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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龙告诉我去看蜃楼,是在我加入这家互联网大厂的第一年。我们的写字楼位于西湖西面和天目山北面,108层高耸入云,五十层再往上,汽车便如蚂蚁一般大小了,芸芸众生已经消失在可见的分辨率内。第一次绩效考核完,被PUA得满面愁云的马龙,用悲伤而嘶哑的声音想我寻求心理安慰,我们去到接近顶层的咖啡厅。
临近晚饭时分,写字楼里多数人都在底层的食堂和周边的商圈和食肆,而这家“光明顶咖啡”不甚折扣的传统也令强优惠偏好的互联网运营人群唾而远之。我和马龙独享咖啡和风景。落地窗看出去是云雾缭绕的天目山脉,蛇形着一路向西。
这时候太阳的余烬逐渐被雾气吞噬,风湿之神在膝盖骨的缝隙召唤炎症风暴。咖啡喝尽,我也坐不住了。
“今天的水汽正好,我们去顶楼天台,一定会有所发现。”马龙突然对我说。
“搞笑吧,这种写字楼的天台,一般都封锁了。”我说。
“去了就知道了,上面几层没电梯,我们从员工走的楼梯可以直接上去。”马龙知道我的好奇心重。
我假装不情愿地答应了,跟在马龙的后面去楼梯间。
马龙是绍兴人,十多年前浙大的文科生,前阵子刚刚被组里的前辈批评“语文是数学老师教的”,只是因为邮件里写错了一两个字。在互联网公司,有时候沟通方式的原始和野蛮超出想象。有些东西被压抑着,无时无刻不在以某些形式爆发,无时无刻不在改变你。
和鲜明亮丽的办公区相比,高层的楼梯通道脏乱不堪,到处是装修剩下的土石和清洁工留下的工具,幸好还有应急灯,也大致畅通。楼梯间和108层天台间隔着一扇安全门,挂着一把大锁。
我对马龙说,“你看,过不去了。”
马龙积攒的情绪在这刻爆发也是极好的,我已经预测到他接下来的行为。也无需顾忌泡满浮灰的摄像头,回声荡漾着砰砰两声,铁门应声而开,金黄色的晚霞悲怆而炫目。
马龙作为文科生感性的一面,常会在孤独的时候表露无遗。他冲到天台的边缘,对着天空干吼了几声。
等他平定下来,我也走到了天台边缘,这是朝着西湖的一面。108层沉浸在棉絮般的云朵里,远处似乎有光影叠加和涌动着。金黄色的光芒逐渐褪去,云彩边缘的形状却明朗起来,道济禅师的飞来峰,法海的雷峰塔,我在思绪里寻找和比对着影像。
马龙仰望着天空里的一处,举起双手框出画面,示意我看过去。
我顺着他的角度看过去,在云朵的边缘,应该是传说的“海市蜃楼”,我之前从未见过。
不知道是从哪里折射而来的景象。起初我以为是某些建筑天际线的轮廓。慢慢调整双眼的焦距,才发现并不能在记忆里匹配到相似的画面。一座塔,并不是印象里见过的宣礼塔或者中式塔;水光荡漾的巨大湖泊,水色深沉得像淤泥一般;一些涌动的人影,穿着某种道具服般的铠甲。大概是影视城里的布景?是否来自距离这里不远的横店?
马龙看向我,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缓慢而镇定地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了。”马龙淡定地说,但压抑不住他语气里暗涌的波澜。
楼下似乎有脚步声。我匆匆拍了几张相片,然后和马龙一起下楼回去办公楼层。
离开的时候,马龙独自停留了一会,双目紧闭,口里念念有词,好像在许愿,又像是喃喃自语。
过了好几天,心情略平复的马龙给我讲他曾经见过的蜃楼。
每次有同事要离职,一定有预感。就像之前几位同事离开,散伙饭之前很久,就可以通过他们游离眼神下笃定的内心,猜到某些决定。我羡慕他们。
马龙明显开心了许多。这家书店餐厅离公司很远。996的工作时区,24小时的 on call (待命),午休的时间自然很漫长。
文科高材生马龙的讲述细腻而循序渐进,为了省略篇幅,我贸然重新叙述。
马龙第一次见到蜃楼,是很多年前和老同学一起去海宁吃蟹面,之后到海边的旧城墙上去看潮水。那钱塘江的大潮汹涌而来,即使是浙江人也会算错它的力度。在书包和相机都被浸得透湿之后,马龙从倾斜在江堤旁的污水里起身去整理衣服,然后看到了一排人影。马龙身旁的同学也都看到了,大家都盯着潮水退去的天空,空中有一些人影在飘荡,有高耸的尖塔和荡漾的湖面。而当潮水再度袭来,画面便消逝了。
大概在五年之后第二次目睹类似的景象,是马龙带着亲戚从苏州返程回来。那天暴雨似乎要吞没他们回程的车,于是马龙没有走高速把亲戚送回钱江对岸的住处,而是驾车走郊区的小路,顺便拜访一家天目山里的黑珍珠餐厅。那天新闻里说,离这里不远的临安钱王博物馆失窃了,有不少珍贵的文物丢失,警方正在大力寻获嫌疑人。他们下高速的时候,遇到一辆破旧的SUV,压着双黄线,慌不择路得往小路上开,几乎要撞上几辆谨慎行驶的电动车。马龙说,那天他看到那辆车后的水雾里,有某些奇怪的画面,后来他才想起来,和在海宁那次看到的非常相似。后来听说嫌疑人坠湖身亡了,文物也被寻回。
