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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靡盛:微风轻扬着喧哗的洁白,月光亲吻她素色的裙摆。
(2)
夜晚,他就梦到妈妈。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上次梦到妈妈是很久以前了。大概年初。
他被她抱在怀中,脑袋就耷拉在她松软的、带着茉莉清香的白色毛衣上,随着她呼吸的起起伏伏。她的手里有本彩色的硬壳故事书,每念一段,都会问快要阖上眼睛的他“盛宝宝想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懒洋洋地点点头,他就快要睡着,但他要坚持听完这一章故事。
就在他入眠的临界点,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忽而精神抖擞。
他问,妈妈,为什么同学说孙悟空是好人,可是你明明告诉我他是个泼猴子,他不听师傅的话,他在天宫里撒泼,他被如来佛主压制在了五指山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好人呢?
他那么渴望知道答案。
妈妈却没有给他答案。
他焦急地转过脸,念故事的人却变成了秦阿姨——
醒了。
美梦总是在妈妈的脸变模糊后,或者,被其他女人的脸取代以后,成了噩梦。
十六岁未满的少年,在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上铺的靡扬传来均匀的鼾声,还有其他室友的鼾声。这些声音似乎都可以听觉淡化。男生宿舍里的气味冲鼻而独特,源自于反复穿戴过后、已经干涸的袜子挥发的气味,委实难以被嗅觉淡化。在难捱的呼吸里,他的脑海中,竟浮现出那个女孩的脸。
奇怪,他竟然没有继续去想梦中的妈妈,或是照顾他长大的秦阿姨,而是想到了那个只有过几次照面,甚至不知道对方姓名的女生。
仿佛只要有她的地方,不管是思维,还是具体的空间,都会明亮起来。她是一个发光的天体,只是照亮了她所行动的那一点点方向,但其余部分都是灰暗。
这是什么。如果有什么描述可以形容对她特殊的感觉,可以这样形容,假如方才那个梦境,他问完关于孙悟空的问题后,转过脸看到的不是秦阿姨,即使也不是妈妈,而是她,那么这个梦最后就不会被他定义为噩梦。
是一个他所期待的梦。
抑或说,梦到她拥有和梦到妈妈一样的价值。
年少的他,荒唐又天真地以为,这是梦里的妈妈给他的某种意义上的启示。
或许,也只是给他自己的妄念加诸一个可以实施的心理基础,又或者是借口。
*
"夜阑人静处响起了
一厥幽幽的saxophome"
*
从药房出来后,他将购买的药品包装拆掉,将手和药瓶都揣进了裤子荷包里。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令人作呕的药丸们在手心里绝望地跳动着。
位于市中心一条酒吧街路口。灯火恍惚而迷离,像是蜘蛛精放纵地拉长又缩短自己的身形,邪魅地冲着黯淡的空气吐出五颜六色的蛛丝。空气里漂浮着略带颓废和荒诞感的酒精气味。形单影只,眼花缭乱,只觉荒芜。
行至一间半敞着双开门的酒吧面前,被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学生拦截。
哥哥进去听歌吧,不要钱。
他微笑着摇了摇手。
男生说,我们是清吧,今天来了个乐队,只唱三首歌,现在正唱着呢,哥哥进去坐一会,只需要鼓掌就有免费的冰水喝哟。
他进了酒吧,并非为了免费冰水,或许是出于不太想拒绝兼职学生,又或许出于是其他一些什么原因,比如消磨时间。
吧台前一只高脚凳上坐下。老板在调酒同时冲他和善的微笑。他点头回以微笑。方才招揽他进店的男生给他端来杯冰水,剔透的杯子里有两片纤薄的青柠在随着水波摇晃。
他拿起身旁的老外才放下的菜单,手指点在鸡尾酒那一栏的莫吉托。对男生说,要两杯,我请你喝一杯。
男生受宠若惊地望着他,连忙摇手说,不不不,不用哥哥,太贵了。
那你饿吗,我请你吃东西。他在菜单上指着一个色拉拼盘。
男生将身子凑近,低声对他说,哥哥,其实你不用消费,你是我拉进来的托,一会歌手唱完了,你鼓掌就好。
他笑着点头。等学生走后,他就向老板点了一杯莫吉托、一杯苏打水、一盘沙拉,并交代,只有莫吉托放在他的桌子上,其余两样送到门外。
每个木桌上都放置着一个碟子,盛着蜡烛。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幽暗的空间里勾勒出不规则的环形图案,摇曳、灵动地簇拥着黑色铁架搭建的工业风的舞台,外籍歌手抱着吉他向台下鞠躬,结束了他不知所云的弹唱。
老外抱着吉他,拾起他藏在座椅下的啤酒瓶歪歪倒倒地下了舞台。
乐队上场。女歌手中分乌黑长发搭落在肩膀处,欲盖弥彰地遮挡住只有两根白色吊带的肩膀。吹萨克斯的男子戴着墨镜,身体优雅地摇晃。前奏起,女歌手闭上了眸子。
上一次吹奏萨克斯忘了是多久以前了。十年?
