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泡起来没得?”刚躺到床上,周明华婆娘又问了一句。
“已经泡起来了。”周明华说完倒头继续睡。
明天中午宜宾人要来买蚕茧,周明华准备请这两天帮忙收蚕茧的亲戚一起来吃饭。
前几天地震,周明华家的院子山墙和一间偏房被震裂,唯独蚕房上好八好,十多簸箕蚕子安安静静吐丝“两耳不闻窗外事”一样。
算下来总共两桌人的伙食要怎样安排,头天婆娘就跟他商量,觉得弄个热的天,最好就是吃连渣闹。
盐津人家里来个客人,待客最平常喜庆的就是做两掺饭、煮老腊肉、推豆花儿、吃连渣闹。
周明华觉得这个办法好,弄个热的天单纯吃豆花儿不解暑,加了绿油油的白菜做成连渣闹又清凉又好吃,所以睡觉前他就把豆子泡好。白菜地头到处都是,等煮的时候现去拔都来得及。
桑蚕一年收四五次,看上去没有种地下田辛苦,其实那种苦有点像文火慢熬也是又苦又磨时间。今年的桑蚕茧结得好,躲过了高温、躲过了地震,甚至躲过了那晚上的“小偷”照样个个结得又白又胖,周明华为此由衷高兴。
宜宾人常年收周家的蚕茧,只要蚕子结得好价格都很公道,所以明天吃饭肯定要招待好大家。
一大早,来周家帮忙的几个亲戚就忙斗推豆子,雪白的豆浆从石磨上一圈圈流出来,很快就把接豆浆的木桶装满了。
周明华婆娘看见泡的豆子多,就临时跟几个亲戚说,再做一锅豆花儿,让大家吃个痛快。几个亲戚边推豆子边摆龙门阵:
“前几天卖豆腐的黄家大嫂子去打卖肉的熊老大,你们听斗说没得?”
“咋个没听斗说?街上的人都在摆。”
“就是,听说后来她男人拿斗扁担去打,遭熊老大的砍肉刀一哈就砍成两半。”
“喔唷,硬是有弄个凶蛮?”之前一直没有说话的一个亲戚边舀豆子进石磨边问。
“是有点凶!说后来还是谭老板劝回去的,不然真打起来怕两家人都要吃亏。”
“真打起来蛮主要看哪家亲戚多……”
“弄个算的话那黄家肯定吃亏多点。他家就只得两兄弟,熊家怕有十多个亲戚住赶他家附近。”
“还是幸好没打,有啥子打场嘛,话说清楚蛮就算了噻。”舀豆子的亲戚说。
两个推磨的一边喘气一边说,“就是,就是……”
周明华家灶房头,两个帮忙的邻居在洗腊肉。
一个边洗边问周明华婆娘,“表嫂你家去年的腊肉还放得弄个好,一点都没有生霉哦。”
另一个凑过来看,“就是哈表嫂,你们这个腊肉硬是放得好哦。”
周明华婆娘在灶房水缸边淘米,听见人夸也很高兴。
“每年的腊肉我都拿米糠盖斗,硬是可以吃一个对年不发霉。”
“你家人少米糠多斗嘛,我家弄个多娃儿还不等拿米糠盖早就吃完了。”哈哈哈哈,几个女人一起放声大笑。笑声穿过来,推豆子的一个亲戚转过来拿点东西,看见几个女人笑也跟斗一起笑。
“有啥子好笑呢事蛮说来听哈一起笑。”
“没说啥子好笑呢,就是说腊肉不够吃。”
洗腊肉的邻居把一大坨腊肉从黑乎乎的水里捞给她看,“你看,她家的腊肉是不是好得很?”
亲戚凑过来闻了闻,“哦哟硬是,还没有煮就开始闻斗香喽。”
“看你们几个弄个馋,等哈多吃点。”周明华婆娘把米淘干净递给站在灶台边的一个邻居,“你赶紧先煮起来。”然后又把大盆淘米水倒给洗腊肉的邻居,“再拿淘米水来洗一道。”
邻居说,“要得,再洗一道把黑烟子全部洗干净更好吃。”
推豆子过来拿东西的亲戚正要转过去那边,已经把饭煮上的邻居像突然想起来一样问大家,“张家沟蔡家腊肉被偷了你们晓得不?”
