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短篇小说

作者: 萧靖男 | 来源:发表于2016-11-29 23:04 被阅读0次

    我们为之坚守的信念,曾照亮年轻的梦想
    ————题记

    (1)

    我离她最近的时候,是透过百叶窗看到对面高楼上挂出的巨幅海报。阳光被温柔的切割成婉转的斜角,透进房间落空一小片阴暗。我的视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恰好落到那副海报的主题上。

    我知道那是她的作品。思维比视觉感官先行一步,我甚至来不及辨认海报的内容,直觉便告诉我那是她。我这才明白过来,她的作品如今已挂满各大商业广告牌,成为这个城市的形象标志——
    《你是我的海市蜃楼》。

    我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工作,并不是找不到,而是没有找。大四那年,周围的人一次次地往招聘会跑,绞尽脑汁纂改着本来就一无所有却不得不吸引别人眼球的简历,像是篡改着自己的生活。事实上,他们是在试图改写自己的贫瘠,用几张A4纸承载二十年的寒窗,梦想平步青云,或是一鸣惊人。至少是能够让自己独立,解决温饱问题。

    只是那一年,我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准备考研,没有努力找工作,更没有打算嫁人以求安稳。用祈年的话说就是,那时的我懂得拉赫玛尼诺夫,懂得莎士比亚戏剧中被人忽略的小幽默,却不懂水煮肉片。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不懂生活。即使是,我活了二十二个年头。其实并非是,因在那之前我还是懂的。我知道若是想要好好地生活,首先需要赚钱。再找个愿与之共同生活的人,拥有梦想和希望,然后彼此陪伴过一生——就这样简单。

    我想我是天真到了无以复加的可悲地步,连个小学生都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这般简单的道理。但曾有一度,我便是这样以为的,我留了最喜欢的人在身边,我有自己的理想,我会拥有时间动人的完满。可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具备最初的童心,我说的并非是天真纯良,而是他们愿意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甘之如饴,并相信那将是真实的存在。

    他们是这样的富有,富足到一无所有。不幸的是,我曾为是他们中的一员而引以为傲。而万幸的是,我再也不是我父亲眼中一事无成的潦倒者,我可以往家里交钱贴补家用,也能够轻易担负另一个人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已经没有人需要我的承担,因没有人愿意如托付生死般这样厚重的交付。

    后来,我又重新投入写作。经历过投稿退稿再投,等待发表,然后再投那些没谱的日子,从开始的一两个人喜欢到现在的某个杂志的主编,时光如沙漏,已是五年。五年来我经营一切,换来如今的面目。这曾是我十九岁时的梦想——一名自由撰稿人,写自己的小说,无论清贫富足,都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彼时,我实在是不敢幻想它们见光的那天,但事实是,它们已经构成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幅海报上,连秘书是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她向我汇报完这一期的关于杂志主题的修改方案后,并没有离开。就在十分钟前,她收到一份邀请函,确切地说是一张明信片,上面指名道姓地要我一个人去个地方,有详细的时间,却没有地点。其实地点也是说了的,只是她没有看明白。

    这就有点诡异了。小姑娘看了半天,甚至是想到了黑社会帮派寻仇之类的,满脸担忧地望着我。我也为她的草木皆兵感到好笑,若真是寻仇,换了我就不会布个鸿门宴大费周章,直接送个炸弹就行。她听了之后觉得有道理,但还是不放心,我几乎忍不住笑起来。

    关于尤荅,自从进了这个公司之后便一直跟着我,已有两年。当初应聘主编秘书的人不下十来个,但我最后选了她。她的能力并不比其他几个出众,也没有什么经验,完全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大学刚毕业,念的是中文系。那天我从应聘的人群中穿过,并没有人认出我就是他们今后要伺候的上司,若是可以被录取。一堆人在那边排队等着面试,我经过她的时候刚好被人撞了一下,她见势扶住了我,还以为我也是来应聘的,又激动又紧张地开始跟我说话。她的名字很特别,字也很特别,但我记住的是她的眼睛。