马龙还不忘和我科普,钱王是唐末五代时期建设杭城的钱镠,对这座城市意义重大。后来的风光和荣辱,都是建立在千年前钱王对这里的建设之上。传说钱王和福建闽国的王氏是死对头。传说里讲,闽国的巫师有掌控水怪的能力,后来钱王派军队射潮,消灭掉了钱塘江里的水怪,平息了水患。
因为工作缘故,我去过好多次福州,那里的闽王庙里的确有一些非常奇异而精美的怪兽纹饰,我很难不联想到马龙讲的事情。
马龙补充道,暴雨那天,在返回杭城的路上,那辆SUV一度离他们的车非常近,一直在逼近他们的车,似乎要独占道路。马龙多次拉开距离,但那辆车又逼近和迫紧他们的车。
起初那辆车后面只有很淡的画面,沁在水雾里,像电压不稳的灯光闪动,马龙用远光灯对着闪烁了几次,就像充电一样,那副画面突然明晰了,尖塔、黑湖和军队清晰起来,仿佛曾经是我们世界的一部分,如今却被困在某个空间里。
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马龙向那个漂浮的画面祈祷。果然那辆车不久就走远了。
上一次见到马龙,是在他离职的半年之后,我们约在南京科巷的凤凰园吃牛肉煎饺和素鸡面。
面前的马龙没有太大变化,还是那个感性的文科生,偶尔社牛,或而社恐,少年心气。我听说马龙的离职面谈很顺利,一直感到有些惊讶,却不好意思直接去问。
“你知道Billy在和你面谈完之后,就一直在休病假吗,我们最近可快活了。“我说。
Billy是组里的老同事,代理主管,也是那次因为完全在概率显著性外的几个错字斥责马龙语文老师的前辈。我没想到他们的离职谈话会这么容易,这种事情至少是两败俱伤。
马龙跟我大概讲了那天的事情,开始Billy威胁他,因为团队里会少一个干活的人,少一个背差绩效的人,剩下的老员工则是他不敢动的。
马龙笑道,“知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蜃楼里钱王的军队吗,我可以向它许一个愿望。”
他的表情严肃。
我心一沉。莫名的恐惧攥住我,大概是听过太多故事和传说,读过太多五花八门的历史,所以那些伏在世界另一面的未知事物,时不时会在光与暗的边际,在我最兴奋或最脆弱的时候,凝视我,穿透我。
当有些传说变得真实,你必须去和恐惧搏斗,去和成真的想象搏斗,那不是动画里的匹诺曹,不是文字里的弗兰肯斯坦,而是真实血肉浇筑的产物。而当你终于征服黑暗,哪怕是短暂得克服于人性的恐惧之上,或许你可以换来和未知事物的亲密交谈,去交换一些东西,以付出一些东西为代价。
马龙对我作了一个手势,就是那天在108层天台,两手框住蜃楼景象的手势。
我猜测到什么。我知道有些东西不可言说,所以马龙没有给我讲太多的细节。
至于为什么他知道在写字楼顶可以再次看到蜃楼,大概是直觉,无法解释。
之后公司股价一路下跌,企业文化内卷到满目疮痍。
等我离职的那天,我又去看了蜃楼。
前主管Billy在病休后性格大变,已经被调走。趁新来的主管还不熟悉,我赶紧提交了辞呈。在那间绩效和离职专用的会议室“部队锅”里,我注意到也有一扇开阔但被锁死的玻璃窗,角度和天台一样,正对着西湖上空。
这次顶层天台上有几个大叔在抽烟,轻蔑地看着我,回到他们兴奋的交谈,关于某某领导的喜好,关于不久以后的晋升。
我不担心他们,因为我知道,蜃楼对能看见他的主体,是有所选择的。
我学会了马龙那天的手势,用双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正反框出一幅画面。
要耐心等待,平静吐息,清空心里的欲望,等画面完全静止了,云朵停止飘动了,飞鸟都隐藏了,才会有奇妙的事情发生。
然后厚厚的云朵里绽开一处景象,迷蒙而诡异。
黑湖旁,尖塔下的军士都披着轻甲,挂着弓箭。钱镠却只穿着一身素衣,手握一只黄金的弩箭,落日余晖是他的箭矢。
我还没决定是否要兑现唯一的愿望。我想。我需要一把武器,或者一枚钥匙,或者仅仅是一个故事……或许其实什么都不需要。
我缓缓交错手指,将取景框手势缩小,直到手指交叉并拢,然后收回身侧。
这时候视野里的景物也像在万花筒里一样变幻着、缩小着。
直到蜃楼也消失不见。而我记得那天和马龙说的话:
相信我们世界之外有不同的宇宙,也许是我人生里最浪漫的事情。只有你知道,经历过多少人和事,读过多少书,听从多少次内心,历经多少次失败、幻想被打碎,体味无数的不公正,也体会到眼下的幸福,多少次背对着多数人走过的路,我才真正相信那一种可能。只到打破对未知的恐惧,去真正看到那个宇宙,相信时光的岔路,相信世界的背面,才能真正看到晨光尽处、日暮穷途的海市蜃楼。
所有我们没有选择的路,都会使我们更强大,接下来走得更坚定。
我知道你也相信,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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