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不是高力士慌张地跑来,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怜香以外的人了。
“梅妃娘娘,快跑吧,安禄山的兵就要杀进洛阳了!”高力士擦着额头的汗珠,气喘吁吁地说着。
许是这消息带来太大的震惊,又或者是太久没和人交往了,我看着他,一时接竟不上话,大唐的河山,宫闱的铜墙铁壁,说破就破了?
“娘娘,娘娘?收拾下东西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高力士恳切的语气中带着些不耐烦,没有了三年前的谄媚的甜腻。
“皇上呢?”震惊中我抓到了最后一点理智,却问出了最不该问的一句话。
高力士原本弯曲的身体变得更低了一点,怯怯地说:“皇上三更天的时候已经前往蜀地了。他特意吩咐奴才一个时辰后再来禀告娘娘,让您在后面偷偷跟着?”
“为什么要晚一个时辰才来?”
问出这个愚蠢的问题的时候,我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还能为什么,不过是为了他的美人不要因为我生气罢了。
罢了。
我摇摇手,对高力士说,“我不走了,多谢皇上的挂念。我身子虚,经不起奔波,你快逃吧。”
“娘娘,你别拿自己的生命置气啊,荣啊宠啊,有命才能争啊!再说,皇上也是心里有您才巴巴地让奴才来接您啊!您听奴才一句劝,快走吧!”高力士的语气中竟带着几分心疼。
我庆幸又悲哀,庆幸在这乱世之中,竟还能得到一点真心,悲哀我江采萍已经沦落到要被一个奴才可怜的程度了。
高力士啊,高力士,如果没有你,我不会从遥远的福建走到这洛阳的深宫,我不会有那多年的盛宠,亦不会有上阳东宫的寂寥。你说,我是该谢你呢,还是该恨你呢?
罢了。
“你别说了,我是不会走的!你不想死在这就快逃吧。我去看看我的梅花。”我转身向梅亭走去,假装没有听到他的叹息。
(二)
“娘娘,娘娘,您真的不走吗?”怜香追了出来问道。
我看着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走与不走,还有什么区别吗?从决定退回那一斛珍珠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死了,还留着这条命,不是为了争什么荣宠,不过是不想我爹娘担心。高力士说叛军就要杀来了,怜香,你还年轻,快走吧。”
“不,娘娘不走我也不走。怜香不怕死,要是没有娘娘,七岁那年,我就已经饿死在街头了,多活这十年,每一天都是娘娘您的。”怜香的脸看上去仍然像个孩子,这几年冷落萧瑟的生活,似乎就没在她心上留下痕迹。
是啊,不知不觉已经十年了。
十年前,第一次见到怜香的那个夜晚,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雪花飘落的夜晚。白雪红梅,是我见过最惊心动魄的美。
可对于怜香来说,那场雪只代表着家破人亡,只代表着寒冷和饥饿。
我见到她时,她只穿着单衣,裸露在外的双脚沾满了泥,瘦弱的手臂上满是血痕,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破碗,盛着三个铜板。
我家世代行医,从小父亲就告诉我,医者仁心,我性子再冷,也见不得这样的女孩流落街头。
怜香从不肯告诉我她经历过什么,姓甚名谁,只说她七岁了,会干很多活,求我收留她做个下人。
我摸着她细嫩的小手,在她眉眼间看到了与两个月前因反叛被抄家的宋将军相似的神情。她不说,我也不再追问,她父亲罪过再大,这样一个小女孩究竟是无辜的。我索性收了个贴身婢女,从此唤她怜香。父亲疑惑犹豫,终究架不住我撒娇,默许了。
那一年怜香七岁,我十二,只觉得多了个妹妹,我们一起在后花园里种满了梅花,还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泉水煮茶。
怜香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在我苦读《诗经》的日子,她却总趁着父亲不再的时候爬树捉鱼,有着我从来不敢奢望的活泼和大胆,有着我强求不来的好体力。不愧是将军的后代啊,不,没有什么叛乱的将军,怜香只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妹妹,再没有什么叛乱的将军,什么逃脱的孽障。
(三)
看着怜香哭花了的脸,我问出了藏在心中很久的话:“没让你侍寝,你怨我吗?”