    或许,她到现在还以为自己之所以被录取,是因为当时扶了一下身为主编的我。那场面试只是一个幌子而已,真正的考核就在我穿越人群的几分钟。所以,她一直感觉幸运的同时也很有危机感,她知道自己的面试其实一塌糊涂,是我留了她。开始的一段时间,她一看到我就会傻傻地说些感谢的话,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她当时的情况不是很乐观,已经找了很久的工作,但是嘴笨不会天花乱坠地吹嘘,通常第一轮就当了炮灰。若那时我没有留她,她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我没有告诉她,我在看到她眼睛的时候就决定秘书的人员便是她了。她的眼睛像幼兽一样亮而灵动,你看着它,如同看到你的海市蜃楼。

    我曾经就这样的遇到过那双眼睛,在年轻得摇摇欲坠的生命里,我试图留了她在身边。当然,我最终还是没有留住。但现在,她回来了。她的画作挂满整个城市,于是这个城市成为她归来的盛大背景,亦是她的海市蜃楼。

    我一眼就知道明信片上的地址是哪里,而除了祈年不会再有人知道。那是一切开始又终结的寂地,我们的信念与梦想,坚守和放弃,都在那里。

    如同所写的:时光沙漏,指尖温柔,你的坚守,成全我的海市蜃楼。

    当尤荅告诉我祈年来了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意外。倒是尤荅,一脸的小女儿情状,令人产生暧昧的错觉。祈年是我的男朋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若不出意外不久后便会结婚。我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眉眼,便知道他也收到了明信片。这是她的风格——直截了当,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我知道她回来了,你今天来就是告诉我这个么?”我开门见山。

    “不,宛昱,我只想说这么久了,其实已经过去了,安默她……”

    “祈年,我没有怪她的意思。若是有错,那错的也只是我而已。是我将彼此的境地逼到退无可退,她才会离开。那时,她只能离开……”
    我终于可以这样风淡云清地说出来。

    “呵,真是,两人说的一模一样。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还真是默契。”祈年有点无奈。

    “怎么,你想说你此刻醋意大发了么?”我有点恶作剧。

    “呵,我才不会。但是有时我真的羡慕你们,却也看不懂你们。你们女孩子之间的一切,我无法下定论。但我知道,你们都把对方看得比自己重要,或许感情太强烈了不是很好。所以,你们到现在这个局面。有时候,我真是嫉妒安默啊,你对我的感情一直是不咸不淡的,不像对她那样。”

    “可是,你却一直在我身边,而她最后选择那样的方式离开,也不愿在我身边留下来。”

    “所以,你后来选了尤荅当你的秘书,真是死性不改。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过,她倒是有几分神似。”

    原来祈年一早就知道,我留尤荅的用意。

    是啊,特别是尤荅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是盛满了光亮,如同一汪清冽的水泽。

    安默的眼睛似幼兽的眼睛,灵动如水,有童真流转,亦蕴含生之希望,令人过目不忘。我一直记得她微笑的样子,五年前的样子。可是,五年后的现在我无法揣测,任何的猜想只会证明我的幼稚。因有太多事会在瞬间改变前进的轨道,如同我没有想到站在我面前的祈年,已经不再是那个腼腆沉静的少年。那么,故地重游的她,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但我知道,她依然是美的。她一向甚我美丽。

    (2)

    遇见安默,是巧合,亦是注定。总会有一些人,突然出现在你的生命中,然后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遗忘。或是记得。

    那所中学的校风严谨,与所有的所谓重点高中一样,一切以成绩排名为重。学生还没有报到,便早就以入学成绩分成了三六九等。我并不关心这些,但也需要应付老师和家长,需要在必要的时候,有一份体面的成绩单表明我的上进和努力。

