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舅和二舅妈是下午四点多才到蝴蝶家里的。他们先是到了大舅舅家，怕不来蝴蝶的妈有意见，又来蝴蝶家的。
蝴蝶的爸妈高兴得手脚都没有地方放了，城里贵客的第一次光临，让爸妈为自己的来不及准备而局促不安，如果有时间提前准备，他们会把自己的贫穷修饰遮掩一下。
蝴蝶的妈妈一会儿急着要去借一套高桌子板凳，用来吃晚饭，一会儿又要蝴蝶爸到镇上去割豆腐买肉，招待她的哥嫂。
二舅舅急忙拦住蝴蝶妈说:不忙不忙，我们一会儿就要走。
那哪行？蝴蝶妈听到哥哥的话，先是楞了一下，接着眼圈红了。蝴蝶妈说:我到这家来十几年了，你和我嫂子第一次来看我，说什么也不准走。要不，就是你嫌弃我这个妹妹太穷了。
蝴蝶妈这样说，蝴蝶的二舅舅为难了，他看着舅妈。蝴蝶看到二舅舅的眼睛在央求二舅妈，就像她央求爸爸给她买一个橘子汽水一样。二舅妈有些无奈，她总算答应了二舅舅无声的恳求，二舅妈点点头。蝴蝶看得出，二舅妈有些不开心，二舅妈的眼睛是看向地面的。
蝴蝶妈高兴坏了，她把蝴蝶拉到一边，悄悄对蝴蝶说:蝴蝶呀，你把你舅妈带去看咱们菜园里的红萝卜白萝卜去，妈烧火做饭，怕烟呛到你舅妈。
妈把二舅妈放在了二舅舅前面说。蝴蝶明白，二舅舅是自己人，怎样都不要紧。而二舅妈，才是真正的贵客。
菜园在村外不远处。初冬的天，菜园里的菜还没经霜，水灵得很呢。看见菜园子的二舅妈终于高兴了一些。二舅妈看见青萝卜挺着壮实的身子，头上的绿樱子竖得高高地，夸道:这菜长得真好呢。蝴蝶就用力地去拔萝卜，她人小，用了很大的力气都没拔下萝卜来，只是让萝卜晃了晃。二舅妈忙说:蝴蝶，你拔它干嘛呢，让它好好长着呗。蝴蝶说:萝卜可以炒菜，叶子可以喂鸡和鹅呢。
蝴蝶锲而不舍地拔下了一个萝卜，差点跌个屁股蹲，把二舅妈逗笑了。二舅妈笑了，陪着小心的二舅舅也笑了，蝴蝶就笑得更灿烂了。二舅妈说:蝴蝶真能干！蝴蝶听了心里美滋滋地。
二舅妈也夸了芫荽，芫荽细嫩的叶子散发着独有的香气。还有菠菜。菠菜绿得发黑，叶片肥厚得像小猪的耳朵。二舅妈说，城里吃不到这样新鲜的绿菜呢。二舅妈是地道的城里人，很少接触农村。二舅妈这样说，蝴蝶听了，为自己是农村人有一些自豪。
农村人和城里人不一样的，要不，蝴蝶妈怎么让蝴蝶喊二舅妈为舅妈，却喊大舅的老婆为大妗子呢。
二舅舅和二舅妈在菜园里逗留了一阵子，暮色已经慢慢降下来，村庄已经被炊烟包裹住了，不但有炊烟，还有烧炕的呛人的烟味儿。
蝴蝶领着舅妈她们往回走。走到自家屋里，她的爸妈正好把饭菜端到借来的高桌子上。蝴蝶新婚不久的哥嫂也回来了，嫂子有些羞涩地叫了一声二舅，二妗子。
蝴蝶想，嫂子可真土啊，她不知道二舅妈是城里人么？
蝴蝶的妈舀了一盆热水，让二舅舅和二舅妈洗手。蝴蝶纳闷，傍晚洗的什么手？二舅舅和舅妈又没干活。但二舅舅和二舅妈洗了手，还打了香皂。蝴蝶不记得家里有新香皂的，可能是她爸妈刚买的吧。
擦手的毛巾不太白了，蝴蝶看见二舅妈稍微犹豫了一下，草草地擦了擦手。
吃饭的时候，蝴蝶看见，妈把她的那只镶着金边的细白瓷碗给了二舅妈。那是过年的时候，蝴蝶亲自在集市上挑的。这是给了二舅妈用，给了别人，蝴蝶肯定不会答应呢。
蝴蝶妈一个劲儿地劝二舅妈吃菜，吃豆腐，吃她炒的肉片儿。二舅妈却吃得很少，就放下筷子说饱了。这让蝴蝶妈有些伤心的样子。二舅妈笑咪咪地说:我饭量一直小，你们吃好啊！她陪大家坐在桌子边。二舅妈这样一说，蝴蝶妈才又把筷子拿起来。
吃过饭，天色已经黑了。蝴蝶的哥哥说，他俩晚上到嫂子的娘家去，有事。蝴蝶的爸妈叮嘱路上小心，哥嫂就向二舅他们告辞走了。蝴蝶心里纳闷:这么晚，哥嫂能有什么事呢？她扯着妈的袖子问妈，妈用一根手指点她的头，小声说:你个呆丫头！你哥嫂不走，你二舅舅他们晚上睡哪里？
蝴蝶恍然大悟。她家里最好的地方是哥嫂的新房，那是家里唯一一个独立的小城堡。蝴蝶和她爸妈的大炕赤裸在屋子里，没有任何遮挡。
