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存在主义哲学先驱克尔凯郭尔说,我们通过在每一步上都做出“或彼或此”的选择,来塑造自身。
我上初中的时候流行考中专,成绩特别好的——至少在我们那种二三流学校——中专都是首选,高中是实在没办法才去。那时的高中老师常常把考大学比作过独木桥,事实也的确如此,通常整届毕业生里一个本科也没有。
以我当时的成绩,没考上中专实属意料之中,不过有点意外的是连高中也没考上,退而求其次的机会都没有。
于是爸爸开始找关系,想办法让我去读中专。
他觉得女孩子应该读师范类。那时舅外公——奶奶的表弟——还没退休,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每次去我们家都有黑色的小轿车接送。
舅外公很快帮我联系到邻市一所师范学校。那时师范学校在中专里几乎是最吃香的,因为每个月有钱领。
那所师范学校在整个地区——十一座市县——也不过招十来个人,这十来个都是成绩优异的,要把我这个相差一百多分的安插进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能拿到那个名额都不知道羡慕死多少人。
那天舅外公亲自出马,他的司机开着车,带我和爸爸去几十公里外见那所师范学校的校长,当面表示感谢。
校长家住在一座镇上,他家门口有条小溪,我们的车便停在小溪边,大家坐在车上等着校长回来。
七月的天气特别热,爸爸下车来到不远的水果摊买了箱苹果,回来的时候满头大汗。
那时家里除了过年过节平时很少买水果,水果是奢侈品。
我当然知道苹果是送人的,但是那箱苹果在我看来却像一个个要来砸碎我的梦,至于是个什么样的梦,我其实并不清楚,只知道内心极不舒服。他们在巴望着校长赶快回来,我却盼着他不要回来才好。
时间一秒秒地过去,我在后座上越来越不耐烦,终于趁舅外公下车那会儿跟爸爸说:“爸,我想吃个苹果。”
“你吃了就不好送人了。”
“那就不送了。”
我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想去那所师范学校。在此之前曾经以为自己很兴奋,以为自己跟家人一样想去读那个师范学校。我当然清楚那个名额有多珍贵,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求之不来的。
但是我同样明白去读师范就意味着再也没机会学英语——从初一起虽然我其它成绩很差,英语却一直年级第一,一想到从此要跟英语世界永别,就觉得无比恐慌,好像未来全部写在了纸上可以一览无遗,那么我的奋斗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惊喜在等着我?
我试着把自己内心的担忧告诉爸爸。
我很幸运,爸爸从小到大最疼我,只要我说不想做的事,他通常都会很认真地考虑。
爸爸居然听见了我的话。然后,他跟舅外公说,我们回去吧,这所学校不去了。
我也很感激舅外公,他并没有责怪我,也许有些无奈吧,这样兴师动众,然后就在最后关头,其实只要见个面就可以敲定的时候,我却突然说退出。
一路上我觉得无比轻松。好像逃脱了一场宿命那样。
回来后爸爸却并没有放弃,他以为我只是不想去教耷哑学生——其实跟教谁一点关系也没有——又通过关系找到一所本市的幼师。
我当然不愿意去。那时候我已经有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我想继续读书,对我来说,中专是终点站,而我要的不是终点站,我要继续读下去,要一条看不见终点的路。
爸爸并不逼我,他说去看看,实在不喜欢再说。
算是为了他,我同意去看看。
面试很简单,就在一间办公室,几位女老师走过场似地问我几个简单的问题,比如多大年纪,初中在哪里念的之类,然后填个表。
接着过来一名年纪稍大的老师——大概是她们的领导,让我跳个舞看看。
幼师以后要教孩子们跳舞,她让我跳舞,其实并不过分。但是一则我一点也不想上幼师,二则当那么多人面说跳就跳,感觉像市场上待售的奴隶任人挑选,还要摆出各种让买主喜欢的姿势,我觉得那是一种侮辱。
于是冷冰冰地说:我不会跳舞。
那几位女老师笑起来,大概意思说还挺有个性的呢。
然后她们妥协了:那你就做个操吧。
我却一点面子也不给:我也不会做操。
说完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爸爸一声不吭跟着我出来,一路上我们什么也没说。但是我脑子里已经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
妈妈气得把我大骂一顿。那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妈妈从小希望我跳出农门,吃国家粮食,不要像她那样当一辈子农民低人一等。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凭我的成绩再想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我的理由竟然是想继续学英语。她觉得我简直不可理喻。
我由着她骂,并不跟她争,那时其实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我知道自己放弃的东西也许这辈子再也拿不回来,但是觉得一点也不可惜。
相反,我倒是觉得挺开心,既然是最后的机会,便意味着再不必去应付任何其他的机会了。
接下来不管怎样爸爸要想办法让我上高中了。上高中就意味着可以继续学英语。当然我并没想过要上大学。我那样的成绩想上大学,倒不如直接说想升天。
比较幸运的是,有所高中正好欠爸爸单位一笔钱。那所学校虽然大学升学率不高,但比我之前那所还是好一些。
校长跟爸爸商定好,如果我能考上大学,那么入学费(没考上高中的要交一笔入学费)就给我免掉。如果考不上大学,高中毕业时再补交。
当然最后没交那笔入学费。
如果当时听从家人的安排去读中专,那就完全是另外一条路了。这辈子也许就永远留在了那座小城市,如家人安排的,嫁个“单位上的”(铁饭碗),日子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奔波也远不如这样精彩。
也许会后悔没有为梦去冒险。也许会不断地告诉别人,包括我的孩子,说我当年英语学得多好,可惜没有继续学下去。当我看见别人——尤其跟我一样成绩差的上了大学时,会恨不得人生能从头来过。也许会说当年那样选择是为了家人,为了让他们放心。
我知道不管怎样说,都永远无法说服自己不后悔,不遗憾。
有人说这是个性。我倒觉得不如说是勇气。一个人总得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对喜欢的大胆去争取,不喜欢的坚决说不。什么都要,最后势必什么都没有。
我很庆幸在十六岁那年老天让我做了那个重大的决定,之后这一生每一个重大决定都是我自己做出来的。我并不强求每一个决定都是最好的,但我深知每一个都是当时可选项里最好的那个。
伴随着一个又一个决定的做出,我变得越来越相信自己,也越来越了解自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清楚自己不喜欢什么,不能接受什么,我做好了随时接受失败的准备,其实失败只是外人的评判。对我来说,那只是一种尝试,最多只说明此路不通。但是因为走过,我知道自己不会留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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