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图百鬼夜行·上篇·阴》天狗
岩间山里有个天狗镇,好找得很,镇口有两座天狗像的便是。
赤脸长鼻,修验僧服,高齿木屐,背后黑色翅膀。左手边乌天狗像手持羽扇,右手边鸦天狗像手拿宝槌,正上方挂一块木匾题“天狗镇”三字。
到了,这就是桃小小给我介绍的地方。
我叫顾北慕,笔名北墓,是某个知名杂志的悬疑写手。虽说在那家人才济济的杂志社中,我就像是个三流写手,可我的责编桃小小却还是会坚持每月催我交稿。
于是终于在她每个月锲而不舍的夺命催稿下,我江郎才尽了。
没有灵感写不出东西,眼睛盯着Word文档到发涩也毫无思绪,熬夜至凌晨咖啡一杯续一杯,却也只能写出情节错乱语句颠三倒四的垃圾。
我告诉桃小小,我要成为文学牺牲品被文字榨干灵气被枯燥吞并故事,从此不能再从事任何文学相关工作。
桃小小说,你少贫,城外岩间山里有座天狗镇,你去看看风景放松放松吸收天地灵气找点灵感。
随后她发了红包给我,“公费。”
唉,不该看到红包就忍不住拆开的。
我简单收了两件衣服带上洗漱用品拎着电脑包,便稀里糊涂来到这里。小镇在山里出租车进不来,出租司机把我放在山口。
“25。”出租司机按下记程器,缓缓报出这个数字。
我掏出50给司机,司机接过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没零钱找。”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我,“你回头准还坐我车,到时候不收你钱。”
我从车外瞧他,他穿一件黑色卫衣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我无法分辨他兜帽下完全被阴影掩藏的脸是否凶神恶煞。
所以我接过烟把车门关上,转身朝他摆手往山里走,我自然不信,等我出来的时候他还等在山口。
我没走多久就到了天狗镇,天狗镇是个古色古香的小镇,家家门口都或立着天狗像或挂着天狗面具,街上偶尔也可以撞见长发,戴多角型的小帽,穿麻布衣手持金刚杵来小镇化缘的山伏。
山伏就是山中的苦行僧,我可不想当苦行僧,所以当务之急得先找到住宿的旅店才是,而不远处那家看起来很有地域特色的天狗旅店,正是我的选择。
我进门前被人拦下了,拦住我的是躺在门口晒太阳的那个乞丐,他用手里的长棍挡在我面前,随后站起来闻我身上气味。
“你不是这里人啊。”
他闻完后重新躺下,翘着二郎腿一副吊儿朗当模样,“赶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没理他,我觉得任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听信一个乞丐的疯话,要是因为他这么一句话就打道回府,那我才是疯了,多新鲜啊。
而且我是来找灵感的,就算真发生点什么那对我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这样想着我从口袋里摸了两个硬币扔给他,走进旅店。
旅店的老板是个体型偏胖的中年男子,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有客人进来,专心致志的在电脑上玩连连看,我在他面前站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引起他的注意。
“住房150一晚。”
旅店老板依旧专注于他的连连看,我大概明白为什么这个旅店没有老板娘了。
“住三晚。”
我递了五百给他,他右手握着鼠标眼睛盯着屏幕,空出一只左手从我手上接过两百块钱。
“没零钱找。”他眼皮抬了一下,把房门钥匙给我,便不再说话,我大概也知道为什么这家旅店这么冷清了,是家黑店啊原来。
我心情复杂的捏着钥匙,这钥匙也是天狗形象,红脸是匙柄,长鼻是匙牙,上面贴着“217”这样的标签,我很快在二楼找到自己房间。
这个房间里只有一个圆木大床,床边雕刻天狗传说木雕,墙壁上画的也是天狗传说壁画,整个房间显得神秘旖旎。
但毕竟是个现代化旅店,我很快在角落发现插座和热水壶,这让我背包里的泡面不至于英雄无用武之地。
吃饱喝足后我出发去那家叫“乌木格”的木雕店,桃小小说,那是天狗镇最出名的木雕店,让我给她带个纪念品回去。
所谓纪念品不过小木偶面具之类的,虽然不明白小姑娘为什么会喜欢这些东西,但我也不愿意两手空空回去看她气鼓鼓的生闷气。
“乌木格”这个地方不好找,我和人来回打听反复辗转,才好不容易在一个偏僻角落里找到这家店。
这家木雕店也是别具一格,至少店名“乌木格”这三字写的难看程度,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就包括挂在门上那个歪七扭八的“营业中”,也是丑得人神共愤。
我进门见一身穿红色巫女袍脚踩樱花木屐的黑发小姑娘,她坐在门旁细心用颜料给木雕天狗面具上色,再往里是个面带天狗面具的老者,他握着雕刻刀对着一大块木头细心描摹。
我想走上前去好好参观参观究竟是如何用木头雕刻成面具的,却被门旁那个小姑娘伸手拉住,她把上色上一半的面具放在木架上,从高高的凳子上跳下来。
“嘘,别打扰我爷爷,快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祭祀。”
我还想再问些什么,就被女孩粗鲁的推出去,她碰得一声把门关上,随后又把门打开,把门口那个歪歪扭扭的“营业中”翻过来变成同样歪歪扭扭的“闲人勿扰”。
“噗嗤,”发出笑声的是个小男孩,他站在门口那颗大树上,“喂,你不知道这家店里人的性格比他们门上写的那些字还古怪吗?”