忘了忘了,老了老了。他的手指也条件反射地在裤子荷包里打着节奏。熟悉的节奏。仿佛他正在摁动着萨克斯上的琴钮。只是,他按是药瓶。不过也无妨。浑身肌肉渐渐松弛下来,意识跟着萨克斯的旋律缓缓地、镇定地漂流,仿佛被一叶扁舟乘载,旋律是河,歌声是桨,慢慢悠悠、晃晃荡荡、摇摇曳曳,他的意识被拖载向不知名的远方。
夜阑人静处响起了
一厥幽幽的saxophome
牵起了愁怀于深心处
夜阑人静处当听到
这一厥幽幽的saxophome
想起你茫然于漆黑夜半
在这晚星月迷蒙
盼再看到你脸容
在这晚思念无穷
心中感觉似没法操纵
想终有日我面对你
交底我内里情浓
春风那日会为你跟我重逢吹送
夜阑人静处当天际
星与月渐渐流动
感触有如潮水般汹涌
若是情未冻请跟我
哼这幽幽的saxophome
于今晚柔柔的想我入梦中
它可以柔柔将真爱为你送
若是情未冻始终相信
我俩与春天有个约会
ihaveadatewithspring
IHaveadatewith...女歌手重复唱了这句歌词,缓缓睁开眼睛,将歌词里的Spring改成了you,然后将手展开,若有似无地划过台下每个听众。
瞬间有些跳戏。他认为这个动作毁了整首歌的意境,将杯中莫吉托泯下一口,悄无声息离开了酒吧。看到正蹲在酒吧角落里吃沙拉的男学生。他想起之前答应他的要鼓掌的承诺没做到,心中有些愧疚,并上前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我走了,小兄弟。
那个学生拼命地咀嚼嘴里的食物,十分想要在他身影消失之前说出"谢谢"。可是没法做到。
(3)
回到郊区别墅的时候,朱尘已经睡着了。他将床柜上映照出暖橘色光线的台灯关掉,轻轻打开抽屉,将药瓶轻轻放置。
每个人床头柜里总是有杂乱琐碎同时有隐秘的物件。曾经靡九江的柜子里有避孕套,刮胡刀,护照,以及壮阳药。年少轻狂的他,略带侵略性地翻搅着那个箱体内部时,还刻意将药瓶弄出粗鲁而生硬的碰撞声,叛逆、顽劣、幼稚的行为,以一种报复性质的方式嘲笑靡九江,挫伤他的自尊。万没想到,十年后的今天,未满三十岁的他就开始服用这种药物。
但,当他想起靡九江那张可以同时泛起肥肉和伪善笑容的脸,政治家肮脏的灵魂被巧妙地藏匿在那副和蔼的面具底下,前一秒,浮现出的愧疚感顷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若置身于游乐园鬼屋里的感受——
除了极尽能事、刻意营造的惊悚,而没有丝毫内容的,荒诞无根的自嘲。
他可以无限理智。事业,家庭,甚至爱情。他能够选择对他而言具有最大价值意义的生存模式。
他曾经为了使自己浸淫在高效率工作氛围和高回报的物质追逐中,采取一种自我洗脑的手段——使自己恨靡九江。这种恨意成功转化为他这十年来奋斗的动力。如果他对靡九江有一丝的愧疚,他就不会成为今天的他。
身体陷入软皮沙发里。空荡、静谧的空间,如同他此刻的内心。好像什么都有,又仿佛一无所有。似乎大致满意生存的现状,努力赚钱,经营家庭,牺牲娱乐时间。为构建目标中的物质生活,不断运送砂砾、空气、水,凌驾于时间和懦弱之上,强迫将精力和体能压缩在计划的框架内,近乎偏执地追逐理想中的生活。
直到,某个威武雄壮的大厦建立,他从顶端居高临下,多少同龄人仰望并羡慕他,也有人说他靠女人成功。小矮人们站在沙漠上叽叽喳喳。一片可悲的荒芜。没有什么能激怒他。没有赏心悦目的、哪怕扎眼的事物,一片绿叶或是一只骆驼,没有。
IHAVEADATEWITHSPING。他莫名其妙在空旷无垠的荒漠孤楼顶端哼出这一句。俯视着十年来的所获。
他唱歌不再好听,声音沙哑黯淡,曾几何时他的歌声从丹田发出,而此时只从喉咙管中挤压出来。他的心脏和丹田之间早已充塞了黄沙。满腔黄沙的人如何唱出动听的歌呢。他的肺叶颤颤巍巍,一直延伸到喉管,他又重复了这句歌词,
IHAVEADATEWITH...他停下来,这种停顿是源于肺部那股颤抖的力量抬升到了鼻腔。顺势爬升到眼睑。