“前两天才听斗说。”
“我也是,说偷得凶得很啊。”
“哎,你说他家咋还有弄个多腊肉呢?杀了舍不得吃蛮?”
“他家还开斗马店子,杀呢猪多留得多也正常。”一个亲戚说完又补充,“再说张家沟是要比老街凉快点,腊肉也摆得住。”
“说把蔡家那个二娘娘气得要死。”
“就是造孽啊,弄个多腊肉全部遭偷了放在哪个身上怕都要气死。”
周明华婆娘边忙斗做其他事情边在一边问,“后来弄清楚没得?到底是小偷偷蛮?还是土匪抢哦?”
“土匪怕是明抢,蔡家的腊肉是晚上不在呢,怕就是小偷偷了。”
“我看不一定,小偷偷得了弄个多蛮?土匪还不是会偷!”一个邻居说。
“自从老街有了井滩游击队,这年子土匪倒是没得前些年猖狂。”
“所以土匪也会悄悄偷哦。”刚才那个邻居补充。
“哎,我看这个事情稀奇。说钥匙一直在二娘娘身上,咋个门就被打开了,怕是蔡家有人跟斗一起干呢哦。”
一个亲戚分析完,众人觉得有点道理。
周明华婆娘说,“好像没有报官府,也认不得查不查得出来。”
刚刚从旁边推豆子过来的亲戚说,“蔡家二娘娘做的腊肉名声大得很,土匪还不是想吃……?”众人听了这句话又一起笑起来。
一个亲戚又问周明华婆娘,“说蛮说,那回半夜在你家蚕房睡的人到底是不是土匪哦?”周明华婆娘说,“没有抢人没有偷东西,到底是不是土匪哪个都晓不得。”
“这个事情也是怪,那天晚上跑了后头就没来了。”
“你还巴不得他来蛮?”一个邻居反问。
“哪个巴不得他来?说是前些年土匪来了不抢东西不打人才怪,这回悄悄咪咪就跑了……”
“现在老街不是有游击队了蛮?怕是这个原因哦。”
“也有可能,听斗说宜宾那边打土匪打得凶得很?”
“怕就是打得凶蛮才跑到盐津来了。”
几个女人在灶房摆得闹闹热热,周明华一脚跨进来问婆娘,“还找得到两个箩筐没得,蚕茧子还不够装。”
“弄个多还不够装蛮?家头没得了啊。”
一个邻居马上说,“我家屋头还有两大个,我去给你们拿来。”说完就出门回家拿箩筐去了。
周明华家坝子上,几个箩筐已经装得满满当当,雪白稍稍淡黄的蚕茧子看上去硬是逗人爱。
几个帮忙的亲戚围过来,纷纷夸周明华的桑蚕是老街养得最好呢,周明华听见大家都夸,脸上一直挂着笑。一个来帮忙的邻居说,“三哥弄个会养蚕子,每年都能卖好价钱,怕我们也跟斗学哈。”
“要得噻,养蚕子简单。”
周明华婆娘在一边对邻居补充,“你不要光听他说得轻巧,等你养起来就认得喽,养蚕子一点不比下地做活路轻松,照样苦得很。”
“认得呢,认得呢,要是又轻松又好赚钱蛮,老街养的人怕不多得起串串。”
灶房帮忙的邻居把家里两个箩筐借过来,周明华和另外帮忙的亲戚把簸箕里面的蚕茧腾出来,一下子又是两箩筐。个个站在坝子上看的人都说,弄个好的桑蚕这次一定会卖个好价钱。
周明华两口子听见众人夸都高兴得很,连声说,“托大家吉言,托大家吉言。”
豆子早就磨完,几大桶豆浆已经在锅里面熬煮,坝子上到处飘浮着豆浆的甜腥味。
灶房另一口大铁锅头,两大坨腊肉也已经煮得咕嘟咕嘟冒气,肉的香味引得隔壁邻居家的两条狗来灶房头窥探,帮忙的主人看见狠狠踢了一脚,狗惨叫一声夹着尾巴就躲到别处去了。
周明华看看天色,觉得宜宾来的客人应该差不多要来了,马上转到灶房喊婆娘,“你赶紧喊哪个去菜园子头拔几窝白菜来,煮连渣闹的白菜选老一点呢。”
还没等周明华婆娘答腔,一个亲戚马上纠正,“啥子要老点呢哦,要选嫩点呢吃起来才好吃。”周明华笑了,“好好好,你们自己去拔我不管了。”
“哪个喊你管呢?管蚕茧才是你的事,煮饭的事还是我们婆娘些说了算。”哈哈哈哈哈,几个婆娘呛完周明华又是一阵大笑。
