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她很懼怕每天去午托園前被林奶奶逼著喝的鹽開水。綠色的脫漆茶缸里裝載的液體,是她幼年時期揮之不去的最大梦魇。
周可卿挺身而出,捏著鼻子,十分仗義地幫她喝掉。然后不停上廁所。
林奶奶的女兒田阿姨總是將小朋友的零食藏起,美其名是為了小朋友的健康著想,其實是悄悄給她的兒子大胖吃。她和周可卿就親眼看到過大胖吃了她們的浪味仙。這讓周可卿恨得牙癢癢,她把大胖的洋畫和彈珠悄悄藏到書包里,大胖哭了一個下午,田阿姨和林奶奶怎麼哄也不見好,大胖吃下許多自己的鼻涕和眼淚,她們心裡一萬個爽。
周可卿又洩憤般將大胖視若珍寶的洋畫扔棄在路邊的垃圾站。
兩人一起雀躍鼓掌。就像電視里的包青天用狗頭鍘斬下壞人的頭顱,或是白素貞和小青用妖術戲弄了鎮妖塔里的妖孽。
腦滿腸肥的大胖、表裡不一的田阿姨,在她們的記憶中,充當了很長時間的反派。
她和周可卿一起上學,中午一起去午托園,下午又一起回家。一起在路上聊各自班裡的八卦。誰誰喜歡誰誰。誰誰走路好做作。誰誰身上好臭。她們就喜歡說這個。甜蜜的記憶一直延續到四年級的春天,周可卿的父親調去另一個城市任職。周可卿也跟著轉學去了外地。
臨走前,周可卿送了她一幅畫,是用水彩筆畫下的爬山虎牆。周可卿繪畫天賦異稟,二年級時就拿了全國少兒繪畫大賽的金獎。
她沒來得及準備禮物,就把白天自然課里做的爬山虎葉子標本送給了周可卿,還在上面用水彩筆寫下了自己的地址。後來的日子直到小學畢業,她再也沒交到過親密如周可卿的朋友。
家裡開的餐館結業了,爸爸去了老家做白酒生意。媽媽回到家裡全心照料她。她不需要再被送到午托園了。
她經常在夜裡,拿出爸爸去海南旅遊錄下的錄像帶,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看。那種帶有雪花點的海邊寫真畫面,讓她感覺置身其間,好像爸爸就在身邊呢。是一種安全感。
這種感覺讓她想起更小的時候,爸爸用寵溺的笑意、溫柔的語氣給她講述的聖誕老人故事,每年平安夜過後的清晨,枕頭邊堆滿從天而降的聖誕禮物。彌散著清淡紙張香氣的書籍、透明塑料袋里那些圓圓胖胖的無花果、上好佳洋蔥圈、藍色包裝的浪味仙....她確信世界上有聖誕老人的存在,確信爸爸和她是堅定不移愛著彼此。
直到初二那年,她不再收到聖誕禮物,與此同時在鄉下老家意外發現了一個秘密:爸爸和別的女人在外面生了孩子。為了不影響到她中考,全家人默契地選擇了蒙蔽事實。而她選擇將計就計,沒有揭穿大人們所謂的善意的謊言。她仍然愛著爸爸。只是不知道爸爸還是否一樣愛她。心裡的某種確信被動搖。她一心一意愛著的人,從今往後會將完整的愛切割,注入另一個生命。
曾經帶給她童年無數溫存感和安全感的聖誕禮物,堅信不疑的聖誕老人故事,還有完完整整的父愛,都在一夜之間,劇烈地搖晃,坍塌,瓦解,驟變為一句自我催眠的——
嘿~你該長大了。
擁有時認為理所應當、失去時方知在乎的東西,就如此這般束手無策地、無法選擇地成為了別人的——她不曾見過、也不想見的妹妹的。
曾經信任的環境,變成了個由通透、輕盈的泡沫組成的宮殿。
而她,也只是其中一個,一擊即破的泡泡。
從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對父母的關懷錶示出淡漠,也許是她能夠平衡心理的小小的報復行為。
