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上其他诸侯的状况也不容乐观,特别是那些缺乏扩张的空间的中原列国,局面显然就要比晋国更加紧迫。早在晋悼公初年,夹在晋楚之间的郑国就率先进入了七穆共掌国政的时代,成为列国公室衰弱的先行者,也是孔子所指“礼崩乐坏”的急先锋。而孔子所在的礼仪之邦鲁国,也在悼公复霸大业完成后,加快了三分公室的步伐,直到后来连国君也流落在外。
东方的齐国也是如此。晋平公即位之初,齐灵公想趁晋国主少国疑的机会争夺霸权,终究未能成功。继承君位的齐庄公联结栾氏祸乱晋国,结果被权臣崔杼所杀,齐国的政权落入了崔杼和庆封的手中。齐景公即位后,齐国内乱仍在持续,先是庆封利用崔氏嫡庶的矛盾灭掉了崔氏,后来庆封又被齐庄公的死党所杀,政权落入惠公之后的栾氏和高氏手中。
在齐国一系列的内乱之中,来自于陈国公族后代的陈须无、陈无宇父子,一直从中煽风点火,试图夺取齐国政权。在栾、高两家合力掌控朝政时,陈氏曾多次挑唆两家的关系但都没有得逞。到平公末期,陈无宇改换手法,暗中离间两家与鲍氏之间的关系,并于晋平公二十六年,趁栾施、高强醉酒之时,联合鲍氏耸动国人攻打栾、高二氏。栾施、高强病急乱投医,便想要挟持国君以换取国人支持,不料却弄巧成拙,反而激起了国人的公愤,最终被驱逐出国。
得势之后的陈无宇,作为一个公族国家里的异姓大夫,很是谨慎地吸取了崔、庆、栾、高几家速兴而骤亡的教训,一直刻意保持低调的作风,对齐景公也是有求必应,关怀备至,但他的这些做法却怎么都无法让齐景公高兴起来。
晋平公十九年,齐景公派晏婴到晋国去为平公续弦,其间与叔向聊起近况,两人在言谈之中流露出了对当世的悲观失望的情绪。晏婴与叔向私交甚好,两人在国内所处的地位也很类似,因此能够坦诚布公地交流感情。晏婴开门见山说道:“如今已是季世了!就算我感情上再不认同,也不得不说齐国已经属于陈氏(田氏)了。”
晏婴接着介绍说,齐国有豆、区、釜、钟四种量器,换算时以四升为一豆,豆、区、釜之间也采用四进位,最后十釜为一钟。陈氏则将各种量器加大四分之一,在借出粮食时用大的量器,收回粮食时则用公家的小量器,也就是小斗进大斗出、让利于民。
他所经营的山林木材、鱼盐特产,全都是以低于成本的价格出售。如山上的木料运到市场上出售,价格不会比山上的价格更高;从海边制作的食盐和捕捞的海产品,运到国都,其价格也不会比海边的收购价高。陈氏贩运财货不仅倒贴运费,出售商品的价格甚至低于收购成本,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以低价倾销获取不正当的竞争优势。
陈氏如此拉拢人心,反观国君却横征暴敛变本加厉。公室的百姓,所得收成的三分之二要归于国君,能够自己留下用以吃穿用度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国君的积蓄放在仓库里都腐坏生了虫子,而得不到给养的老人们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整日挨饿受冻。国君不仅不体恤百姓,反而滥用酷刑,随意对百姓施以刑罚,因受刑而残疾的人数不胜数,以至于在国都的市场上,正常人穿的鞋无人问津,而给伤残人士制作的假腿却供不应求(屦贱踊贵)。
公室与陈氏对待百姓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百姓所能做的自然是用脚投票,公室可以说是在用实际行动支持百姓去投靠陈氏。百姓有了痛苦疾病,陈氏就厚加抚恤,对待他们就好像是对待自己的父母。如此一来,百姓自然支持拥护他。陈国的先祖虞舜的后人箕伯、直柄、虞遂、伯戏的鬼魂,早已跟随着胡公(陈国始封之君)、太姬,在齐国定居了。
齐景公的这些做法,与晋平公如出一辙,让叔向也感同身受,他也说了自己对晋国政局的感受:“是呀。不仅你们齐国,我晋国的公室也已经是末日将临了。卿大夫不统领军队征战,马匹不驾驶战车,公室的战车没有御戎,军队的行列没有长官。百姓困顿疲乏,可公室却日渐奢靡。道路上到处可以看见冻饿而死的人,而宠姬的财富却很多,百姓听到国君的命令,就好像躲避仇敌一样。”
