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轻撩一少年

作者: 雅拉河畔弄扁舟 | 来源:发表于2021-07-10 21:17 被阅读0次

    今年二月初的一天,儿子艾伦放学回家,拿出刚出炉的年度肖像照给我欣赏。照片据说出自专业摄影师之手,好坏不说,反正像素很高,显示效果清晰细腻。

    按照正常的剧本模式,我应该像所有自豪而充满偏见的父母一样,先给儿子一个大大的拥抱,再满脸真诚地夸他“帅呆了”!

    照片上的孩子笑容有点拘谨,眼神明亮五官周正,勉强算是帅哥。唯一让我纠结的就是他的头发:侧面的长度已经过耳,前面中分成两绺,几乎遮住眼睛。这形象完全就是鲁迅笔下刚刚剪完头发的七斤,人不人鬼不鬼,让人不忍直视。

    我的沉默已经让儿子不满。“没有评论吗?”他瓮声瓮气地质问。

    我慢慢吐出一口长气,“无法评论啊儿子。你总不能指望我冲着这样的发型说谎。”

    转瞬之间,艾伦已经把那张照片从我指缝里抽走,扛着他的大书包消失在自己的房间。

    正值青春期的儿子格外敏感难缠,这不是我们第一次为他的头发冲突了。过去的一年里,为了跟他的头发过招儿,我甚至重读了一遍《孙子兵法》。孙子反复教导,“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可惜并不奏效。少男心,海底针,我揣摩不透这个少年的种种小心思。

    去年墨尔本封城好几个月,所有的理发店都不能正常营业。儿子和全墨尔本的男人一样,任由头发恣意生长。封城结束之后,所有的理发店都生意火爆,各式奇怪发型的主人在理发店门口排着长队,等着被修理。

    儿子不去排队。最开始的理由是:他的理发师不够给力,不能剪出他理想中的发型。

    我不明白高一的学生的发型有什么花头,又不是影视明星或者网红。尽管如此,我还是认真咨询了其他朋友,准备给他预约一个高端的“托尼老师”理发。这位理发师在电话里口吐莲花,直接报价99澳元,预约排到两周后。听完这个报价,我直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去学美容美发。

    艾伦发现99澳元的报价也没有拦住我预订,赶紧说了他的真实想法:不管谁都不能剪他的头发。他想把头发留长,那样才“酷”。

    我举例告诉儿子,他喜欢的篮球运动员大多是光头寸头;乔丹科比的光头一级酷,姚明易建联的寸头也精神得不得了。这些人打球的时候个个帅上天,你给他们换成满头小脏辫试试?他们的粉丝只怕立刻跑一半。

    儿子说我的审美还是上个世纪的审美,还说我满脑子条条框框,陈词滥调。最最要命的是,他谴责我非要把自己的审美观强加于他,而他从未干预过我的发型。

    我立刻炸了,“上次我要把头发烫成大波浪,改变造型,你们几个不是全力反对?还开了家庭理事会集体投票?”

    儿子一副救世主的表情:“我们挽救了你的职业形象啊妈妈,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感激?你要是真烫了大波浪,咱家的狗都得吓着。”

    我提议立刻召开紧急家庭理事会严肃讨论这个话题。无论如何,我受不了一个留着中分长发的小混混天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那次家庭理事会极其不成功。我和儿子隔着餐桌进行拉票辩论,两人声嘶力竭自说自话,毫无风度可言,混乱的场面可以堪比澳洲议会。老公和女儿一言不发,耐心等待开晚饭。投票结果出来,1:1平局。我和儿子自己投给自己,其余两人果断弃权。

    我跟这群临阵逃脱的叛徒们无话可说,只好宣布所有人晚餐自理。

    15岁的儿子已经长到1.95米,我无论如何不可能把他强行押到理发店里。既然跟他讲不通道理,又不能诉诸武力,就得另外寻求权威帮助。

    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全校没有一个敢留长发的男生,校规校纪对发型有明确的规定。据此类推,我猜澳洲的中学也应该有类似规定。儿子几年前刚上中学的时候拿回家一本厚厚的学生守册,一直放在书柜里,从来没人仔细读过。

