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木子和上海

作者: Mr咖啡 | 来源:发表于2019-01-12 18:47 被阅读40次

    木子过世一年后。

    腊月二十七,她的一周年祭日,上海也下了场罕见的大雪。

    公墓也被笼罩在大雪之中,丧服的黑色和斑驳的白色混杂纠缠在一起。

    我仰望天空,洁白的雪花漫无边际地从广袤辽阔的天穹簌簌而落,静穆而凄美。死在雪天的她,在最后一刻看到的天空是不是也是如此素美呢?

    “这雪,好像是那孩子让下的。”

    木子的母亲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她现在应该已经是我的岳母了。

    轮到我上香了。

    我在墓前双手合十,出乎意料,再次和她面对面,自己竟然可以心止如水。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岁月吗?想到这,我的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抱歉,我竟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啊。

    线香缓缓升起袅袅的青烟,一缕一缕地上飘。一阵冷风裹挟着雪粒吹过,火灭了。我把这当成她的恶作剧,胸口一紧。

    一旁吊唁的人呵着热气,一面搓着手,一面家里长家里短地拉着家常。

    他们大多是木子的亲戚,也是一群对木子印象已不太深刻的家伙,在她的墓前,却几乎绝口不提她的事情。

    太年轻了啊——对他们而言,她也就是这样一个再无其他话题的逝者。

    祭奠完成以后,接下来就是聚餐。这样一来,许多人顿时丧失了在大雪中挨下去的耐力,突然都感到冷了。人们快步奔向停车场,我也被邀请参加餐会,不过我拒绝了,准备往回走。

    刚发动车子,听见有人敲车窗。

    往车外探去,木子的母亲按着太阳穴,显得很疲惫的样子。

    木子的父亲在一旁搀扶着她,“三儿,麻烦你顺路把她送回家吧。”(我是家里第三个孩子,外号老三,亲近的长辈会这么叫我。)

    “怎么了?”

    “她突然说头疼。”

    我打开车门,把木子的母亲塞在后座上,她对我冲以抱歉的一笑。

    车子打着滑缓缓离开了公墓。

    车终于开到了位于上海市松江区的木子家,木子的母亲硬把我拉进家门。

    家里显得有些昏暗,仿佛有看不见的阴影笼罩着。

    “好久没来了吧?”

    “嗯,有段日子了。”

    我捧过木子母亲端来的茶,用双手捂着,眼睛却打量着木子的房间。那虚掩的门缝里透露出星微的光亮,仿佛她随时都可以推门而出和我的目光撞个满怀。木子的母亲仿佛察觉了我滞留的目光。

    “你想看看她的房间吗?”

    我不由愣了一下,自从木子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她的房间。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件熟悉的东西染上了时间的尘埃,难免生出一丝陌生感。恩,是那种令人涩而生疼的陌生感。

    放下茶杯,我怀揣着怔怔的心,轻轻推开了微微掩着的门。

    里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砖地上。朦胧中可以看见顺着墙落着张茶色书架,台面上搁着几本排列整齐的书本,褶皱已经有些渐渐泛黄。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她的中学课本,用指尖轻轻摩挲字迹,凹凸错落的触感唤醒了记忆深处的点滴,我甚至可以听见铅笔游走在纸上的沙沙声。

    “你看这个。”

    木子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信封,递给了我。对视上她那游离不定,略带悲切的眼神,我狐疑地接过,余光落在了尾款的日期:2017年12月27日。

    心头不由一紧,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却不禁地颤抖起来。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就像是当年的那一场大雪,寒气逼人。雪花羽绒般地飘着,飘着,积在了时光的坎里......

    “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上海站,请下车的旅客......”

