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刮蹭了奔驰车

老马刮蹭了奔驰车

- 01 -

春城冬天里的第一场雪下得有些突兀。昨天还晴朗的天气，被夜半突起的北风呼啸一夜后，早起就下起了雪。

雪是一年中少见的景象，洁白纯净地从天上飞来，如人们想像中的天使一样轻盈圣洁，大家都喜欢。在大街行人们的惊呼声中，雪由几片飘落到纷纷而下，最后是漫天飞舞地铺天盖地。没一会儿，地面就堆积了一层白。行人踩踏在上面，发出 “咯吱咯吱”声。清脆悦耳的声音回荡在大街上，随之而伴的还有一声又一声的惊呼和有惊无险后的哄笑。

大街上的行人全都沉浸在春城的第一场雪带来的喜悦里，没有人注意到人行道上，一个骑三轮车的老头正手忙脚乱地刹住车后，慌张地向他身后的那辆奔驰车跑去。

老头跑得急，脚下路滑，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跤，把他头上的雷锋帽抛出好远。他连忙爬起来，也顾不上捡他的帽子，继续向那辆奔驰车跑去。因为下雪路滑，手冻僵了，三轮车一时失了他的控制，紧贴着那辆奔驰车狂奔而下，留下一串刺耳的金属刮擦着金属的声音。他一边跑一边祈求老天保佑，保佑是他的听觉出了问题。

- 02 -

老天爷没有对老头显神灵，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奔驰车果然被自己的三轮车刮蹭到了，从车头到车尾，一路过来，把半边车身都毁了。

老头站在奔驰车前傻了眼。暗红色的车身被他的三轮车刮蹭过的痕迹，犹如刀尖在他身上从头到脚地划过。那种钻心的痛，扭曲着他那张被风雪冻僵了的脸。

"这可怎么办呢，这么一大片？"老头把脸凑车身，沿着划痕一路看过去。下岗前，他在国营的大修厂工作，是个修车的行家，钣金喷漆，他当然懂。车尾的划痕比较浅，打磨一下，喷个漆就可以。但是车头到前门的那一片，擦伤得太深，已经露出金属层了，还有凹陷，维修起来可是个大麻烦。他虽然是个拉猪食喂猪的，但他喜欢车，一生就这爱好。他知道奔驰车维修起来，费用比较高。所以，要修好这车，掏出他全部家当也不够。

老头估量过维修费用后，不停地搓着手，从车头走到车尾，从车尾走到车头，来来回回，走过不停。

雪越下越大，刚下雪时的喜悦，被一波又一波铺天盖地地雪掩埋了。街上冒雪赶路的行人，都埋头选择不易滑倒的路走。老头在不停地走动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是的，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注意到刚才所发生的事！这个发现让老头一时欣喜。他再一次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跑去捡回了他的雷锋帽，拍落了帽子上的雪，重新戴在头上，向着他的三轮车走去。在握着三轮车的手刹，准备松刹走人时，老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

奔驰车那一大片擦伤的痕迹已被大雪掩盖了，在暗红色的车身上，铸造出一把雪白的剑，刺激他的双眼。他感觉那剑直指着他的心。

老头去了路边的一家店铺，讨要了纸和笔，给奔驰车的车主写了留言。留言上有他的姓名和住址，备注了他所能承受的维修费用是3500一4000元，这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他把写好的留言条，装在从口袋里掏出的红色尼龙袋里，走回奔驰车，系在车的门把手上。

- 03 -

老头推车走后不久，一位中年男人向奔驰车走来。他阴沉着脸，一脸怒气，像是有人欠了他八百万似的。

男人走到车门前，看到车门把手上系着一个红色的尼龙袋，一把扯下来，扔在地上，骂了一句:“都他妈的有病！”在打开车门要上车时，男人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回身抹去车上积雪多的地方，他惊讶得像白天撞见了鬼。男人在风雪中暴跳如雷地吼叫着。但他的愤怒只能引起街上行人片刻的伫立观望。没有人能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装着留言条的红色尼龙袋，在男人的吼叫声中，随风翻滚一阵后，又随风回旋到他的脚边来。男人怒气十足地踢开它，又突然赶扑着把它捡回来。看到老头的留言条，男人那张暴怒狰狞的脸舒缓了许多。他冷啍一声，自语道:"老马，算你有点良心，要是蹭刮一小块，我他妈的也就认了。现在，你把我半个车身都毁了，想3500-4000了事，真是做梦！"