當然,她沒有對媽媽抱怨過一句。她知道媽媽比她難過不止十倍。
*
写封信致—
定居在我意识流的朋友们。
*
没有人光顾的信箱前面前,将四张明信片从狭长的缝隙塞进绿色的肚皮。仿佛将什么废弃物扔进了垃圾桶。四张明信片从此和她失去联系。
整个世界,都在用物质、陪伴、微信、通话以及其他可见可感的形式在传递讯息,维系情感。
而她仅仅用意识。
这种交流方式是她自创的,多少带有自我陶醉的意味。
曾经的她以为意识是可以传递感情的。后来才发现不可以。
她好像必须将自己对某人的挂念转换为某种可观可感的实物,必须让对方真实地抚触或是享用到,如此这般,对方才不会误以为她如同她的意识那般,是虚无缥缈、不懂人情世故的存在。这就是社交规则。
她给经理蒙那买了唐卡挂画。她很感激他,因为蒙那毕竟是她所接触不多又必须接触的同事当中,表示出最能给她方便和关怀的人。当然,她和成琛的关系,不能简单、草率划分在“社交关系“——这个粗糙又生硬的范畴内。她和成琛是有走心的友谊根基的。
街边的小店,她点了甜茶和炸土豆。当地的妇女围坐在另一个桌子,她们用略带好奇的目光打量她,没有恶意,桌子上摆着炸土豆和凉粉,甜茶,闲话家常。
食物上桌,她迫不及待放进嘴里一块裹满孜然和辣子的土豆。外酥内软。土豆的清香被辣椒的浓郁厚实地包裹着,混合炸油的酥香。瞬间,她感到自己融入了这片土地。仿佛成为隔壁桌妇女中的一人。只是她不会说藏语,也没有穿戴藏族的服饰。除此之外,她无异于拉萨居民。
她很少去人满为患的店。金碧辉煌的酒楼更加不会去光顾。她通常挑选了很多店面后,走进一间只有她一个客人的店。
一个人吃饭。是她在大学养成的习惯。她将工作餐视为生理吃饭,仅仅为了填饱肚子。某类具有目的性的饮食活动被她视作理性吃饭。比如节制饮食、社交饭局、撰稿。感性吃饭,就是她一人吃饭时的状态,通常出现在旅途中。这段时间,尽量放空思想,仅留下知觉和感觉,并凸出其中味觉和嗅觉。加深人与环境、面前美食的互动。或者,是与自我的互动。
她认为不存在浪费时间的罪恶。
小店的门口有个桶状的火炉。炉身靠近底部的位置有个口子,可以看到里面的炉灰。上面烧着一壶快要沸腾的开水,乳白色的蒸汽从壶嘴里孜孜不倦地吐露。几分钟后,水壶开始微弱地颤抖。好似某种能量在急于喷发。像一个,在现实世界的残酷打压下奋力较劲挣扎、却始终郁郁不得志的人。想要宣泄什么,却无人理会。
她觉得残忍,回头告知老板,水开了。
老板是个微胖的藏族男人,在空间狭小逼仄的厨房里忙碌着。不理她,也不理那只水壶。
十分钟后,一只迷你保温壶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瓶身包覆着红色竖条纹路。还有个玻璃杯。她倒出一杯奶茶。茶与奶氤氲成浅浅的奶棕色。她知道,这杯冒着热气的甜茶是用那壶沸腾了十分钟的开水冲泡的。她觉得这杯奶茶变得郁郁寡欢起来。
去过不同的城市,小镇。不同的地方,人流涌动的节奏、喧嚣的方式都有所不同。她觉得每座城有属于它的独特气味。拉萨的味道,综合了多种有颜色的气味—
前调是乳白洁净的奶香。中调是深邃、富有光泽的蓝色柑橘的味道。尾调神秘又深沉,是深棕色茶香渗透进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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