    我翻出这部宝典,仔细地把上面的浮沉抖干净,逐字逐句从头细读。他们的校规写得很严密,大到反歧视反校园欺凌条款,小到冬天和夏天的袜子颜色细分,无微不至。然而,发型刺青化妆这等关系到学生形象的关键问题却没有明确规定,只是含糊提了一句“酌情处理”。

    怪不得我接孩子的时候看见过各色奇奇怪怪的发型,原来校规里有个大漏洞。我一直以为这家学校还算不错,现在看来对公校真的不能期望太高。不知道学校领导是不敢,不愿,还是不屑管这类事情。

    如此说来,澳洲私校动辄收3万澳元一年的学费是有道理的。我认识的那些读私校的孩子确实看上去清清爽爽的,至少没人敢顶着个油汪汪的大背头上课去。

    我在网上搜索私校的资料,看看哪家还有空位,顺便观察一下学校主页的招牌图片里有没有大背头学生代表。

    一则新闻蓦然跳入我的眼帘:有家著名的私校校长引咎辞职,因为他亲自拿了把电推子把一个男生的“杀马特”造型剃光了,遭到学校董事会弹劾。

    这么有责任心的校长居然被当地媒体百般诋毁,认为他行为欠妥,伤害了那个男生的个人尊严,妨碍了学生对自己发型的自由选择权利。我看得既无奈又无语。

    这则奇葩新闻的直接后果就是帮我省了3万澳元学费。儿子本来就明确表示坚决不换学校,好跟他那些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小伙伴们继续同窗之谊。这下可好,他再次如愿。为了不让自己的眼睛受罪,我一回家就摘下眼镜,朦胧中看不清这小子的头发长度,我还能不受其干扰,心平气和地操持家务。

    一个周五的晚上,我照例驱车一小时送儿子参加篮球客场比赛。新上任的篮球教练不苟言笑,队员们都很怕他,大家早早来到比赛地点集合热身。

    那天的比赛关系到本赛季的最终分组,教练铁青着脸要求队员们“只准赢,不准输”。队员们身经百战,抗压能力都很强。他们早就习惯了教练的各种无理要求,像一群小公鸡一样斗志昂扬地挺胸冲上球场。

    比赛一直呈现胶着状态,比分交错上升,全程只有两分之差,每一节都出现若干次平局。

    到了比赛的最后一节,双方依然平局。最后三分钟,比赛进入停表状态,负责计时的家长手指头都开始哆嗦;两个裁判也如临大敌,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误判。双方家长的嘶吼已经盖过自家裁判,旁边球场刚刚打完比赛的队伍也不肯走,纷纷聚拢过来围观。

    只剩下最后10秒钟,双方再次战平,好在我方后卫获得控球权。艾伦已经冲到篮下,用肩膀和大腿抵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推搡攻击,接过队友的传球准备转身投篮。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艾伦的发带滑落,一大片蓬勃的头发翩然飘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他的眼睛。在众目睽睽之下,伴随着对方粉丝声震云霄的呐喊“Defense! Defense!(防守!防守!)”, 他错失了即将到手的两分!那可是能够改写战果的两分,那也是可以改变球队分组结果的两分。

    我方观众席上的嘘声叹息声响成一片。艾伦的教练没有再怒吼:“What the hell are you doing (你到底在搞什么?) ,他一下子跪坐在地板上,握紧拳头只管咣咣地砸地。

    队友们在比赛结束后纷纷过来安慰儿子:“没事儿兄弟,你尽力了。”艾伦不能原谅自己,他一上车就开始哇哇地哭,鼻涕眼泪混着汗水一起抹在胸前的球衣上。

    艾伦狠狠地宣布:“我痛恨篮球!我再也不想打球了。”

    我附和:“好,明天我就给你的教练打电话,咱不玩了。”

    又哭了五分钟,他接着说:“我不能不打篮球,那样我的人生就没有乐趣了,而且学校里也不会有女生喜欢我了。”

    我以前真不知道篮球还关系着他的终身大事。“好,咱接着打。等等,现在有女生喜欢你啦?”

    艾伦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悲痛情绪里,对我的八卦问题听而不闻。又哭了一会儿,他给自己总结:“我投球技术太差了。科比闭着眼睛都能进球。”

    我说:“那你以后多练投篮,我给你预定篮球馆。不过,说实话,你不觉得科比的光头打球很方便吗?”