要睡时，二舅妈要上厕所。蝴蝶妈连忙拿来手电，让蝴蝶陪二舅妈一起去。二舅舅也跟了来，二舅舅接过手电，让蝴蝶自己回屋，他陪二舅妈就可以了。蝴蝶怕她妈说她没有完成任务，站在茅厕外等二舅妈。
后院的风吹过高大的光秃秃的白杨树，吹过风化的土墙，墙上于是有土刷刷地掉下来。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东边天空，月亮还很低呢，才到树腰。要到晚一些，月亮才能爬到树梢。后半夜的时候，月亮又会跑到西边天空去呢。
蝴蝶正看着月亮出神，远处不知名的鸟儿叫了一声，把蝴蝶吓了一跳。蝴蝶想，该死的鸟儿，你不要叫好不好？把二舅妈吓到了怎么办呢。
蝴蝶听见了二舅妈的声音。二舅妈鼻子囔囔鼻子地说:我想回去，我想咱家了。
二舅舅说:你呀，小孩子一样。明天一早咱就回去啊！
二舅舅像在哄小孩子一样对二舅妈说。
二舅妈上厕所过来的时候，蝴蝶发现，她妈自作主张地把哥嫂还没用的新被褥给二舅妈换上了。蝴蝶妈粗糙的手划过绸子被面，发出斯拉斯拉的声音，让蝴蝶好心疼那红艳艳的被面。
哥哥的房间里有写字台，梳妆台。梳妆台上放着两瓶塑料假花，很好看。那都是嫂子的嫁妆。结婚的时候，哥哥的同伴们，用反着亮光的彩色纸剪成一串串的花，挂在顶棚上。哥哥还做了几串迷你灯，为这个还被妈骂了，说哥浪费电。
此刻，蝴蝶为哥哥的房间感到自豪。否则，二舅妈能住哪里呢，哪里有哥哥的新房好？
蝴蝶妈烧了洗脚水，让蝴蝶给二舅妈端过去。蝴蝶来到哥嫂门口，还没敲门，听见了二舅妈小声地哭泣。二舅舅说:好了好了，明天一早咱就回去，啊？听话，别哭了，忍耐一晚，啊？
蝴蝶有些怯怯地敲了敲门，说:二舅舅，我给您把洗脚水端来了。
二舅舅出来，端了洗脚水就要进去。蝴蝶小声问二舅舅:二舅妈是不是在哭啊，她为什么哭啊？
二舅舅对蝴蝶笑了笑，二舅舅的笑不太自然。二舅舅说:你舅妈没有哭，她被沙子眯了眼睛。
蝴蝶想:哥嫂的房间里哪来的沙子呢？莫非是扫炕的灰尘眯了二舅妈的眼睛？
第二天早晨，蝴蝶她妈醒来，蝴蝶也醒来了。她帮她妈烧火做饭。她妈问蝴蝶说:咱们今天早晨给你舅妈炒什么菜好呢？蝴蝶说:二舅妈可能不会吃早饭了吧。蝴蝶妈说:你瞎说什么呀！哪有不吃早饭就走的客人！
但二舅舅他们刚起床，就推开房门要告辞了。蝴蝶爸妈拦着，二舅舅说:上班迟到要罚款的，蝴蝶妈不敢再拦二舅舅他们了。上班的事情大，蝴蝶妈搞不懂。
蝴蝶和妈把二舅舅他们送出好远。蝴蝶想起，二舅舅他们连脸都没有洗。
蝴蝶的眼睛一直看着二舅妈背包上挂着的装饰。那是一只毛绒绒的小狐狸，有着黑豆豆的小眼睛。二舅妈仿佛看见了蝴蝶心里的想法，她把那个小狐狸摘下来，要送给蝴蝶。蝴蝶妈连忙阻拦，蝴蝶仰头看着妈妈，心里好着急，她是真的喜欢那个小狐狸。好在，二舅妈坚持把小狐狸送给了蝴蝶，蝴蝶开心地笑了，露出豁口的门牙来。
蝴蝶这一刻真正喜欢上了二舅妈。蝴蝶说:二舅妈，您要经常来看我哦！
二舅妈没有正面回答蝴蝶的话，二舅妈摸了摸蝴蝶的头。二舅妈说:蝴蝶呀，好好读书，外面的世界大着呢，蝴蝶一定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呀！
蝴蝶拼命点头。
二舅妈他们走了。
蝴蝶看着二舅妈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再也看不见。
蝴蝶知道，二舅妈去的方向，是城市的方向。蝴蝶捧着手心里的小狐狸，心里空落落地。
七岁的蝴蝶，人生第一次有了莫名的忧伤。她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二舅妈为什么会哭泣。但当她想要真正弄个明白的时候，脑子里却又装满了浆糊。
二舅妈的哭泣，从此深深地印在了蝴蝶脑海里，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等待岁月来解答。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