字如其人,我早该知道能写一手这样字的人,定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我问那个小男孩,“我刚进去的时候,你怎么不先提醒一下我?”
“我可不敢坏了桃花姐的生意,谁知道她到底要不要卖东西给你啊。”小男孩朝我吐舌头,“乌木格的木雕面具向来只卖于有缘人。”
“什么是有缘人?”
我觉得这里的人真有意思,连个十来岁的小屁孩说话都让我听得云里雾里,我迫切想知道这个有缘人究竟要怎么定义,难道得像哈利波特挑魔法棒那样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面具?
“你快走吧,你不属于这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个让我快走离开这里的人了,我直觉这个小镇必然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我问那个小男孩:
“如果我不走呢?”
“随便你。”
小男孩说完就倚在树上看着远方,这里的时间很慢,不比城市车水马龙的匆忙,每个人都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样子,在一个地方一待就是一天,就像是都死掉了一样。
就像是,都死掉了一样!
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得不轻,再看去时那个小男孩早已不见踪迹,我更加坚信,这个地方一定有问题。
人大概都是这样,一身贱骨。别人让你走你偏偏不走,等到真发生点什么事情又后悔莫及。我是一个悬疑作家,我没有办法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是说,就算将来真的发生点什么,我也认了。
回旅馆后我开始查阅有关天狗的事情,传闻那些态度傲慢的山僧因其佛性免于堕入地狱、饿鬼、阿修罗、畜生四道,但又无道德心故而也无法升入天道,最终被放逐至六道轮回之外的天狗道。
也就是说,所谓天狗,就是排除在六道之外的边缘物种,他们有等同于“神”的能力,而在这里,在供奉天狗的天狗镇,天狗就是他们的神明。
一个神的存在,源于信仰,信仰越多,他的能力就越强,换而言之,是信仰造就了神明。
如果天狗真的存在,那么祭祀,就不再是单纯祭祀。
祭牛羊猪狗不够,祭人才是对神明真正的敬畏。在科技飞速发展的二十一世纪,还有这样一个落后小镇,在以人祭神换一方平安。
来不及了,异乡人必须驱逐,赶尽杀绝。
来不及了,祭祀即将开始,不能有分毫差错。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
说话的是桃花,我根本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进到我房间的,听到她的声音后我吓得赶紧站起身来,冷汗直流,她是要杀人灭口吗?
“什么是祭祀?”
我问她,我还需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也许一切,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你今天见到安宁了。”
她用的是陈述语句,我想她说的安宁,大概就是我下午遇到的那个小男孩。
“你看到他身后的黑色翅膀了吗?”
黑色翅膀,我这才回想起下午小男孩和我说话的时候一直靠在树上,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他背后的翅膀。
也就是说,他是天狗。
古书上说天狗赤脸长鼻相貌丑陋,实则不然。高阶天狗大多俊俏英气,甚至不乏妖娆妩媚的,他们戴上赤脸长鼻低阶天狗的面具伪装自己。
桃花问我是否听说过天狗小僧荫吉。
据说文政年间有个叫做荫吉的少年,七岁时被名为杉山僧正的山人带走,去了常陆的岩间山,他在山中修行了各式各样的奇门异术,冥界通幽、国间须臾往返,至于咒术自然也不在话下,这消息传到江户,便将他称为“天狗小僧荫吉”。
天狗镇每年都要选一位具有天狗体质的男性出来祭祀,而这个祭祀就是为他戴上特制的天狗面具。大天狗会把戴上特制天狗面具的人带去深山,待其面具脱落,变作天狗小僧,精通术法,游离六道。
“今年是我?”
“你为何来?”
我慌张拿出手机给桃小小打电话,我会来这里完全是因为桃小小,可电话那头只有冰冷的机械女音告诉我“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谁是桃小小,桃小小是谁?
我的脑袋忽然很痛,记忆天翻地覆,好像我之前自认为的真相,反而是假象是我的想象,我为何来?