    我只知道,我的心不在那里。

    即使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但一点也不影响流言蜚语的滋生。或许是太无聊,八卦成了学习考试之外唯一的乐趣。谁和谁其实是男女朋友,谁暗恋谁,谁和谁分了手......这些绯闻的中心,是一个叫安默的女生。自始至终都是她。无数次听周围的人说起她,带着不怀好意的卑劣。也就在那时,在世俗的评判标准下,人性中的丑陋和无知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们专注于书本和考试,自闭狭隘,那些本该斑斓的存在便成了另类。安默是,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是。叛逆是隐匿在骨子里的,不轻易展露。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于人于事保持三分距离,不愿投入。

    高二分班后,原来的语文课代表转去了文科班,我便成了第二任。每天收作业交作业,穿过教学楼之间的天桥,来来回回。也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的安默。我们无数次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对方的名字,好的坏的,可是却没有真正的见过。传闻中的那个人无法和真人一一对应。

    那时我几乎可以天天见到她。在天桥的那端,远远就可以看到她的背影,一个人。她就站在那里,静默如岁月般不言不语,看着人群熙攘,好似过客。我看到的只是背影,而单单只是背影,便觉得美。

    女孩太美,怀璧其罪。

    我们没有任何的交流,彼此心照不宣,只是这样擦身而过。很久之后,当我们回忆起这段,只觉得好笑。我们都在等彼此的靠近,却又找不到靠近的理由,内心有惶恐,都怕对方的拒绝。有着恋人般的忐忑。

    在外人眼里,安默如此特立独行。成绩不好,经常逃课,不学无术。她不属于他们世俗评判的范畴,于是连美都是一种罪过。而我是别人眼里的优等生,积极向上,但只有自己知道,我的内心是潦倒一片。

    貌似,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

    人与人真正的相遇,其实是一种心的契合。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安慰,唯有冷暖自知。你看着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懂。

    我逃了课,找到一间废弃的教室看书。有人在那里画画,满地的素描纸,握着铅笔的手挥洒自如地驰骋在纯白的宣纸上,满目全是飞扬的美。不过寥寥几笔,便勾勒出江南的小桥流水与古道人家。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我的内心有惊动,情不自禁地开口。那人转过身来,她的眼睛盛满了整个世界的光亮,灵动如水,眉目间全是笑意。那是我们真正的见面。

    后来我们渐渐熟识,那间教室成了我们见面的阵地。避开许多人,我看书或写字,安默就在一边安静地绘画。她在绘画上有着与生俱来的才能,并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只是凭着天分随意地画。在布局和线条的处理上,不亚于美院的学生。

    她真是让人惊艳。

    那时,我断断续续地写一些散文和短篇小说。有时,文章会被拿来当作范文。我没有想到安默竟留着那些东西,从高一开始,凡是我写的文章,她都好好地留着。我看着那些片段,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想不起来是何时的落笔。

    我只记得,她对我说,你以后一定要写属于自己的故事。成为一个作家,不要放弃。她这样聪明,一眼就看出了我的软弱和不坚定。我从来不是一个坚持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当时的安默。她对我说,不要放弃。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坚信不疑。梦想飘渺不定,如同海市蜃楼,是只属于自己的光。

    我看着她年轻丰盛的脸庞,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梦想,美得无法言语。是她,开始了我的坚守,并最终成全了我的海市蜃楼。

    不论多久,我都记得。

    我和安默的往来最终是被老师知道。我被频频叫去谈话,一如既往的苦口婆心,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样的结局我早已料到,失了辩解的心情,只是沉默不语地听。令人费解的是,那些考试上再正常不过的波动,却拿来当作我和安默往来的不利证据。我显然是被她带坏了。

    父亲同样不喜欢安默,不安分的女生,不好好读书,只想着画画。在他眼里,画画无异于玩物丧志。他同样不喜欢我写作,只觉得女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他要的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女儿,认真读书,有着傲人的成绩排名。当外人谈起的时候,可以有炫耀的资本,成全他在清贫中犹自坚持的好胜和倔强。