    木子用手指轻轻揩去火车窗上的雾气,视线顺着指痕往外探去,窥着上海暧昧的夜。

    铁轨延伸着,延伸着通向前方的一盏盏灯光,远方聚拢着城市大片的璀璨。火车裹挟着一阵田野的风,越过矮矮的围墙,将如墨的夜色晕染过去,霓虹被反复淘洗,漂成了万家灯火。

    她从车厢里走出,顶着一百六十厘米的海拔,一脚踏入上海四摄氏度的夜,晚上十点整的雪花静静压过无声的夜晚。她雪白色的外套,深红色的围巾,棕色的靴子,渐渐隐在了暗黄色的月台灯光里。踩雪的声音就像是入梦以后枕头里的悉簌声,轻巧,灵动,盈满着不可预知的美好。

    木子被出闸的人流淹没,然而她不甘地四处探望。

    此刻的我,在路灯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出闸的人群。终于,先是在嘴角波动出一点微微的笑意,然后煞不住荡漾了开。顺着我的目光,远处,木子冲我兴奋地挥舞着藕臂,笑靥如花。

    她屁颠屁颠地朝我跑来,踏着小碎步,在身后的雪地留下一连串深浅的脚印。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十米,五米,三米,二米——她扑腾一下展开双臂,蝴蝶一般轻盈地飞起,飘起来,飘起来——优雅地滑翔,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最后扑倒在我的怀里。

    木子把腿盘在我的腰间,紧紧搂着我的脖子,把头埋在我的胸膛里,我感受到木子呼出的热气,暖暖地在胸口融化,游丝一般直往我心窝子里走。“咳咳,大庭广众的,注意场合。”我冲她笑骂道,一边用手轻轻揩去落在她身上的雪花,然后“狠狠”而亲昵地拍打她的臀部。

    “异地恋终于告一段落了!”我对视上她的眼睛,瞳孔是离我最近的繁星......

    带着她穿过一串弄堂,横七竖八的晾衣杆下,漏出两侧人家的窗光,从破败的阳台底下,水沟飘浮着残羹冷炙。走进一道狭窄而又潮湿阴暗的楼道,踏上布满灰尘的楼梯。

    终于我在一家出租房前站定,摸出钥匙打开门,木子才得以看见里面的场景。

    几个平方大小的房间,除去床和书桌基本上没有什么大家具,墙角摞着一叠书本,墙壁有着渗水的污渍,在狭小的房间里整齐地摆着各种物品,就像是在深渊里所能做的最后的挣扎,倒是充满了悲凉的气氛。我尴尬地摸摸鼻子,自嘲地苦笑着然后回头看她。

    没想到木子唰的一下眼泪就下来了。

    “怎么啦?怎么了?”我紧张地忙问道。

    她不说话,就这么让眼泪肆意流淌着,然后紧紧抱着我。我木讷着也只好紧紧搂住她,她的脖梗也腻出了一层汗,不知道是哭得还是累的。

    此时,楼道外的阳台上传来一曲二胡版的《梁祝》,邻居白大爷的拿手曲目。

    可木子却顺势走了个眼风,用脚尖翩然点进房间,依着抑扬顿挫的曲调兀自舞蹈起来,一曲高山流水俨然间成了庙堂舞曲。我乜斜着眼无奈地看着她,这喜怒无常的小脾气!幸好我早习惯了她的古灵精怪......

    还没来得及感慨一番,木子的手臂久勾搭上我的脖子将我往里拽,匆忙之间我倒还记得用脚勾上了门。我们紧贴在镜子上贪婪地吻着对方的唇,冰凉的触感和火热的欲望交织着,将意识摇摇欲坠到镜子里的世界里去。

    我关了灯。

    天上很黑,不时有雪花飘入黑暗中,或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着或者横挡着,同时也点动着,颤抖着,顺着风给黑夜一些微波的颤动,使空间微颤,簌簌而落的雪花便渐渐开始迷乱起来。有时一片雪花,横刺入天角,透射着寒气,在最后的挺进中,忽然狂悦似地将黑夜动荡,透进并且逗留一番乳白色的雪屑。黑夜似幌晃动了几下,又暧昧地将风雪包含起来。雪又恢复了常态静静地落着,在风中微笑着。

