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住在村边第一排房子里。村子是十年前迁移时新建的,清一色的楼房,每家每户都长得一样:灰绿色的马赛克外墙,三户一排,七排一单元。
村子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原来他们住在祖祖辈辈留下来的矮坡上,称之为“老村”。老村依地势而建,每条路都有些起伏。去隔壁院子要往上走一段,回家时就往下冲两步。房子都是土坯房,石块混着泥堆成了墙。数十年下来,墙缝里长了青草,苍翠碧绿,比城里那些盖满灰的绿化要好看多了。
老村的路都是石头堆砌的,窄得很。记得小时候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如果遇到老水牛迎面而来,我们是要靠边为它让路的。大概是因为小孩子看见又脏又沉默的畜生总是有些怕,外加水牛在村子里,可是非常宝贵的生产力,重要程度不亚于印度的“神兽”。水牛走近时,显得特别高大,眼睛和鸡蛋那么大,皮粗糙坚硬,不知它披着这么厚的皮怎么动得起来。
赶水牛的农夫往往也很沉默,戴着草帽,半低着头,扛着个锄头。一只胳膊架在锄头上面,全身像是抽掉了衣架的衣服,松松地搭在锄头上。农夫往往穿得随意,布衣裤,裤子挽到膝盖,脚上拖着一双看不出样子的鞋。
老王和村里的农夫不一样,他永远是干干净净、带着笑意的。每次看见我,老远就喊“佳来啦!”说这话时,脸皱了起来,眼睛一眯,鼻子一皱,微弓起背,像一只猫。
印象中从来没见老王去上班或是务农。不知道他有没有正经工作。每次回村里,他都在,都穿戴得干干净净,黄白色的夹克衫,灰布裤子,一双布鞋。老王个子很高,看起来很精神,头发双手也整整齐齐,和一般村夫不同。他总是高兴地和我们拉家常,笑眯眯地背着手踱步,在我们周围转悠,过一会儿又不见了踪影。
老王是我的宗伯。他其实不姓王,和我一个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叫他老王。这个谜我猜了二十多年,还不知道答案。难道是因为他跟了母姓?
他和九十岁的老母亲一起住,家里就他们两个。村子里已经没有什么年轻人了,十来年里大家都去了大城市和县城。搬迁之后,留下的净是些老人,不是在村里带孙子的,就是更老的行将就木的。七十岁的老王在村子里几乎算是“中年人”。
他也是村子里比较活跃的人。选村长,做佛事,开大会,做节办酒席,他总是津津乐道。每次碰面时都会和我们闲扯许久。只是闲扯完之后,又没有什么正经事可讲,于是背着手,晃悠悠地走了。
村子的新址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在老王年轻时候,这里是村里最肥沃的农田。现在大家都不种地了,要盖新房子,就选在了这里。据说占用了的农地指标要用新的农地来补,新地是山脚下的荒地,反正他也没去过。现在这块地好,在新造的大马路旁边,村子侧面又有小溪小桥,交通便利,风水也好。只是溪水很脏,因为沿溪有各类摊贩,上游又有工厂,青灰的溪水里布满了垃圾。
很多人在村里分到了新房子,人却住在县城。但因为村子位置好,空房子都租给了来打工的外地人。老王的左邻右舍全是外地人。我去老王隔壁看了一眼,和外地白领在大城市的住宿条件差不多,一个卧室一两个人,条件尚可的一家三五口人住一个大套房。见我站在门口,屋里的人停下手中的事情打量我,过一会儿又低头做事。
“嘿嘿。”老王浅浅地笑着,和我一起退了出来。
“阿伯你现在身体怎么样?”我问他。
“啊?身体啊?身体还好,到老了吃苦头,九十多岁吃苦头啊!”他听错了,以为我在问他老娘呢。
大奶奶上半年被摩托车撞了,这我是知道的,就顺势往下问。“在哪里撞的啊?”
“就自家家里,后门头啊——站在那里都会被人撞!就那样倒车倒过来,就撞了。”
“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啊?”
“本地人啊!为此讲呢!”(“为此讲呢”意思是“本地人撞的啊!为此我才讲老娘有这么不幸呢!”)他眯起眼睛。年纪大了,皮肤皱巴巴,整张脸都往中间缩了。虽然个子还是那么高,腿却瘦削了些,裤管有些瘪。他整个人都更像一只猫了。身上依旧穿着整洁的夹克衫和灰布裤,似乎是二十年前的那一套。因为反复的洗刷,褪色了,疲软地贴着他。
“噢。人恢复不啦?”
“啊?什么啊?”
“大奶奶人还好伐啦?”
“现在还好啦,会走啦!躺在床上三个月啊,腿上穿了钢板。真是老来吃苦头噢!”
“你自己照顾啊?”
“啊?”
“你自己照顾大奶奶啊?”
“我讨了一个月保姆噢,还好你叔叔讲了三个月噢!医药费用掉三千块啊,报销只报来八百块!”他举了几根手指比划着。
“噢——”我应了一声,不知道后面说什么。“阿伯你耳朵不太好啊?”
“下饭菜啊?菜我自己烧。自己烧,两个人吃!”
“阿伯我说你耳朵不太好啊?”
“耳朵啊?不好不好,听不见。”他摆了摆手,“我衣服自己洗,饭也自己烧,烧起来给老娘吃,什么都自己做。”
说完了这些,就陷入了沉默。
老王又把手背在后面,嘴里发出“嗯”“唉”两声,不知是在和谁对话。过了一会儿,看看左右无事,他便背着手,弓着背,一踱一踱摇摇晃晃地走了。
回家后我问父亲,阿伯为什么不结婚。他说:“好像是生了什么不适合结婚的病吧。”“他家怎么就他一个孩子?”“可能是生殖方面也不太好。他的父母是近亲结婚。”
我沉默了一会儿。“那以后他再老下去怎么办,小孩亲戚都没有。”
“不知道,养老院吧,我们(宗亲)也帮着照顾一点。”
“你为什么叫他老王啊?”
“哈哈,”父亲搓了搓额头,打了个哈欠,“小时候他最大,最厉害,说他是孩子王,叫他老王。”
我想象了一下孩子王那东冲西撞、活力无限的样子,又回忆了老王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不像只猫了,反而像头牛。就是以前村子里的那种老水牛,背着厚厚的皮,皮耷拉在身体上衬出骨骼的嶙峋;微微弓着疲劳的背,还能支撑起重重的犁;迈着干瘦的腿,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踩出一深一浅的坑。
唯一的区别是,水牛的眼睛澄澈明亮,仿佛能把你看穿;老王眯起的眼睛,却似乎看不清自己的未来。
——记消亡的农村和消逝的留守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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