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前,于乐音坊的厢房中——
元晦坐在桌旁,在觥筹交错间,笑吟吟说些违心话。这次应酬若不是被张员外应押着,元晦压根不会来。
按照张员外的说法,这位许伯父,是其年轻时的故交,是当年的状元郎,现任朝中重职,具体是哪个部的尚书,元晦也记不清了。总之这许伯父此次归乡探亲,途经此地,作为其旧友,张员外定要尽尽地主之谊。
元晦本以为,老爹硬要拉自己来见这位许伯父,是为了帮自己在朝中讨个闲差,但当话茬接到许伯父尚未婚配的千金时,元晦不由得心中一紧,只想赶紧找个借口离席。
就在那许伯父手捻胡须,面带微笑,颇满意地盯着元晦上下打量时,隔壁包厢突然一阵叮里咣啷的摔砸声,随即便是吵嚷声。
元晦立马借着东风,对张员外和许伯父正色道,“似乎有人闹事,我去看一下。”不等张员外发话,元晦便脚底抹油出了包厢。
起初,元晦只想趁乱溜走,没想到经过隔壁包厢时,一个瓷瓶从屋内飞出来,在脚边摔成碎片。瞟了眼包厢内,竟是县太爷家的大公子——刘才生。
屋内,一个领头的琴女带着两个丫鬟,垂头跪在刘才生跟前,眼看刘才生抬脚就要踹。
若不是无意间瞟到这一幕,元晦也不会一时意气用事,从过路小二手中抢过茶碗,甩到刘才生要踹人的腿上,害其向后摔倒,一屁股坐在自己之前打碎的瓷器碎片上……
元晦和刘才生,原本就互相看不上。元晦觉得刘才生一身市井酒肉气,瘦的跟柴火似的,一看就是窑子逛多了。元晦也知道刘才生私下是如何评价自己的——长得跟个娘们似的,扶不起墙。但即便如此,两人若在街上撞了对脸儿,还是会假惺惺拱手道好。
此事虽由张员外出面化解,不了了之,但元晦和刘才生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元晦都没有在街上见过刘才生,听说刘才生从京城的花楼买了个貌若天仙的姐儿,整天不出屋儿,渐渐的,元晦也忘了这么个人。
大清早,元晦便敲开了闲云书屋的大门,念叨着想去城南梨园家,听新排的一折戏,然后再到城北德春园吃饺子。
闲云正翻看着账本,头都没抬,“一个城南,一个城北,你还真是好兴致。”
“你那破账本有什么好看的,跟一个月能卖出去几本书似的。”元晦给自己倒了杯茶,凑到闲云身旁,轻声道,“城南那家梨园的新戏,据说唱得是前朝皇帝同其臣子之间的二三事。”
“哦,忠心老臣冒死直谏的戏码?”闲云一边应和,一边抬袖提笔,在账本上写写划划,仍没抬头。
“那多无趣,”元晦有意拉长音调,语气带着些暧昧,低声道,“唱的是——断袖之交。”
闲云执笔的手,顿了一下,轻笑道,“哦,那倒新鲜,等会儿瞧瞧去。”
元晦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闲云的扇子,絮叨道,“你这把破扇子,该换换了,回头我送你一把玳瑁缎面儿,名家题字的。”
“多谢了,我这把就挺好,不用换。”闲云应和着,放下笔,合上账本,笑道,“走吧,去瞧瞧你说的戏。”
时间还早,闲云同元晦,不紧不慢地往梨园溜达。
路上经过一家丝店,从店外就可瞧见屋里展开的几把上好的真丝折扇,元晦扯着闲云进了店。
距离两人不远的身后,一面容精巧的“公子哥”跟在二人身后,挑眉瞧着两人的背影。
“公子哥”满意地笑道,“不错,若单论皮相,这两个,哪个都行。”
“小——”跟在“公子哥”身旁的跟班刚一开口,就被主子瞪了一眼,忙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赔笑脸道,“少爷,应该是那个穿红衣裳的才对。”
“哦?”“公子哥”不紧不慢道,“可我看那个穿白衣裳的更顺眼,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甚得我意。”说着,“公子哥”脸上浮起两朵红晕,转而瞟了眼旁边那个,冷声道,“那个红的,嬉皮笑脸的,一副欠打的模样儿,让人看了就来气。”
跟班的笑道,“少爷说的是。再说,那二人不论哪个被少爷看上,都是其莫大的福分。”
城南这家梨园,经常排一些大众喜闻乐见的才子佳人暗夜相会,或是俏寡妇门前二三事之类的戏码,虽难登大雅之堂,但几乎场场座无虚席。
来看这折“断袖之交”的,竟有不少白面书生,当然也少不了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当下虽算不上男风盛行,但总有些权贵会在府中养俏公子,闲话流于市井之后,自然就成了风流话,风流话就被写成了戏本。
元晦跟闲云,在距离戏台较近的雅座落座,桌上已摆好坚果茶水,时不时有小厮殷勤地来抹抹桌子,换换茶水。
“你们这戏园子怎么回事儿?!”