他在客厅里踱步来回几阵子,试图压制住突如其来的坐立不安。诡异的牵引力将他带到书房。荷包里取出只有三把钥匙的串子,一把是车钥匙、一把是房门钥匙,还有一把,正是打开面前书桌倒数第一格抽屉的。他颤抖着将钥匙插进孔里,扭动,常年没有使用的钥匙和孔的缝隙贴合,又隐隐生疏。箱子打开了,他捧出小木匣子。一直不敢打开的匣子。里面有会影响他正常生活的坏东西。不知是不是喝多了莫吉托,还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歌,他竟然在今晚想要再次打开这个鬼箱子。呼吸开始不再均匀,匣子里面,很多很多的漂流瓶。
随便抽取出一只,拔出木塞。取出粉红色的便利贴纸卷。他艰难地摊平它,他在心里默默跟读着纸上的文字,那三个字,那样令人惶恐的称呼,那样令他窒息且难以对答的问句。写了一手难看字的姑娘,在漂流瓶里写下:靡大人,我们一起去西藏好吗。
巨大的酸楚混合着酒精在他咽喉处翻涌着,他想吐,他把该死的便利贴塞回瓶中。像妖孽见了鬼符。他甚至懒得盖上木塞,就将它扔回了箱子,把匣子锁进抽屉。迅速回到沙发上。捂着脸。
他整张脸都在微弱地难以抑制地抽搐。鼻腔和瞳孔都酸胀。他几乎每天都要经历一次疲乏。这次不想再压抑,他想顺应这股奇异的冲击力行进到情绪的尽头,看看它究竟是什么。
最后的最后。他流下了眼泪。太没新意了。十年前就是这样,他才让自己变化。他挣扎了十年,结果还是留下了眼泪。
真他妈蠢,靡盛。他嘲笑着自己,用卫生纸擦干。点燃一支烟。他已经两年没在家里抽烟了,他答应了朱尘要通过戒烟来治疗性功能障碍。可是他也在公司的厕所偷着抽,在车里偷着抽,从不将烟带回家。那支歌,先前在酒吧里听到的歌,使他失常。他英语不好,但是他知道DATE的意思。IHAVEADATEWITH...
脑海中,又浮现起那排歪斜难看的字体:靡大人,我们一起去西藏好吗?
*
在荒漠上泛舟,倏尔风起云涌。
眼泪,是荒芜中的唯一绿洲。
*
他总是在不经意间向重点班方阵瞟去。他知道她读重点班,和萧何一个班。
军训第三天,没看到她。太无聊。他机械化地做着教官指导的动作,感觉下一秒就会被炙热的阳光烤成肉干,身体僵固在无风的空气里。在无聊透顶、循环往复的"一二一"口令声下,他的方阵懒洋洋地朝绿化带行去,树荫底下比前一次转身多了两个绿色的身影,就在方阵的正前方。训练如此枯燥,方阵里的男同学都隐隐躁动着,两个身影其中一个是聒噪的周可卿,另一个,是她。
他要看清楚她。
视力不好,他此时恨透了自己平时里打游戏不爱护眼睛,也恨透此时的光线那么充沛。他在明,她在暗。还好,她会发光,即使伫立在梧桐树冠硕大的阴影里,即使她身边有更受瞩目的周可卿,但她仍然比阳光还亮,比什么都亮,亮到他都快看不见她,亮到他无法冲破这明适应。他只好虚睁着眼睛,似乎如此便能捕捉她纤瘦的身形和那小小的脸部轮廓。
他要知道她的一切。
仿佛看到她,他就能在梦中多和妈妈亲昵一会。
中午,学生寥寥无几的食堂里,他看到她捧着一个老式的不锈钢饭盒进来了,他心里一紧。她的身边除了毫无悬念的周可卿,还多了萧何。
他故意吃得很慢,无视靡扬的催促。看到远处角落里的三人谈笑风生、热闹欢快的样子。当他发现她身边出现的第一个异性是萧何时,竟觉得有些庆幸。若非初中共组乐队的交情让他足够了解萧何的为人,他一定会嫉妒他的。
也许不失为一个接近她的良机。
至于初三时转来特优班的周可卿,他对她一向是无视的。或许是他年少气盛的偏见,又或许是他刻板印象效应的延续,归根结底,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儿时跟随靡九江前往周可卿家中给她父亲送礼,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的是傲慢的父亲和骄纵的女儿。小学和初中时期,周可卿就总是如多数怀春少女一般鬼鬼祟祟地跟在他身后,他从来都视而不见。他尚未发育完善的情商系统不足以支持他对着无好感的人客套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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