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不必指实,没有实指。只是寓言,只是童话,一把辛酸泪而已。
一一一作者题记
《皇帝的新装》续写
王浴海
教育,应该说,是一个神圣的字眼,不允许有半点亵渎;教师,毫无疑问,是高雅的称谓,不该掺杂丝毫的猥琐。可是,如果悖离“人本位”呢?顷刻,一切就会颠倒,叫人无法不目瞪口呆!
一
那是公元1978年初,“宁要社会主义草”的始作俑者一一“四人帮”,在把老百姓的生存权当球踢当猴耍以后,终于被历史真正还原成草,从根到梢,裸露出固有的荒谬和荒唐。举国上下,百业待兴,人们期盼已久的中华盛世,呼之欲出。
E省省会近郊的农业大县开县也按捺不住了,各行各业,连续出台新举措。
一天,县广播站在黄金时段,郑重地反反复复地播发一条初听别扭、细听不能不反感的消息。说是县委决定,一批已经调离教育界多年的教师,必须从听到广播之日起,一个星期内到教育局人事股报到,过期不候!这叫“教师归队”,“去就戴花,不去就开除!”
在长长的几近通缉的名单中,竟然点到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正寂寞燃烧的学者、作家禹溟蒙。令伏案疾书的他,不得不抬起头来,遥望远天许久许久。
“戴花”,是天堂,“开除”,是地狱!然而,天堂和地狱,怎么这样容易混淆?怎么这样容易颠倒?怎么这样容易跳越?难道没有边界?难道没有标准?难道没有尺度?边界在哪里?标准何状态?尺度是什么?难道这些不重要吗?难道这些都是儿戏吗?难道这些都是把戏吗?去与不去,只能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去,则活;不去,则死!为什么?仅仅因为我们曾经是教师吗?教师,为什么这样低贱?教师,为什么这样下贱?教师,是被五花大绑的囚徒吗?是呼啸皮鞭下的奴隶吗?曾经当过教师,是前科吗?是卖身吗?“去就戴花,不去就开除”,不仅仅是对教师这种职业的轻蔑,首先,是在社会面前,对教师人格人权的践踏。表面看,是威胁,是恫吓,是以主子自命的颐指气使,实质上,是野蛮,是愚蠢,是无知!教师,号称“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怎么可以迫使“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在野蛮和愚蠢面前下跪?一个下跪的灵魂怎可能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禹溟蒙酸楚了。
四年前,以“清理阶级队伍”为“内部掌握”的下乡“插队落户”,不是同样以此划界吗?“去就戴花,不去就开除”,大会小会,广播报纸,喊得耳膜起茧!那时,语文课只许讲授毛主席诗词。禹溟蒙作为出类拔萃的语文教师,凭借长期的大量阅读、写作、钻探形成的深厚人文积淀和敏锐的求索触觉,把毛主席诗词的博大、恢弘、雄壮和绮丽,运用熔融自己心灵体验的文学语言,深入浅出地和盘托出,几乎讲遍全校每一个班级,令那些囿于四人帮的禁锢,无缘接触灿烂文化的学子,如醉如痴,把争上禹先生的毛主席诗词课当成一种期盼。可是,禹先生当时的校长,是一位从来不听课评课,当然更谈不上讲课的眼瞎心也瞎的天字第一号教育管理庸才,根本没有爱护保护教学人才的神经突触,竟然冷酷地把后来的事实证明万里挑一(后来的特级教师评选比例为万分之一)的禹先生,一再打入“去就戴花,不去就开除”的行列,专门选派两位出生之时幸好没有站错队的老师,日日登门,驱赶禹先生全家搬出县城,“插队落户”。可叹呵可叹,“黄钟毁弃”,曾经被一些人当成最为冠冕堂皇的追求和建树。若干年以后,禹先生作为全国著名特级教师、一级作家、某名牌大学中文系客座教授,应邀到这所曾经视他为垃圾的学校,为三千多名学子,举行文章学讲座之时,问到那位一度“瓦釜雷鸣”的校长,说是早已离开此校,先后到技校、职校管后勤,抓校企,现已退休,正在县电业局发挥余热:扫地、看屋、收发。造化弄人,也算是适得其所,各安天命了!此是后话,不提也罢。