    临近高考,日益紧张。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每次去交作业,还是会看见安默。静默安然地站在那里,一如当初。她不会回头,正如我不会上前打招呼。我们之间就是这样的淡,却远胜于形影不离的所谓“好友”。安默决定考美院,她要北上,而我南下。我喜欢江南的梅雨季和冬天凛冽的风,静卧的山丘和随处可见的水泽。安默的性格中有一种恣意纵情,她要的是潇洒如风,一览无余的坦荡自由。这令她上路的心情滤去了去往红尘沉浮的不安,有的只是如同少年般的负气和自衿。

    她是有梦想的女孩子,也甘愿为此付出。

    别离时,她反复对我说的一句话,便是“不要放弃”。从未曾有人这样对我殷切期望过。即使是父亲,他希望我成为他的骄傲。但他的坚持,始终不是我的执着。彼时我紧紧拥抱她,像是拥抱了灼灼光华的梦。

    千言万语我只说了一句,我等你回来。

    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她素来言出必行。纵然天南地北又何妨,我们始终是会见面的。不过就是三四年。

    这么多年过去,我未曾后悔过,那些在灯下奋笔疾书的日日夜夜。写作是件寂寞的事,不要妄图别人能懂,亦不要别人的安慰。我只要自己记得,这是我的选择。人人都有勇气选择,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走下去。

    曾有一度我不是没有动摇过,若我们只是心智平庸,内心钝重,甘愿一生无为的女子,年纪一到便嫁作他人妇,相夫教子,其实也是一生。细细想来,并无任何不妥。

    只是我们偏偏不是。安默不是,我也不是。

    也是要走过一段很长的路,才会真正的懂得,才华是一柄双刃剑。幸或不幸,无从知晓。这其中的偿还代价,只有自己甘之如饴。

    对于女孩子来说,更是如此。

    (3)

    再次见到安默,是大二下学期的事。

    她退了学,无路可走,便来找我。她只有我这么一个朋友。我去接她,在拥挤不堪的火车站。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安默实在是美,美得惊心动魄。我看到她的眼底有泪,但久久不落。她说,我回来了。

    是的,她回来了。

    她说起一些美院的事,寥寥数语,便可窥见那些院校内部的龌龊。像是游戏的规则,若你在其中,就不得不遵守。而安默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选择退出,是这样骄傲的女子。我不愿一顿饭或是一点钱,就打发她走。我想把安默留在身边,像少年时一样。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她画画,我写作。

    于是我毅然决然地从寝室搬了出来,在学校附近租了廉价的出租房。那时,我竟幻想我可以像个男人一样,给她一个家,不愿她四下流离,不愿她无枝可依。安默从小没有完整的家庭,母亲不知所踪,父亲游手好闲,她的世界除了绘画,便只剩了我。

    安默就这样留了下来。平日里在一家绘画培训班上课,课余时间就是创作,卖给一些画廊。我除了上课,就是看书写字,也得了一些稿费,钱不多。但是每一分都存了起来。

    好在除了每月的生活费,我原先就有一笔钱,是以前家里给的零花。我渐渐了解过日子的艰难,柴米油盐,样样都要精打细算。为了节省,晚饭便自己做。我照着食谱,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菜式。糖醋排骨是最拿手的菜,因为安默喜欢。

    节假日再也不去逛街,老实地呆在那个出租房里写字或是准备考试。生活逐渐地沉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那段日子,也是写作最多的时间。我的大部分短篇或是散文,落笔在那时。

    那是清贫而充实的时光,也最为开心。我每天都数着日子,一天一天,只希望现世安稳。只要我毕业,便可以找一份工作,能够负担我们的生活。我不是不知道未来的不可预见,但彼时我有满心的希望,眼睛里只看得到梦想的海市。

    祈年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那天是我的生日,下课回去之后,便看到屋里多了一个人。犹自记得,那是个腼腆的男生,眉目清秀,看似孱弱,好在气质干净。我以为是安默的男朋友,打了招呼后就进了厨房做晚饭。但是安默暗地里却开玩笑说,祈年是她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我不知道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竟将一个大活人连哄带骗地拐了来。大抵是说了我很多好话,把我夸得天花乱坠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安默拿了我写的一些文章给祈年看,祈年当真是被唬住了,在那天傍晚跟了来。

