己的重要。那个胖胖的女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决地说，我没有带手机充电器。阿亮不死心地问，行行好吧，您帮我问下您的同事有没有带的。女生扭头问她旁边的人，那女生削瘦的脸上两片精明的红唇。她尖声尖气地说，我们商场不许充电。被抓到就罚款六十。阿亮想讲，没关系，抓到我付款。可是他没有那个底气。他兜里的钱加在一起也才三十不到。

        看着阿亮绝望的样子。胖胖的女生于心不忍，指着远处两个正在聊天的女人中的其中一个，说，她是经理，你去问问她吧。阿亮像溺水的人抓到稻草般，立刻就跑。跑了几步，想起来什么似的，频频回头朝胖胖的女生说谢谢。

        充上电打开手机，9点23分。阿亮弓着身，虔诚地拿着电话，像电话里的那人就在他面前。阿亮在电话里讨好般地解释着。那人温柔地说，没关系，你现在赶紧过来吧。待会我还有事要走。

        阿亮终于看到《周末晚报》几个大字。

        进去之前，他没有忘记捋了捋已经被汗浸湿的头发，没有忘记象征性地整了整皱巴巴的裤子。

        坐下之后，阿亮就后悔了。那是一个怎样美好的姑娘啊。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古典的鹅蛋脸，弯弯的细眉下一双灵动的眼睛。那眼睛那样好看，看人的时候那样深，一荡一荡地能将人晃晕过去。一张好看的嘴对着他说，你好，请坐。

        阿亮听到自己的喉咙咕噜一声。他不自然地坐下来。

        那张好看的嘴又开始跟他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阿亮定定地看着那张嘴一张一合。他机械地回答着。后来，那张好看的嘴又问他，你对你的未来有什么规划？规划？阿亮的思维开始无限延伸起来。我的规划是什么？我的规划是随便找份可以发我薪水的工资，早点从那个鬼地方搬出来。然后赶紧去澡堂痛快地洗一个，再花10块钱让人搓个背。最好工作不要太忙，能让我有足够的时间看书、写东西。

        他这样想着，当然只是想着。女生在等他回答，阿亮也在等自己回答。他终于开口说话了，阿亮听到自己说，我的规划是。。。是什么呢？其实我对你们这份工作，怎么说呢，是想锻炼我自己吧，我以前的工作太枯燥了，我喜欢写作，但是没有一个地方愿意让我写作。阿亮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他终于放弃了，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规划什么，我很混沌，我找不到方向。

        女生开始安慰他，从来没有人安慰过他。女生说了好长好长一段。可是阿亮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么美丽又那么善良的她。慢慢地，他开始听不到她在说什么。阿亮的嘴巴微张了，他知道自己微张着嘴巴的样子很猥琐，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他想用力把嘴巴闭上，没有成功，就只好让它那样张着。他也知道他现在看起来肯定就跟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样呆滞。他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身上臭烘烘的气味和女生身上淡淡的香味形成的一个奇妙的磁场。他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他只记得最后女生礼貌地送他到门口，说，双方都考虑考虑。

        阿亮，唯唯诺诺地转身走了。出门之后，阿亮使劲嗅了一下自己。就像第一次进地下室一样，他差点吐了。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给女生发了一条信息，“你好，我觉得这份职业不是太适合我！谢谢你！“然后，他如释重负地去坐公交车了。

齐帆齐写作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