那时,禹先生旷日持久的“插队落户”刚刚结束不久,被分配到县剧院任专职编剧,正在创作一个表现知识分子命运的大型话剧,已进入燃烧过程。勃发,升腾;裂解,凝聚;谐振,共振;喚醒,激活,剖析力与多情的探幽力并行,哲学视野在心灵的宇宙中展开,禹先生正在经历着“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回肠荡气、九曲十八弯的美妙过程。当此之时,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去就戴花,不去就开除”,任谁也难于排除被追讨丶被驱遣、被斥逐、被要挟、被劫持的感觉。这里,没有对生命的尊重,没有对生存的尊重,没有对发展的尊重,没有对发明的尊重!有的只是对知识的轻蔑,有的只是对智慧的揶揄,有的只是一个蛤蟆坐在井里说天有一个井大的自鸣得意,有的只是《皇帝的新装》中的皇帝自我感觉良好的威严。
二
禹溟蒙愤懑了。禹溟蒙坐不住了。他不得不从写作的燃烧里走出来。他无法不落入“去就戴花,不去就开除”的包围圈里。
禹溟蒙了解到,“去就戴花,不去就开除",是恢复原职不久的县教育局长韩扬的杰作。
这位局长原来是乡镇中学的语文老师,托老同学、一位县长夫人的关照,得以荣任县教育局长。原来,县教育局只管小学,“文革”以后,体制打乱,不光是小学,即便是中学,专区重点、省重点,也全归麾下。一时,手足无措。经过冥思苦想,上下串联,便推出这样一幕意在张扬威严的壮剧。不幸得很,竟然落入了“文革”后期“清理教师阶级队伍”的窠臼,甚至连关键词“去就戴花,不去就开除”,都是照抄照搬。
了解到这一层,禹溟蒙便平静了。好象过多理睬,都是一种不必要的精神浪费,他重新进入写作的忘我之境。可是,“去就戴花,不去就开除”的包围圈不会凝结,而是慢慢缩小,最后,甚至把目标锁定禹溟蒙,似乎不进行一次爆破,“皇帝的新装”的威严,便没有落脚之点;似乎不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便不足以震慑全体。
后来的事实证明,韩局长错了!教师不可能是鼠,也不应该是鼠!韩局长自以为是猫,那只是一种浅白,一种无知,一种愚蠢!“对教育的领导,只能是教育思想的领导”,舍此 ,还会有真正意义的教育领导吗?韩局长顽强地以猫自命以猫自居,结果,却成了 《皇帝的新装》中的皇帝,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此是结局,暂不细述,从头说起吧。
三
开始,韩局长自以为得计地擅自决定,由禹溟蒙代表教育局、代替教育局职工下乡“插队落户”一年。
禹溟蒙暗暗苦笑:我早已被清除教育界,连教育职工都不是,怎么竟然成了教育局的代表?这是不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最新版本?“教师归队”,究竟缺的是教师,还是缺的是教育局工作人员的下乡替身?难道我禹溟蒙是下乡专业户吗?难道我禹溟蒙是下乡痴迷者吗?从前的所有“插队落户”者都落实了政策,安排了工作,为什么我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下乡?无乡可下,还非得找个地方顶替他人下乡吗?是下乡成瘾了还是下乡成病了 ?
禹溟蒙压住一腔不时上蹿的火气,不予理睬。可是,韩局长把禹溟蒙的沉默,当成了小鼠的软弱,越发恣肆乖戾,竟然在禹溟蒙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再在教育局召开的有关会议上,宣布禹溟蒙代表教育局下乡插队落户一年。而后,又派人把禹溟蒙的人事关系、工资关系强行开到偏远城区的一所小学校里。
象禹溟蒙这样能读善写又能言善讲,而且,自始至终手不停披笔耕不辍的语文老师,不若说县城,即便是省城,也不多见。尽管当时并没有被多数人所认识,但是,已经在某些时候显露出突破庸常的特殊才华(包括在相关报刊发表教研文章、在县地省教研会主讲叫得响的观摩课等) ,得到权威人士权威部门的好评。从“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中的“知识”和“人才”的内涵角度讲,后来的事实也证明,韩局长,包括那些需要禹溟蒙代替下乡插队落户的教育局科员及股长们在内,跟禹溟蒙相比,都不可能是一个重量级。可是,在韩局长眼里,禹溟蒙一钱不值,仅是一只可以任意捉弄的小鼠而已。不知道这是韩局长作为教育局长的悲哀,还是教育局由这样失聪失明的人任局长的悲哀。
不断传出消息,如果禹溟蒙仍然无动于衷,依然没有乖乖地代表教育局下乡,下一步便是停发工资。停发工资以后呢?自然是开除了!