晏婴在齐国的内乱中,曾不断地痛惜于齐国公族枝叶的凋零,对于这一点,叔向也同样痛彻心扉。他说道:“原本显赫的公族之家栾、郤、胥、原、狐、续、庆、伯的后代,如今都已经沦为低贱的吏役。国家政事完全被六卿操控,使得百姓无所依靠,面对如此的情形,国君若是能励精图治,奋发有为,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如今的国君,却丝毫都无改悔之意,日日用享乐来排解忧患。公室的卑微,估计用不了几天了。”
晏子听完之后叹道:“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晏婴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礼”的复兴,他不断地劝谏齐景公要减少刑罚的使用,用礼来教导约束民众、治理国家。他曾经用赵武称贤随武子的话来诫勉齐景公,让他修为德行、善待民众,以达到“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的善治境界,就可以达到制止百姓向陈氏归附的目的。从这一点上看,晏婴对于季氏所开出的药方,与孔子有很多相似之处。但从《晏子春秋》中的故事来看,晏婴似乎又不太认同孔子所倡导的繁文缛节。在《左传》的记载中,晏婴的举动多少有些听天由命的感觉,这一点与叔向倒是有些类同的。
叔向的大名叫羊舌肸,其家族羊舌氏是出自晋武公之后。据说晋武公有个儿子名叫伯侨,受封于羊舌邑而得势。在晋献公时期,有个叫羊舌突的,在军队中担任军尉的职务,主要负责军纪事务。恭太子申生讨伐赤狄皋落氏的时候,羊舌突就在军中,且极力反对狐突等人要求申生出逃的建议。申生后来在骊姬的陷害下自尽,临终之前还把羊舌突的话挂在嘴边,宁死也不愿意背叛自己的父亲。
羊舌突为人耿直、观念保守,这种观念对他的后代影响也很深刻,叔向的表现就很有羊舌突的影子。正是因为羊舌氏的这种坚定的道德操守,使得无论是谁执掌国政,都能对其有所礼遇,但不怎么重用,其角色就有些类似于海瑞的人设了,虽然大家都敬他重他,但却只是把他当做麻烦制造者,尽可能地避而远之。
在晋文公回国后,羊舌氏也成为大量任用公族政策的受益者,但在此后的百年间却并未在政坛上崭露头角,只是担任一些象征着神权维护礼法的官职。这些官职属于春秋早期地位比较重要的官职,然而在晋文公的军制改革后,实际地位已经下降了。到晋景公时期有羊舌氏后裔羊舌职,邲之战后荀林父士会东征赤狄,受到赏赐,羊舌职对这些举动表示了肯定。晋悼公继位后,羊舌职被任命为中军尉佐。
羊舌职虽然无甚建树,但他出名的儿子却很多。长子羊舌赤,字伯华,受封铜鞮,也即晋平公兴建铜鞮宫的地方,被人称为铜鞮伯华。叔向在我们所知的这些人中排行第二,叔向之后还有羊舌鲋,字叔鱼,又称叔鲋,羊舌鲋为人贪婪但也很有头脑,关于他的事迹后面我们还会介绍。羊舌鲋之后有羊舌虎,字叔熊,叔熊后有叔罴,其大名不得而知。楚人所称的“羊舌四族”,大概说的就是伯华、叔向、叔鱼、叔熊四兄弟的家族。
羊舌家族整个算下来大概也只有三四代人,属于是亲缘比较近的公族,因此对于公室很是忠心。在栾氏固宫之变前士匄驱逐栾盈,羊舌家族或者是护佑栾氏,也或者是为保护公室,全都受到了牵连。这次的事变,伯华和叔向被囚,叔熊和叔罴则被范氏诛杀,只有老三叔鱼提前得到消息,跑到了鲁国,熬到风声过去,伯华和叔向被释放后才回国。
这次的事变对晋国公族影响很大,除了羊舌两兄弟外,还有箕遗、黄渊、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师、申书尽被诛杀,再加上早先政治斗争中落败的胥、狐、郤、先和后来被驱逐的栾氏,晋文公时期所确立的十一个公族被剪除了大半,此后在史料中能够见到的,就只剩下韩、羊舌、籍三家。
有了这样的一次事件,使得那些弱小的公族都噤若寒蝉,再也不敢与强卿对抗。楚人曾列举晋国的贤大夫,有祁午、张趯、籍谈、女齐、梁丙、张骼、辅跞、苗贲皇,他们有智谋、知礼仪,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扶助公室,但他们或多或少都存有自保之心,担心再次遭逢劫难,因此都不能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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