“对不住了两位,雅座儿都满了,二位要看戏的话,只能将就着坐后头了。”
闲云一眼就看出,同小厮嚷嚷的那人身旁站的“公子哥”,是个姑娘,这姑娘打从自己和元晦从书屋一出来,就不远不近地跟着。
元晦边喝茶,边瞧热闹,嘀咕道,“来这儿看戏,还穷讲究,不知是哪家矫情的公子哥儿。”
闲云挑眉瞧了眼元晦,悠悠道,“赶上了最后一张雅座,自然悠哉。”
“嘿,”元晦扯嘴角一笑,将手中的茶碗放到桌上,挑眉道,“本少爷,就是爱瞧着热闹说风凉话。”
一揣着手,戴瓜皮帽的小贩,凑近闲云跟元晦,拍了拍身上鼓囊囊的对襟开衫,悄声道,“二位爷,看本儿么?”
元晦挑了下眉毛,眼睛瞟着戏台子,对小贩淡然道,“都有什么样的?”
小贩一看有戏,立马眉开眼笑,忍不住提高了声调,“我这儿什么样儿的都有,本本精品,包您满意。”
“哦?”元晦轻笑,“有男风的么?”
“哎呦,您算是找对人了。”小贩语气夸张道,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搁在桌上,小心地掀开一个角,可以略微瞧见画册中的满园春色。
闲云抿着笑意,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瞄了眼桌上的画册。
略微翻了几页书角后,元晦从画册上收起目光,将其推向小贩,“不巧,这本我有了。”
小贩将画册包好,揣回衣衫,压低了声调,“您真是见多识广,我店里还有别的珍本,要不,拿来给您瞧瞧?”
元晦直白拒绝道,“改回吧。”
小贩干巴巴点头道,“哎。”转身接着去下一桌。
戏快开场了,园子里愈发嘈杂。
“二位,真不好意思,后面那两位爷,非说要同您二位拼桌,小的实在不好做,便厚着脸皮来问问您二位的意思。”梨园的小厮躬着腰,尴尬地冲元晦和闲云笑道。
闲云向后瞟了一眼,果然是那姑娘和她的跟班。
元晦冷声道,“既然知道我们不乐意,就替我们说声不好意思,回了吧。”
小厮的脸僵了一下,为难地笑着点点头,“好嘞。”
小厮刚一闪开,台子上便传来了将要开场的锣鼓声。
“哈,开始了。”元晦笑道,调整了坐姿。
方才那“公子哥”突然冒出来,对闲云和元晦笑道,“既然刚好有两个空位,不介意同桌吧。”话闭,“公子哥”毫不客气地坐到了闲云身旁,挥开手中崭新的真丝折扇,双目炯炯地望向戏台子,全然不顾元晦拧紧的眉头和刀子般扎向自己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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