这里,没有规则;这里,没有法则;这里,没有谁则!有的只是随心所欲,有的只是一意孤行!教育,是科学,不懂,也不想懂;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没感受,也不想感受!什么“对教育的领导只能是教育思想的领导”,傻子才下那种憨工夫!韩局长只知道让他说了算他便是猫!猫的眼里,只有鼠!猫捉老鼠,韩局长有花不完的时间,有用不尽的精力,有数不清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的灵感爆发!
四
禹溟蒙痛苦了。
他知道碰上这种专业上没有钻探点,事业上没 有痛感带,进取上没有智能“最近发展区”的主儿,碰上这种兴奋中心仅在猫捉老鼠的教育混子,厄运,恐怕又要开始了。不让他玩够了,疯够了,狂到尽情尽兴,大约很难收场。不过,这是一九七八年,不是一九六八年!一九六八年的“文革”大地震,已经被历史封存!一九七八年,已经把改革开放的曙光送到大江南北!“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伟大时代设计师的呼声,已化作春雷,滚动在城城乡乡的上空。
禹溟蒙凭着多年来大量阅读与写作形成的涵泳、体察、沉潜、预测、提炼、升华的吸纳力和释放力,已经地谛听到新时代的脚步声,感觉到了中华盛世即将到来的强劲脉冲。他知道,他所遭遇的猫捉老鼠游戏,无论玩得怎样疯,闹得怎样凶,都只能表现为新时代降生时的阵痛,不可能象一九六八年那样顷刻造成日全蚀。于是,他又冷静了。
象拳头打在棉花包上,象响槌敲在受潮的鼓面上,无反应,没回应。禹溟蒙的冷静,更加撩拨了跃跃欲试的韩局长的恼怒,更加激起了一时找不到对手的剑拔弩张的韩局长的气急败坏。
他轮番派人通知禹溟蒙,说韩局长正在局长办公室等候前往谈话,可是,禹溟蒙几次骑自行车赶到,却不见韩局长大驾。
一次次的捉弄,一次次的逗弄,是斗牛士在斗牛吗?一次次的耍弄,一次次的戏弄,是马戏团在驯猴吗?可怜的正沉浸在写作的忘我之境的禹溟蒙,潜能的聚发,灵悟的高扬,一次次被搅乱;情融理畅的豁然贯通,妙语佳句的喷涌而出,一次次被破坏;瀑落成虹的创新预期,释放生命热能的成功预见,一次次被切割!一位学者,一位作家,一位“在天赋所及领域内充分表现自己”的人,就这样被蛮横地揉搓着,被屈辱地撕扯着。
禹溟蒙的心在抖,手也在抖,来自脚底的凉气,一直冲向头顶,令他一头浓密的黑发也在抖。他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充满了液化气分子,只要有一点明火,就可能引起爆炸。但是,他忍住了。他劝自己,跟这种既不想在专业上立足,又不想在事业上穿透,一心只想关起门来作威作福之徒生气,值吗?对等吗?于是,他又释然了。可是,韩局长能够因为突然明白了人的心智活动应该得到尊重而停止吗?韩局长能够因为突然知道了每一个人的尊严都应该得到爱护和保护而罢手吗?这种教育的真谛,这种教化的真髓,象韩局长这样的教育混子,有读懂读透的可能性吗?
五
这天,一场秋雨刚过,小城街道的边边角角,残留着点点泥泞。街道两边的顺水壕沟,缺少必要的沙石装饰,全部裸露着。这儿一丛水葱,那儿一堆香蒿。泛着绿沬的水面,不时飘过烂布头、破袜子、塑料口袋。
教育局的蓝老师赶来了,急急地转达了不失威慑力的信息 :韩局长正在办公室专候禹溟蒙前往谈话!