    艾伦警觉地盯着我:“我就知道,你肯定要拿我的头发说事儿。你别管我,我已经有主意了。”

    他的主意就是去体育用品商店买了好几根专业运动发带,又去妹妹那里挑了几条黑色皮筋,每次比赛前先在头顶正中捆个犄角,再用多重发带狠狠勒住发根。

    这套手续整得比新娘出嫁前整理头纱还麻烦。整理好之后,他的眉梢眼角都给吊得高高的,活像是要去唱京剧。每次看着他蹦上球场,我都忍不住在心里给他敲一通短打武生专用鼓点。

    以前别的家长问:“最高的那个是你儿子吧?”我自豪地点点头。现在家长问:“头上长角那个是你儿子吧?”我无奈地点点头。托他的福,我们娘儿俩一直是球场上辨识度较高的一对母子。

    我看着这个小时候明眸皓齿的孩子渐渐长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有时候会觉得恍惚,不知道养孩子的意义何在。是因为生命的延续带来的满足感?还是因为孩子带来的独特人生滋味?还是看着一个新的生命一边成长一边叛逆,一边叛逆一边成长,渐渐成为他自己?

    一家几口聚在同一个屋檐下,家里每个人的情绪填进日子里,每天的日子才有了不同的滋味。不管这滋味是苦是甜,时间还是继续流淌,一如既往。

    今年开学,儿子已经是高中部学生,拥有了使用学校微波炉热饭的特权。三十六计用遍,我对这种对峙已然失去了耐心。照片风波之后,我跟儿子彻夜长谈,终于达成谅解备忘录:妈妈不得强迫儿子剪发,儿子也不要奢望妈妈违心的认可。


    我俩都对这个协议都不满意,但是谁也不肯再退让半步。

    儿子继续呵护着他那头桀骜不羁的头发,还顶着这么个怪异的造型去学校高中部话剧社报名。更让我觉得诡异的是,经过几轮筛选,他居然被录用了!据说报名的同学乌泱泱一大片,高一的新生只有两个入选,另外一名同学是以钢琴八级的身份晋级的。

    送孩子彩排的时候,我无意中看见导演在台上指点江山,顿悟了儿子杀出重围的理由。那个导演自己也是长发飘飘,胡乱用橡皮筋扎了个马尾。如果他身形消瘦一些,确实有几分艺术家的仙风道骨;可惜他身形魁梧,这个发型白白给他增加了几分煞气。

    儿子在剧中饰演警察,总共10句台词。导演对着艾伦左右端详,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发型实在不太像警察。艺术家扎个马尾也就算了,警察总归要仪容整洁。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静等导演发话,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拎着这小子去理发店了!

    导演跟旁边的造型师嘀咕了几句,那个娇小的女人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几分钟后,造型师从后台回来,不但变出一个发网,嘴里还叼着几个黑发卡。她的手脚比魔术师还麻利,不过几分钟功夫,儿子的长发被完美地塞进警察的制服帽子里,不漏一丝痕迹。

    儿子乖乖坐在舞台地板上,任由造型师摆弄他的宝贝头发。他冲我露出胜利的微笑,嘴里的牙箍一览无遗。

    回家的路上,儿子问我:“今天特别失望吧?你又失去一个剪我头发的机会。”

    我面无表情,目视前方,“我没所谓,真的。不过,将来你要是找不到老婆,可不能怪我没提醒你。”

    “妈,你想多了,已经有女生跟我表白了,人家说就是稀罕我的头发。”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如今的女孩子,这都是什么审美?我婉转打探:“那你有什么打算?准备从了?”

    “没有。我看中另外一个女生,女篮省队的。她打得特别好,身高1.78米。我们将来要是能结婚,生个娃,进国家队妥妥的。”

    长发飘飘的少年坐在副驾上憧憬着美好人生,眼睛冒着灼灼亮光。我不再评判,任由他天马行空胡说八道。谁还没有年轻过呢,谁还没有过梦想呢?万一这梦想成功了呢?我心里默默祝愿他梦想成真。

    还有一个祝愿,我永远不会告诉他——我希望他心仪的女生喜欢短发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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