    她想让我谈场恋爱,但又怕我被骗。没有什么经验,也从来没有交过男友。祈年是安默一眼就看中了的,发誓不论坑蒙拐骗都要将人带到我面前。那时写的文章,若是男主角,都是一个样子:清濯挺拔,面容干净,气质出众,沉默自知。用安默的话说,祈年就是我的文字里蹦出来的,一切都符合。她早已在暗中观察他很久,知道这个男生品行端正,表里如一,再好不过。于是,那次生日,我见到了祈年。

    我只当这是个闹剧,不作多想。除了安默,我未曾想过要将谁留在身边。

    那天晚上,三个人一起吃晚饭。他真是个安静腼腆的男生,饭桌上只顾埋头吃。安默问他,菜做得怎样。他这才抬起眼,看了我一眼,我们四目相接,他飞快地避开视线。只是闷声说了一句,好吃。连耳根都红了。

    他和安默的关系好,一来二往,祈年便成了常客。有时晚上来吃饭,通常都会先买了菜来。他知道我们过得不易,就一直来看望。有时,帮忙扛一桶水。

    我没想到,后来祈年真的成了我的男友。

    大三那年寒假,我带了安默回家过年。我不能将她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如预料中的,这件事引起了父亲的不快。

    我不知道外界如何言传我和安默的关系。在学校的时候,那些同学看我的眼光总是带着某种深意。我这样明目张胆地搬出去和人同住,对方还是个女生,漂亮的女生。若是男生,那么这一切尚有一套说法,就是同居。可是,该怎么看待女孩子之间的情谊呢?我们不是恋人,不是亲戚,只是朋友。而在他们眼里,“朋友”这两个字还不到这样厚重的交付。

    “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你现在跟她混在一起算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再这样下去,你就毁了?你以前不是说要读研究生么?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像个学生么?......”我被父亲叫进书房谈话,一顿劈头盖脸的骂,骂我的不争气,骂我的沉堕。我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我。我只能静静地听,连一句辩驳的话都没有。也不应该有。

    我的钱花得差不多了,所有的指望都在下学期的生活费上。我需要这笔钱,来维持我和安默的生活。我知道在父亲发挥他身为人父的权威的时候,我决不能出言顶撞。沉默是唯一的方法。我想,他再生气,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饿死。

    在家的那段时间,称得上折磨。是内心的一种无力和挫败。一过完年,我和安默就离开了。母亲心疼我,偷偷地塞了钱给我。我已经没有拒绝的资本了,那一叠钱拿在手里,只觉得沉重。其实内心竟还希望,母亲不会给得太少。

    就是这样的卑劣。

    只是再卑劣又如何,我们要吃饭,要交房租,要买书买颜料,哪一样不需要钱?我还有家,有父母,可是安默,她除了我,无人可依。

    开学后,生活费还是如数地打到了银行卡上。但是,那只是一个人的生活费,怎么够?两个月后,我们就会被房东赶出来,或许是饿肚子。

    举步维艰。我想过有艰难,可是没料到会是这样的难。

    我找了两份家教和一份临时工,课余时间就来回地从这家到那家。彻底地放弃了考研的念头,甚至连学业也开始松懈。时间太少,再也没有心思看书写字。只是觉得累,四肢无力仿佛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有好几次,在公车上就睡着了,常常坐过了站。

    我的二十年的人生,一直都是一帆风顺的,从来没有吃过苦。我不是不能吃苦,只是常常觉得太累。从身体到内心,只有累。

    那时,我不知道我得了低血糖,会突然的晕眩和视线模糊。也就在那时,我有了一丝的动摇。若人的内心有了质疑,那么坚守就成了一种消磨。一点一点地将那些激情和热忱磨去。这动摇排山倒海而来,瞬间就摧毁了摇摇欲坠的信念。