禹溟蒙苦笑着讲述了多次假借谈话之名的恶作剧,恳请“别再沈误穷人的工夫了” 。蓝老师以人格担保,这次肯定不是戏弄。蓝老师是德高望重的语文老师,因为脑血栓后遗症,才在教育局的阅览室屈就图书管理员。禹溟蒙时常去那儿阅览,与蓝老师极熟,一向敬重篮老师。于是,便推出自行车跟着蓝老师赶往教育局。
街上,人如流,往来如织。虽经过“十年浩劫”,但小城街头人口密度不减,小城的特有生机不减。仅仅从那一张一张缺少亮光的面孔的灰黑上,仅仅从那一袭一袭缺少丰润的身段的单薄里,才可以找到“这场运动使国民经济走到崩溃边缘”的痕迹。
突然,韩局长出现在人群中。一步一步,向这边轻快地走来。他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眼睛虽然不大,但明亮;面孔虽酱紫,但闪着油光。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依然身材笔挺。一身的确良中山装,十分合体,不失外在的儒雅,不失硬挤的风韵。
近了。近了。 在闹市的十字街头的商业凉亭前,两者狭路相逢了。
禹溟蒙看清,韩局长的随行人员有四五位,多半是他认识的老教师。看样子,此次办公室专候谈话,又是虚拟,如果不在此处撞见,恐怕还是一次“狼来了”的戏谑。
韩局长甩开众人,几大步跨到禹溟蒙面前,象奓开项上翎毛的公鸡一般,当街站定。一对不大的眼睛,冒着幽幽寒光,象对待突然闯进视野的猎物一样,死死盯视。脸上平时已见松弛的面皮,此时抽得很紧,灰黑如腊肠。面皮下,曾经在别种场合(比如在上级面前)十分活跃的微笑平滑肌和横纹肌,一律深埋和收藏,鼓鼓囊囊,又如粉红的灌肠。忽灰忽红,顷刻,雷电交加,气势汹汹地喝问:
“为什么不服从教育局的决定,马上归队?为什么不服从教育局的决定,马上下乡,代表教育局插队落户?”
这哪里是谈话,完全是训话!这哪里是疏导,完全是轰炸!所谓找谈话,不过是传训;所谓静候,完全是对强横的粉饰!
一向文弱谦和的禹溟蒙几乎难于控制自己的燃烧了 ,可是,他又不能不控制。他曾经是教师,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可能就有他从前的学生,从前学生的家长。他应该为人师表,不能失态,不能失范。
禹溟蒙是一位典型的白面书生,三十出头,风度翩翩。瘦削、修长、英挺的身材,白皙、俊逸、沉郁的脸庞。一双含蓄的眼睛,经常放射特有的憧憬之光。那里既有热爱人生的激情,也有感知世界的诗情;既有大量阅读涵泳出来的书卷气息,又有不停写作化合出来的忽然照亮全体的电闪般的犀利。
这样一位思想者,对于韩局长的气势汹汹,怎么可能惧怕呢?他只把那看成一种装腔作势,他只把那看成一种矫揉造作。连日来,韩局长的无所顾及的作威作福表演,只不过是“皇帝的新装”式的裸露,只能引起他由衷的鄙视。
禹溟蒙含蓄地眨动着双眼,用那种特有犀利,回应着韩局长一对喷火的眼睛里幽幽的寒光,意外平静地说:
“请问韩局长,我既非贵局科员,又非您治下的教师队伍在编人员,为什么必须由我代表贵局下乡插队落户?是因为贵局人人厌恶下乡插队落户,必须找人替代,还是鄙人生来就是插队落户的万能替身?我已经下乡插队落户三年,刚刚落实政策,分配工作,为什么还要连续下乡插队落户?下乡插队落户是我的职业吗,是我的专业吗?你是教育局长,应该更懂教育,应该更懂教师,应该更懂专业,应该更懂事业,请赐教!”
象“皇帝的新装”的全裸突然被人道破,象刚復自用式的自我陶醉突然被人戳穿,韩局长紧绷的一叶扁舟型的长脸,拉得更长,一会儿黑如腊肠,一会儿红如灌肠,顷刻,咆哮一声:
“这就是我给你的赐教!”
韩局长以花丛中挥鞭的豪气、以秧田跃马的侠气、以“柿子专挑软的捏”的潇洒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的赐教变成了一记令街头的人流“顿失滔滔”的耳擂子。
终于,一位教育局长把他对教育的理解,在公众面前,浓缩为一个特写镜头;终于,一位教育局长把他对教师的诠释,在十字街头,熔铸为一尊生动的雕塑;终于,一位教育局长把他对教育管理的探究,在光天化日之下,作一次 立体展示;终于,一位教育局长把他对教师的嘲弄,还原成了对教育局的嘲笑!