- 04 -

男人冒着大风大雪，找到了纸条上的住址:沿江路32号。当他站在小院门前，再一次确认这一个小院三间瓦房的民房就是老马留言条上的住址时，心里 “咯噔”一下，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活鬼见！”但他管不了那么多，就是让老马拆屋卖瓦，他也一定要从老马这里索要到他的全部损失。他的心肠原来并没有这么硬。是他最信任最爱的人让他变成了这样。

“老马在家吗？！”不等人回应，男人就气势汹汹地推开小院的门，朝屋里走去。

“谁啊？”屋里回应了一声，几只小狗像是得了主人的命令，从屋子里冲出来，一字排开地站在门口，冲着男人“汪汪”地叫个不停。

男人是喜欢狗的，从小就养，现在家里还养着两只。他觉得狗比人忠诚，听话。但眼前的这几只，真是让他厌恶至极。它们不是皮毛不整，就是污面跛足，没有一个长相整齐的，还挡着他的道，不让他进屋。男人真想几脚把它们踢开。但狗逼急了是要咬人的。他只有冲着屋里的人高声喊着，是老马让他来的，让屋里的人收拾这挡道的狗。果然，屋里的人一声呵斥，小狗们就给男人让了道。

男人走进屋，屋里升着一盆火，一个老婆婆背对着门坐着。听到男人走近，回转脸来招呼男人。男人这才明白婆婆为什么没有起身迎他。原来婆婆是个瞎子。男人心里又是 “咯噔”一下，骂着:“真他妈的活见鬼！”

老婆婆笑笑，说已经瞎了几十年了，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鬼模样。

男人不耐烦地说不是那个意思，问婆婆老马在不在家？婆婆说不在。男人又问婆婆，老马是她的什么人？婆婆说原本是女婿，后来变成了儿子。男人表示不解。婆婆让他坐下来烤火，跟他讲了这段前因后果。

婆婆说老马是她家招进来的女婿，女儿跟他生活一年后，丢下她这瞎眼的妈，跟老马的好朋友跑了。老马受了打击，也跑出去了好几天。几天回来后，就认她做了妈。

婆婆说得轻巧，男人听得心惊。他没想到老马跟他有如此相同的经历。就在上个月，他的爱人卷了家里的钱财，跟他修车厂里的主修师傅跑了，留下孩子和一个空壳的修车厂给他。如果不是孩子，这打击足够让他死一百回。他不知道老马当年是怎么挺过来的，还能认下这个瞎子妈，替背叛他的女人尽儿女之孝。

男人问婆婆，老马后来没有再找？婆婆说，是有人给老马说亲做媒，她也希望老马再找个女人，成个家。但与老马相亲的女人都要求老马不要管她。老马不同意，就这样耽误了终身。

婆婆唉叹一声，问男人火盆边是不是有个奶瓶？男人说有。她让男人递给她。婆婆接过奶瓶， “咪咪”地叫了几声，她怀里抱着的破棉袄里，冒出三只小猫咪的头来，“喵喵喵”地看着她叫。婆婆摸索着小猫的嘴，给它们一个个喂起奶来，边喂边跟男人说，这是老马昨天刚从猪场带回来的，说是刚产下，不见老猫管，就带回来了。还说那几只狗也都是老马从外面捡回来。

男人问婆婆，老马是做什么工作的？婆婆说老马原来是大修厂的大师傅，技术顶尖顶尖的好，后来，大修厂破产了，他就下岗了。因为有她这个瞎子妈拖着，又出不了远门，就在云青宾馆找了份拉猪食喂猪的临时工，每天大清早去云青宾馆拉猪食到云青宾馆的猪场喂猪。说以往这个时候应该是回来的，今天不知让什么事耽误了。说完，又是唉叹一声，说这么好的技术就这么丢了，真正是可惜。

男人在婆婆的唉叹声中起身，跟婆婆说，他今天还有事别的事要办，就不等老马了，说下次再来找他。

- 05 -

男人再来找老马，是在大雪过后的一个大晴天里。

老马从猪场回来，推开小院的门，见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跟婆婆一起坐在小院里晒太阳。他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男人见了老马，起身迎了过去，递给老马写给他的留言条。

老马接过留言条后，跟男人赔了一万个不是，说自己这几天就没有睡一个安稳觉。他慌里慌张地跑进屋，拿出一个存折来，说他这就去银行，把他全部的积蓄取出来，剩下不够的，他再慢慢还。

男人一把扯住了要出门取钱的老马，跟老马说，他也姓马，让老马叫他小马，上次从老马家回去后，卖了他的奔驰车，重新装修了他的修车厂。这次来，他不是来跟老马讨赔偿的，而是来请老马去他的“二马修车厂”做主修师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