周明华一走,婆娘赶紧吩咐灶房里面帮忙的几个人,哪些切腊肉,哪些点豆花儿,哪些把板凳、桌子先抬到坝子。自己和一个亲戚提了大个竹篮子就往菜园子走。
周家的菜园子不大只有两三分地,平常周明华养蚕子,她就精心照管这个小小的菜园子。白菜、茄子、黄瓜、南瓜、辣子、葱姜蒜应有尽有。
周明华婆娘喊亲戚多摘几个黄瓜,说天气热多做点凉拌黄瓜来吃,自己不仅拔了一篮子白菜,还摘了好些葱葱、蒜苗、辣子……这些都是连渣闹的必配佐料。料足,连渣闹才好吃。
两个女人提了大篮子白菜、黄瓜说说笑笑往家里走。
灶房里,腊肉已经切出来两大碗,足够十多个人好好吃一顿。见白菜拔来,几个亲戚忙帮斗一起洗白菜。
周明华婆娘去看大铁锅里面已经煮好的一锅豆花儿,她拿锅铲在豆花儿上轻轻按压了一下,高兴地说,“今天的豆花儿做得不错,又嫩又绵扎,肯定好吃得很。”
一个邻居就夸周明华家的亲戚,“四姨做豆花儿蛮是出了名的好,街上两家卖豆花儿呢都没得她做得好。”
叫“四姨”的亲戚赶紧摆手,“不要乱说,不要乱说。我们随便做来吃还可以,哪点还上得了台面?”
“四姨就是谦虚,你这种水平都上不得台面,我们做呢怕就吃不成了。”哈哈哈哈哈,几个婆娘在灶房头又是一阵笑。
周明华和几个帮忙的男人把要做的事情都做完后,坐在坝子上抽叶子烟吹散牛。一个帮忙的四下打量周明华的家,“你这个房子牢靠得很,地震一点都没震斗嘛。”
“哪点没震斗?那边院子山墙都垮了。”周明华不抽烟,只是陪他们坐斗耍。
“好像你那蚕房还稳得很哈。”
周明华欣慰地出了口气,“就是哦,老天爷有眼哈。”
“老街现在养蚕子呢还有几家?”
“就两三家喽。”一个亲戚说,“喔唷弄个少蛮,我以为怕再咋个都还有十多家。”
“那是你们认不得,养蚕子没得弄个容易,养得不好啥子钱都卖不到。”
……
几个男人坐在坝子上边抽烟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过了一哈,周明华婆娘从灶房探出身子大声问周明华,“要来了不?啥子菜都弄好了哦。”
“周明华站起身走到路那边望了望回头大声喊,“怕再等哈,”说完又回到坝子上一堆男人中间。
灶房里,连渣闹也已经做好,白菜混合豆花儿香的连渣闹,在另一口铁锅里颤颤巍巍,像随时准备进入客人的嘴巴。周明华婆娘顺着灶台数了数,虽然没有鸡鸭鱼肉,但几个能干的女人还是弄出了一大桌子菜。
快接近晌午,太阳越来越大,几个女人在烧着火的灶房里个个满头大汗。见周明华说还要等一哈,她们就全部走出了灶房,一起在坝子上歇凉闲聊。
又过了一阵,宜宾收蚕茧的客人还没来。周明华和婆娘都已经去路上看了好几回了。周明华心想,“咦,咋个回事哦,往常这个时间早就来了嘛……”
婆娘也想,“难道是路不好走蛮?这两天又没有下雨,没听斗说哪里垮石头塌方啊。”
夫妻俩看到路上客人还没来,彼此心里打鼓但都没有说,又默默回到坝子上。
又过了一哈,周明华婆娘跟一个亲戚说,“你先赶灶房舀碗饭夹点菜给我爹端过去,怕他饿不住。”亲戚就忙斗去灶房舀饭了。
又过了一阵,周明华又去路上看,还是一个人回来。
他已经先后去路上看了六七回,回回都一个人回来。坝子上坐斗的人原先还开开心心吹散牛、摆笑话,饭做好已经快一个时辰客人还不来,再加上个个也都饥饿难耐,就没人再说话了。
男人们闷头抽叶子烟,女人们无聊地东张西望,时不时找点话说,说完又是一阵沉默,之前一阵一阵从灶房传出来的笑声就像做梦一样。
亲戚把饭端过去给周明华的爹后回来,“大姑爷喊跟客人留点菜个人先吃斗。”
周明华坐在门槛边轻轻叹口气,“哎,我再去看哈。”说完又起身去大路上看。回来的时候,一个亲戚问,“你会不会把他来收蚕茧的时间记错了,是不是就是今天?”