毫无戒 备的禹溟蒙脑袋嗡的一声,顿时眼冒金星。他惊讶,他惊愕,他惊诧!连日来郁积的火气,再也控制不住了,从脚底直冲向头顶,最后,变成紧握的拳头,回赠给韩局长。随行的教师幸好及时赶到,赶紧拉开,避免了教育局长与曾经的优秀教师在闹市十字街头的一场“华山论剑”。不然,街道两边的臭水沟,刚刚过后的秋雨残留在街道边边角角的烂泥,都可能派上用场。滚一身污水,糊一脸烂泥,如懒猪出淤塘,如河马出沼泽。那样,生动是生动了,出彩是出彩了 ,收视率也不会很低,可是,教育呢?教师呢?教导呢?教化呢?风化呢?还有立足之地吗?还有尊严可言吗?还有公信力可讲吗?
六
很快,教育局长与曾经的优秀教师闹市对打,便成了街头巷尾的头号笑料。添枝加叶,不久,便出现几个版本。有说打到臭水沟里,教育局长象公款吃喝时灌青岛啤酒一样,灌了一肚子污水。有说文弱书生被摔一身污泥,雪白的衬衣,象突然印上黑花一样美丽。等等。
那天,禹溟蒙从县委组织部一位文友那里得知,韩局长正在活动有关部门,策划开除他。试图把韩局长首先出手打人,颠倒过来,说成禹溟蒙首先出手打局长。无奈,在场教师没有一个出卖灵魂,无法取假证。
禹溟蒙暴怒了。他无法再忍受了,也不应该再忍受了!
很快,他向县委呈递一份报告,标题是:
关于教育局长韩扬在闹市的十字路口打我一耳擂子的报告。
估计,这是有文字以来,古今中外一份最奇特的报告。可读性不会很差,读者也不会很少。
很快,禹溟蒙进入调查过程。说来也怪,韩局长自以为声威赫赫,可是,一旦有风吹草动,便有不少知情的志士仁人豪迈地送来第一手材料。
很快,禹溟蒙转入核实程序。这天,禹溟蒙早早赶到教育局,在各个角落追来的探寻、猜测的乃至同情的目光中,敲开了局长办公室的门。
韩局长象突然见到外星人一样,吃惊,惶惑,旋即,便拧眉,立目,黑脸,似乎突然降温到零下40度,整个面孔的各种表情,包括刚刚露头的一丝不伦不类的笑,全都冻结了,变成一种冷峻,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他几乎用牙缝里挤出的声音,说道:
“我马上开会,没有时间接待你 ,出去!”
“韩局长,最好不要装腔作势!你用几个月的时间捉弄我,最后竟然大打出手,我今天只用两分钟说一件事!”
“什么事也不要和我说,我管不了,我不管!”
“如果是您本人的事呢?
“我本人什么事?”
“比方说,您同小您二十几岁的五新小学女教师樊惠通奸的事,是先跟您核实好呢,还是先到别人那里调查好呢?”
韩局长气冲牛斗的脸,立刻胀红,脖颈上的两根青筋突地暴出。整个人似一个二踢脚,眼看着沾火即跳,可是,刹时,那满头满脸膨胀的热度,又开始消散。他敏捷地起身,用几近闪电的速度,掩上了办公室的门。远远近近的窗畔门侧,几张好奇的脸,缩了回去。
“那是一个美丽的仲夏之夜吧,铁道东木材场的大木头垛下,您与那位女教师进行了深入的切磋。最后,用印有竹枝熊猫的手帕擦拭,算是切磋记录。您不止一次检讨和交代,有这事儿吧?”
韩局长的一脸威严开始转化为一脸煞白。韩局长的倨傲开始转化成眼光飘闪中的窥测。
“这样的事,为什么首先找您谈?是因为我首先保留着对您的一份尊重,希望理解。我是痴迷于写作的,既然文章开了头,便不可能匆匆结尾。明天,我还要谈第二件事,再见。”
禹溟蒙一脸谦恭地退出了局长办公室,把一锅滚沸留给了教育局,赠给了韩局长。
第二天,象上班一样,禹溟蒙准时来到教育局,照例敲开韩局长办公室的门。这一次,韩局长竟然起身,首先关门。脸上不再结冰,眼里不再发射幽光,几分烦躁几分生硬几分居高临下地问:
“还要说什么事?”