怜香神色震惊,“娘娘,我……”
“你对皇上的心思,皇上对你的态度,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沉醉在爱情中的女人,每一个都是自私的。”回想起当年,却恍惚像隔了几世。
那一年我刚刚入宫,高力士带着一身素衣的我走进这金碧辉煌的宫殿,笑得意味深长。我从不是无知的女孩,看到共同觐见皇帝的一众浓妆艳抹,盛装俗饰的女孩时,我就知道,我会成为出类拔萃的那一个。
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的意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舍弃自由自在的生活,舍弃家中我细心呵护的梅林,来向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献祭自己的一生。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更何况是一个女子。我不过是医家的平民女子,他要我来,我只能来,我的清冷和傲骨,在皇权面前,一文不值。
可是,当他在皇位上坐定,他舒展的眉眼,超人的气度,便让我的到来有了意义。而当他的目光与我相遇,在冰冷的脸上绽放出一抹微笑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十二岁那年的白雪红梅。我知道,用梅花去形容九五之尊是一种亵渎和罪过,可在我心中,却真的再没有更高的赞美了。
于是,顺理成章的,全是俗套的,我成为了最受宠爱的那一个,他封我为梅妃,唤我作梅精,他为我寻来了全国最珍贵的梅树,种满了宫廷。梅林之中,他建起了梅亭,在傍晚的时候同我一起饮酒赏花。
那是我人生中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日子,也是我第一次愿意为了一个人,变得卑微。我在梅花间跳他最爱的舞蹈,我在镜前反复练习得体的微笑。
一曲惊鸿舞罢,他走下台阶,亲自为我斟酒,说我比梅花更美,说寒梅无情,但所幸美人多情。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他并不喜欢梅花,这整个大明宫的梅花,只是一种赏赐和宠爱,只是迁就我罢了。我隐隐觉得胸闷,却只是撒娇地说:“多情妃子,最怕遇上薄幸君王。”
他将我的手拉到了胸口,望着我的眼睛:“朕绝不负你。”
即便到了现在,我仍愿意相信他那一刻的真心,假装自己没有看到他在带我回寝宫的路上,偷偷捏了捏怜香的腰。
那段时间,我没对怜香笑过,只要皇上来,我总刻意将她打发的远远的。五年的姐妹情深,抵不过五个月的浓情蜜意,想想,也是可笑。
无论如何,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变得自私,第一次尝到了醋意。
可是,我防得了怜香,却也只能防得了怜香。我剥夺了她得圣宠的机会,却握不住自己的爱情。又或者,身为皇妃,从来就不该奢望什么爱情。
“娘娘”,怜香将我的思绪拉回了此刻,“我从未怨过您。当年怜香不懂事,羡慕着您与皇上的举案齐眉,的确妄想过飞上枝头变凤凰,同您做一对娥皇女英。可是,无论何时,若是要奴婢在皇上与您之间做出选择,我永远都会选择您。更何况,皇上薄幸,这么多年,我也看清了。”
在上阳冷宫住了多年,我已经很久没流过泪了,此刻,却因怜香的两句话哭出声来。
“怜香,你错了,皇上并非薄幸之人,只是,我没那个运气成为他真正的爱人。”
(四)
是啊,皇上并非薄幸之人,哪怕他最终还是负了我。
进宫的第三年,当我还沉浸在两情相悦的美梦中时,关于皇上与杨妃的闲言碎语却早已在皇宫内外传得沸沸扬扬。可我从不相信,皇上是明君,怎么会做出强夺儿媳的蠢事?