    生活成了一种无力的叹息。

    安默知道我没了钱,就提出要去工作。我已经是这样的自弃了,不愿连她也同我一样。我们之间若要有一个牺牲,我希望那个人是我。我知道她是会成功的,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那时,我的文章都被一一退回,即使是小杂志也不愿录用。但是,安默的画被那些画廊陆续地买下,她的画渐渐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若是就此搁浅,无异于半途而废。

    人的才华,不就那么几年。错过了,就没有了。

    我是如此的一厢情愿,却不知道我将彼此逼得退无可退。我不愿安默出去找兼职,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太美了。人心险恶,女孩太美,终归不是一件好事。

    我的担忧不是没有根据,我们都涉世未深,又没有钱。若是有人别有用心,只怕是防不胜防。

    我看到了自己的渺小,以及无能。

    (4)

    我所能做的便是忍,将最难的时光忍过去。只要一毕业,便就可以去工作。还有一年。彻底地放弃了写作,连想也不敢想。

    我竭力维持着生活平静的假象,不愿让她察觉。可就在我挽留的时候,有人却决计要离开了。安默说,她要离开。

    也是等到她要说走的时候,我才知道事情的恶劣。她的画并没有被买走,那些她给我贴补家用的钱是她偷偷打工赚来的。安默在一家夜总会当服务员,因为那里的薪水高。祈年知道,但是他瞒着我。那段时间,他们两人总是很晚回来,祈年去接她下班。而我,竟一点也没察觉。就在那家夜总会,安默遇到了那个男人。

    不用想也知道,他有钱,足够风月场所千金买笑。他看上了安默。我从来不认为那些声色场地是滋生爱情的地方。若有感情,那也是交易,什么都是可以谈价的。可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她陷进了这种糟粕。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我的无能。

    “你......你再等我一年,不,半年,我实习了就有钱了......只要半年。”我知道她决定的事,就没了挽回的余地。可我依然求她,若不求,那她真的要离开我了。

    “你怎么可以相信那个男人呢?他是有钱,可他会对你好么?安默啊,离开他,现在还来得及......”

    她没有说话,面目平静,眼里有决绝的光。她的眼睛无论何时都是这样的亮。我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

    “我知道我们现在是很苦......但是不会一直这样下去......你相信我,你的一辈子不能就这样毁了......”我企图说服她,却连自己也看不到希望的光。我没有信心,却还在妄图让别人相信我。我竟这样的可恶。

    安默说话的时候,与往常无异。“他说,他会让我上最好的美院,还会让我出国......我要画画,无论怎样都不会放弃......跟你在一起,太苦了,连买颜料的钱都没有......我不想过这种日子了......他说,他爱我,什么都可以给我......”

    是的,太苦了。什么都没有,更别妄想谈梦想。梦想真的成了海市蜃楼。

    “是,他可以给你一切。可我能为你去死,他能么?”我的眼里满是泪,“你这样算什么?被别人包养?当人家的情妇?......等他玩腻了,就让你滚......你就一辈子见不得光......”

    我不愿将事情想得这样不堪,或许那个男人对她有爱。可,爱是什么呢?

    “我说过了,我要跟他走。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

    我当下就摔了筷子,气得一下子站起来,“你......”我站得太急,本来就贫血,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耳边有安默的惊呼声和风声。

    其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就在医院,后脑磕到了椅角,有轻微的脑震荡。胸口阵阵的恶心,我但愿就这样永远也不要醒来。

    “安默就在外面,你要不要见她?”是祈年的声音。我摇摇头,只觉得无颜再见她。是我将彼此逼到了绝境,我答应过让她安心画画。但是我拖累了她,我知道她是不愿再连累我,才会离开。我终究是给了她一座希望的空城,却还要将她推入万劫不复。

    我看着祈年,知道自己的无法挽留。

    “你去劝安默留下来,她一定会听你的......你去跟她说,我明天就去找工作......你叫她不要走......”

    祈年叹了一口气,“宛昱,难道你连毕业证都不要了?......算了,你们的路不同。你不能一辈子都留她在身边......你们迟早是要嫁人的啊......”