“说您挪用、滥用教育经费的事!您看,是先找别人核实,还是先跟您了解?”
象被钉子钉住一般,韩局长立时怔在那里,探寻地疑虑地 盯着禹溟蒙。禹溟蒙文弱不改,谦和不改,依然慢条斯理地说:
“比如挪用教育经费给已有住房的人员买房子,甚至有几位并非教育职工,只是某些近水楼台的教育职工的子女,也享受此种待遇,而一些劳苦功高长期无房住的老教师,只能望眼欲穿!再比如,本来应该用作学校危房攺造的经费,您却拨给五星公社新星三队八千元打井,名义是支农,其实,却是为了年年吃好肉好菜,这是不是变相贪污?是否需要呈请权威部门比如县监委什么的鉴定一下?”
如枝折,如杯摔,断裂之声入耳,炸裂之声入心。韩局长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倨傲,刹时被水解,被风化,只剩一脸呆滞。
“谢谢您的接待!不再过多占用您的宝贵时间,明天再来!”
禹溟蒙轻轻点首,轻轻退出,生怕惊动了已进入呆若木鸡妙境的韩局长。
七
转天,禹溟蒙又准时出现在韩局长面前。这一次,韩局长一反常态,火热地起立,火热地伸开双臂,火热地张开双手,火热地请上座,火热地请喝茶。这倒使禹溟蒙疑惑了,诧异了,他嗫嚅地问:
“韩局长,身体一状况还好吧?”
“咳,好看哪!溟蒙同志,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县委接到你的报告以后,已经批评了我,我接受!咱们别的什么也别说了,也没必要说了!你就说说有什么困难吧!”
没等禹溟蒙开口,韩局长又径自两眼亮亮地说下去。
“我知道你长期无住房,孩子都两个了,还挤在亲戚家仓房的偏厦子里。这回我特批,给你买一户住房!”
这位眼睛长到天灵盖上的教育局长,从来不把教师放在眼里,怎么竟然在短短几天之内,知道禹溟蒙至今还住在亲戚家仓房的偏厦子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飞跃,这不能不说近几天禹溟蒙画龙点睛的工夫,没有浪费!
韩局长的突然柔情似水,韩局长的突然蜜意绵缠,令有备而来,成竹在胸的禹溟蒙,也有点手足无措,他笑笑说:
“您的这种态度,如果放在整件事情的开头,那将节省多少人文成本呵!教育行政,教育行政,离开了人本位,离开了人性化,只能越行越不正!恰如白纸上落下一滴墨水,越抹就会越黑!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怎么可以采用高压手段,迫使教师的灵魂下跪呢?优秀教师是人类文明的代表,通过高压手段,让优秀教师的灵魂下跪,那不等于让人类的文明下跪吗?这应该是一种基本常识,弄懂,弄明白,难吗?不应该也没必要花费这么大的人文成本!”
这是一位有“内功”的知识分子的肺腑之言,这是一位不乏刚性的教师的由衷感慨!情在唤醒,意在针砭。以今天的观点看,所说的只是一种常枧,只是一种常态,而在那时,在那个县城教育局辐射区域内,绝不亚于巜皇帝的新装》中那个天真孩子的一语道破。
不能不说,整个事件,从头到尾,不过是盲目作威作福者一次可笑又可恶的全裸!
写作心得
〇痛点,是“兴来情来神来”的触点、爆发点,一旦从心打透,思想的电闪、文采的焰火,就会不请自来。
〇韩禹的冲突是,是否应该“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冲突,是两种不同尊严的冲突。强势或弱势,不取决于个人所处的位置,而是取决于时代发展大趋势。
《皇帝的新装》续写(曾刊于2004年8期北京巜人民教师》,原标题为《另类全裸》) 《皇帝的新装》续写(曾刊于2004年8期北京巜人民教师》,原标题为《另类全裸》) 《皇帝的新装》续写(曾刊于2004年8期北京巜人民教师》,原标题为《另类全裸》) 《皇帝的新装》续写(曾刊于2004年8期北京巜人民教师》,原标题为《另类全裸》) 《皇帝的新装》续写(曾刊于2004年8期北京巜人民教师》,原标题为《另类全裸》) 《皇帝的新装》续写(曾刊于2004年8期北京巜人民教师》,原标题为《另类全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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