    雪样的游戏。

    第二天一早,冬日里的暖阳爬过窗帘的缝隙赖上了我的床,我慵懒地转过着身子。眯着眼睛,旁边的毯子印落下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形,却不见她。我支起身子,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只见木子在一旁的桌子上拿着信纸写着什么。

    怀着恶作剧般的心绪,我轻轻掀开被褥,踮着脚尖悄悄凑过去看。不料被她发现,并用铅笔得意地敲了我一脑袋,我忍受着脚趾传上来的彻骨般的寒意和额头的打击,咯咯笑着仓皇而逃,一个猛子又扎进残留余温的被窝。

    “你在写什么呀?”我在床上蜷缩着取暖,小心翼翼探出一个头问道。

    “秘密~”她冲我嘚瑟地扬了扬眉毛,并问道“今天是几月几号来着?”

    “2017年12月27日”,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她写完信后,我们打算一起下楼去吃饭。由于熬不住她化妆的时间,我便先行下楼了。

    今天下了场罕见大雪,我仰望天空,洁白的雪花漫无边际地从广袤辽阔的天穹簌簌而落,静穆而凄美。寒冷仿佛迈着残忍而轻趫的步子,让上海变得萧瑟起来,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只有车子打着滑驶过,在冰封的柏油路上划过一行轮胎痕迹。

    终于木子翩然下楼,我杵得笔直地看着她从楼道里出来,那一刻我觉得周围异常安静,整个世界里只剩下她,林梢间闪着冬日的暖阳,轻轻敛去了她,跟在梨涡里的笑。她踏着小碎步跑到我跟前,踮起脚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旋动我大衣的纽扣,“等久了吧?”她望向我,睫毛上蘸着雪花,鼻子冻得有点红。我有些心疼地摸摸她的头,然后领着她的手塞进我的大衣口袋,十指交叉握紧,让我的体温一点点褪去她指间的冰凉。冲她笑道:“不久,走,咱吃饭去~”

    “在等我一下吧,我得去马路对面寄个信。”

    木子从我的兜里抽出了她的手,刹那间我竟有些怅然所失的情绪。她匆匆忙忙地跑过马路,从嘴巴和鼻腔里还不断喷吐出热腾腾的白雾,像是一个卡通蒸汽机响着玲哐当地行驶在上海的街区,我不觉嘴角上扬。

    在一个暗绿色的邮箱里,她暗暗站定缓了缓,深吸一口气,注视着黑魆魆的缝口,然后用双手虔诚地地塞进信封,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闷重的落地声,才心满意足地走开。

    我遥遥地看着她,漫天雪花簌簌而落。

    此刻的她,先是在嘴角波动出一点微微的笑意,然后煞不住荡漾了开,木子冲我兴奋地挥舞着藕臂,笑靥如花。她屁颠屁颠地朝我跑来,踏着小碎步,在身后的雪地留下一连串深浅的脚印。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十米,五米,三米,二米——一道车的残影一闪而过,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磞”的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她扑腾一下展开双臂,蝴蝶一般轻盈地飞起,飘起来,飘起来——优雅地滑翔,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最后扑倒在了漫天雪花底下,贴着冰冷的柏油路。

    街区也被笼罩在大雪之中,血液的红色和斑驳的白色混杂纠缠在一起。

    午后里的暖阳爬过窗帘的缝隙赖上了木子的床,旁边的毯子印落下一个陌生的身形,床沿置着一份信,落款日期是2017年12月27日,信的内容很简短:

    “妈,我下个月打算和老三订婚。”

    天已经黑了,雪还是不知疲倦地下着。

    我鬼使神差地又驱车来到公墓,就这么信步走着,留下一连串脚印,伸向雪夜的道路像一段灰心,彻夜不眠的路灯将我的影子盏盏递交。当黑暗终于溶尽我的身影,我终究没有忍住——在路边嚎啕大哭,只有路灯露着怯怯的眼睛......

    上海,4℃,大雪,我想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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