    我愣在那里,原来我们是要嫁人的。我再如何挽留,她还是要走的。人都是独立的存在,谁也无法依附谁一生。可我,怎么愿意承认?

    这不是嫁人,绝不是。那个男人喜欢她,不过就是看她年轻漂亮。他看上她什么呢?脸蛋?身体?还是她的才华?

    “祈年,你去告诉安默,说你喜欢她......我知道你喜欢她,她肯定愿意为你留下来......我求求你,你去告诉她......”

    祈年没有动,只是看着我,他的脸上全是无奈的笑意。我看见他摇了摇头。

    “你去跟她说啊,让她留下来......她一定会听你的......”
    “不,宛昱......我有喜欢的人,我不能去......”他看着我的眼睛,还想说什么,“啪”地一声,我一巴掌甩了过去。

    “这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你那什么儿女情长......宋祈年,我告诉你......”我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可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听到他说,“宛昱,我喜欢的那个人是你......”

    我掩面而泣。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潜意识里不愿承认安默的离开。没有搬回学校,直到毕业就一直住在那里。祈年搬了过来,住在安默的房间。有时,看到房间有亮光,我总会不自觉地进去,希望可以看到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

    可是,她走了。

    离开的那天早上,我做了糖醋排骨,放在桌上。然后去上课。中午回来的时候,她的东西都搬走了。桌上空空如也。真好,安默还愿意把糖醋排骨带走。刚开始做菜的时候,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但是她总是说好吃。

    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一下午,天黑的时候,祈年来了。连同他的行李家当。我想问他,为什么喜欢的是我而不是安默,但是最终什么都没问。她已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留给了我,梦想与坚持,执着和守护,还有祈年。

    她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祈年真是很好的男孩子。

    两年前,我去做一位人物的专访,遇到了那个男人。我也就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在安默没有去夜总会上班之前,他就看上她了。暗中计划了一切,我的文章被退,安默的画卖不出去。他在等安默妥协。

    “其实我真的很欣赏你们,才华横溢,情深意重。这样的难,居然还坚持了半年......我承认我的手段不够光明,安默一开始就拒绝了我,她说她不会离开一个人。”对面的男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可是他的话令人不寒而栗。

    “我以为是她的小男朋友,没想到是个女孩子......啧啧,我真的很难理解你们之间的情谊。不过我知道,她的弱点就是你。当有一天,她看到你去做兼职,差点晕倒在路边,不知有多伤心......后来她就去了夜总会上班。脾气不是一般的倔,还是不肯低头。当我告诉她,若再这样下去,你就完了。你的文章再好,也不会有人录用,你的一辈子就当个小职员,永无出头之日......没想到她什么都答应了......这个傻孩子。”

    我很平静听完,“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爱安默的,你信不信?”

    “爱与不爱,只有你自己知道。深与不深,也只有你自己知道。”

    这个男人沉默着,没有说话。其实我愿意相信他是爱过安默的,那样的不择手段,除了占有欲,或许还是有一点爱的吧。

    “可是,她不爱我。”他笑得自嘲,“我离了婚,就是为了娶她。但是,她没有爱过我。从来都没有。或许她爱过的人,只有你。”

    他不了解安默,即使他爱她。她要的是自由,但他折断了她的翅膀,又何来的爱。

    “对不起。”他向我道歉。
    时过境迁,我早已不再耿怀。相信安默也是,彼时我们真心相待,问心无愧。有的只是遗憾,没有见证彼此的成长。

    我知道她会回来的。离开的时候没有告别,再见面便不能称之为重逢。时光沙漏,指尖温柔,谁成全谁的海市蜃楼。
    有梦想的时光里,我们从彼此身上看到的坚守与执着,是最美的海市蜃楼。

                                                             2009 03.07
                                                              21:18
    

    PS:两年前的构思,到现在才有勇气和时间来完成。
    有梦想才有成就,是本文的初衷。
    2011 03.07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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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海市蜃楼——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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