人群戴着彩绘天狗面具,手举火把围绕着我。我被桃花推到圆木大床上,几个凶猛的大汉按住我,他们嘴里念叨我听不懂的咒语试图把特制天狗面具戴在我的脸上。
我吓得赶紧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是梦。
“你醒了。”黑暗里传来这样的声音,我借着从窗外洒进的月光,看到一个身着修验道行者服,手持太刀,羽毛团扇,脚穿单齿高木屐的男人。
他的身形隐匿在蓑衣之下,但这无法遮挡他与生俱来的孤傲气质,我看见他身后黑色翅膀,这是我今天遇到的第二只天狗。
“预言之梦?”
刚刚那样的身临其境,绝对不会是普通梦境,唯一可能就是预言之梦,我刚刚所梦见的,是不久将来会发生的事情,而让我看到这些的,必然是面前这位天狗大人。
但是,为什么,他完全没有理由去做这件事情,六道以外的天狗,何必大费周章让我一个凡人看见未来,就是为了让我知道,我也会成为天狗吗,同行之间的基本礼貌?
“我是未来的你。”
有时候我也会幻想,多年以后成为驰名中外的超人气悬疑小说家,上人生巅峰。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变成天狗。
我觉得任何人都不会想象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奇怪生物,所以当我听他这样说的时候脑海里第一反应是:开玩笑的吧!
但我看到他那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后我知道,这不是玩笑,虽然他看起来比我嫩一点,比我妖一点,但那确实是我,是未来的我。
说实话,我不想变成那样,我虽说半生碌碌无为,但成为天狗不老不死不生不灭游走六道以外,这样的寂寞是我没办法忍受的,而且我相信,既然未来的我回来找此时的我,必然是他对自己的未来不满意,所以他想改变过去。
对自己最了解的人,莫过于自己本身。
“我该怎么做?”
我问他,我知道他一定有办法,开玩笑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天狗啊!
“逃。”
“逃不掉呢?”
“那我们都玩完了。”
我当机立断就往外跑,现在想来门口的乞丐,下午和我说话的安宁,他们都是为我好,可我不知道,因为对一无所知的未来充满期待,所以不理会任何人的警告,大概这也算是傲慢。
天上有两个月亮,阴风呼啸,小镇里所有人戴上天狗面具追逐我,不能被他们抓到,他们会像传说里的天狗那样活生生把人撕裂,他们已经不再是人,他们是邪恶天狗的信徒,以信仰为由无恶不作。
天上为什么会有两个月亮?
你看到的天不是天,你看到的远方不是远方,你看到的出口不是出口是地狱路口,回来吧北墓,你属于这里,你现在属于这里了。
不对,我不属于这里,从来不属于!
我闭上眼睛一直往前跑,我无数次听到桃花魅惑话语在我耳旁喊我回去,我无数次感到有上千万只手臂缠绕住我,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脚步越来越沉重,我想我可能撑不下去了。
“上车。”
出租司机没骗我,我回来果然还是坐他的车,我打了个哆嗦清醒不少赶紧拉开车门,“快走!”
出租司机不等我关好门就猛踩油门,他似乎比我更想逃离这里,我从倒车镜里看见那些戴着天狗面具的人群一点点化为灰烬,整条路都开始坍塌瓦解。
“怎么了?”
“坐稳了,你现在要去的地方,是新的未来,而这个被遗忘的时空,将不复存在。”
人类不能改变过去不能改变未来,时间巨轮不会为任何人改变,我的未来本该成为天狗,但我却没有成为天狗,那我就是时间的通缉犯。
我现在在逃,逃去一个所谓的“平行时空”,这样我就可以拥有两个未来。而现在这个改变未来的时空的时间将会永远静止,被时间遗弃,时间绝不不允许自己犯错。
“你是谁?”
“我也是你,失败的你。”
逃。
逃不掉呢?
那我们都玩完了。
他说的我们,还有这个被封印在时间夹缝里没逃出去的我,按理来说未来的我把我去天狗镇这段时间与我过去的时间隔断了,那我本该跳过这件事情继续生活,可桃小小,或者说是桃花不甘心,她又把我骗进这个时空。
如果我不能回到原先的生活中,那我就只能在时间以外流浪,这比被六道排外更可怕。
我必须逃回去。
我敲下这句话的时候,是截稿当天,我把稿件发出去,五分钟后有个小姑娘发我QQ消息。
“已经收到北墓大大的稿子啦,咱老大说要给您出书啦。”
这小姑娘叫语嫣,语嫣,语嫣是谁?我的责编不是桃小小吗?
我问她,“桃小小呢?”
她反问我,“北墓大大您写文写到思维混乱啦,桃小小是谁啊,我们这没有叫桃小小的这个人啊。”
没有,桃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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