可是,真正的爱情就是会令人犯傻的啊。那几个月,皇上常常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仍旧常常来看我跳舞,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好像透明的,他的眼神落在了我身后,落在了我看不到的地方。
那段时间里,我没心情去照看梅花了,终日只想着如何讨皇上的欢心,一不小心,错过了最美的花期。可是,该来的还是回来,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深夜,杨妃走进了大明宫,从此,皇上再也没来见过我。
一夜之间,整个皇宫的梅花都被换成了牡丹,据说,那是杨妃最爱的花朵。
只有梅亭附近还种着几株寒梅,我去赏花,却只看到落红满地。梅亭已经挂满了蛛网,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
冬末春初的夜晚,还是寒风阵阵,可我已经感觉不到温度的寒冷了。我一个人在梅林间漫步,飘落的花瓣在我脚下碾碎,绣鞋上沾满了红红白白的汁液,好像沾满了血污。恍惚中,我听到了一支动人的曲子和皇上开怀的笑声。宫人们说,杨妃做了支新曲《霓裳羽衣》,每夜都会跳给皇上看。
那一夜,我染上了风寒,病了一个月,但皇上一次都没来,他不知道。
病体未愈,却传来皇上的召唤,他邀我到翠华西阁,他握着我的手问我怎么又瘦了。当时我还年轻,经不起温柔,一瞬间落泪如雨,哽咽难言。皇上拥我入怀,门外却传报杨妃到来。我第一次看到皇上那样慌乱的神情,要知道,他在我面前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微笑。他将我藏到屋内夹墙中,我在屏风后面听到了杨妃有恃无恐的指责,那是我圣宠最隆的时候也不敢说的话。
我正暗自窃喜,却有小太监偷偷来带我离开。我对这种争吵也觉得腻味,便随他离开,错了皇帝将杨妃送回家去的好戏。
可是,送走了杨妃,皇上并没有来找我,听高力士说,他只是终日闷闷不乐。
其实从那一刻起,我就该明白,在这场爱情的角逐中我已经输得一无所有了,我注定是他们荡气回肠的爱情中的配角,老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可是,当时的我还不够洒脱,我总想着为自己的心作最后的一搏。于是我做了一生中最卑微的决定,写下一篇《东楼赋》呈递皇上,写下我所有的辛酸委屈,写下我所有的卑微寂寞,我忘记了我最爱的梅花,我只想为我的爱情做最后一次挣扎。
我以为,看到信的皇上总会来看我一次,却不知道皇上展开我的信的那一刻,正是杨妃被重新接回宫中的时刻。我不知道皇上是怎样重重的叹了口气,不知道皇上是怎样的辗转反侧,不知道皇上烧掉那一篇赋时的落寞和决绝。
我只知道,他再没来过,只知道他赐了我一斛珍珠。
那一斛珍珠是外国使节的贡品,饱满圆润,光滑细腻,就好像杨妃的美丽。他不知道我爱极了玉器,却从来不戴珍珠,他不知道我心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骄傲。
我想要那爱情,但我终究没办法自轻自贱,婉转承欢,想到杨妃,我总会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叹。可即便如此,我仍然没办法指责皇帝的薄幸,因为,我只不过刚好是一场海誓山盟中,不被爱的那一个。
以泪研磨,我给皇上写了最后一首诗: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而后搬进上阳冷宫,再没见过他。
冷宫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却不怨恨杨妃,换做是我,也同样容不下这样一个女人的存在。即便形式不同,当年我仍是对怜香做了同样的事。我没有将她送进冷宫,却同样断了她作为深宫女子唯一的希望,我没有比杨妃,不,现在是杨贵妃了,更高贵一点。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她其实没必要防着我,因为,这一场爱情的角逐,我在她出场的那一刻就输了。
(五)
后来的事,你们就知道了,后来的事,就不再是我的故事了。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是他们的不朽誓言;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那是他们的爱情悲剧。
我是早已零落成泥的梅花,就好像当年脚下碾碎的,血污般的花瓣,不过为这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添了一抹悲凉的底色。
我以奉养父母之名将怜香送出了宫外,在只剩枯枝败叶的梅林中挥剑自刎。
恍惚中,我看到自己的鲜血溅在梅花的雪白花瓣上,胜似十二岁那年看到的白雪红梅。
后来,人们在书中写道,叛乱平定,皇帝归来,在温泉池边的梅树下挖出我的白骨,痛哭流涕。
其实,他什么都没挖到。
皇上在梅林中怅然若失,但我知道,他想念的并不是江采萍。
安禄山的军队早已将我挫骨扬灰,撒在了这片梅林。
我的骨血渗入梅林的土壤,成了滋养梅花的养料,枝头的每一朵梅花,都是我,也都不是我。这一生中,我爱过父母,爱过怜香,爱过皇上,但最爱的还是梅花。
爱了二十多年,我终于和我所爱的梅花融为一体,我想,我是幸福的。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人们说,安史之乱这一年,洛阳的梅花开得极盛,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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