“咋个会记错?前几天就带信来说喊今天收好他早上就来,然后中午赶这点吃饭。”
“哎,那你去问哈杨家,他家不是也在养蚕子蛮?”
“他家养呢蚕子是昭通人来收,跟我家收呢人不一样。”
“哦,还有这种事蛮。”亲戚有些诧异。
隔壁房间,周明华父亲吃完饭慢慢走到坝子这边。见他走过来,几个亲戚都站起来打招呼,“哎吆,大姑爷精神好得很哈。”
“大姨爹吃完了蛮?”
“你老人快家赶屋头休息哈,还过来做啥子嘛?”
周明华也赶紧上前去扶父亲。
父亲问,“还没来蛮?”
周明华说,“没来。”
父亲说,“没来不管了,你们赶紧先吃饭哈。”
周明华说,“好嘛爹,你回屋头休息,我们马上就吃。”周明华答应先吃饭。他父亲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又慢慢走回去休息了。周明华最后又去大路上看了一眼,回来说,“先不管了,大家赶紧吃饭。”几个亲戚就忙斗摆碗筷、抬菜抬饭。
很快,两张桌子摆满。临下筷子前,一个亲戚不好意思地说,“人家客人都没来,我们倒先吃起来了。”其他几个亲戚也纷纷跟斗说,都不好意思先动筷子。
周明华婆娘说,“看你们说些啥子,本来就是请你们吃呢嘛,客人蛮饭菜都留好了,他等哈来吃一样呢。”说完就喊大家赶紧先动筷子。
连渣闹先端上来,白里透绿清甜凉爽,众人一筷子一大坨,一大碗很快就吃光了。亲戚又去灶房端了一大碗上来,众人边吃边夸,“今天的豆花儿、连渣闹都做得好哦。”
一个亲戚还补充,“关键是蘸水打得好!”
“就是,就是。等哪天我来跟表嫂学哈咋个打蘸水。”
周明华婆娘赶紧说,“弄个好的蘸水我咋个打得出来?是人家四姨做的。”
众人又夸四姨不仅豆花儿、连渣闹做得好,打蘸水也是一流水平。
只有周明华心里始终不是滋味。
“说好的今天来到现在还不来,难道不收了蛮?不会啊,弄个好的蚕茧子往回都要卖个好价钱呢啊。”他喊大家不要客气多吃点,自己却啥子都不吃又去大路上看。
大路上,两条狗躲在阴凉处睡懒觉,见周明华过来,抬起身子看了一眼,随即又趴下去接斗跩瞌睡。
好些人家吃过晌午饭都在休息,大路上除了大黄葛树投下的几大坨漆黑的阴影,的确没得一个人影子。周明华走了一截路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去杨家看看。
虽然每年收蚕子的人不一样,但大家都养蚕子怕有点啥子消息。想到这里他马上加快脚步,惹得一条狗醒过来莫名其妙跟斗他走了好大一截。
走到杨家,见杨家坝子上的荫凉处也放斗几箩筐满满的蚕茧子,但家里一个人都没在。他在坝子上喊了几声没听到答应,正准备往回走,杨家大儿子突然气喘吁吁从远处跑过来,“你还认不得蛮?”
“认得啥子?”
“来收蚕茧子的老板在张家沟遭抢了……”
周明华突然有点站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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