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早上,我正在医院排队,接到妹妹的电话:“父亲不太好,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扭头对陪伴的夫说:“待儿子这两天考完,我们一起回去吧!”夫点点头。
我和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父亲的病,母亲的累,他们两人都在时光里苦苦挣扎。两年多,瘫卧的父亲一次又一次不太好,母亲竭尽全力地挽留。父亲的生命一点点地延伸着,如游丝在风中飘,欲断,终究未断。
元旦和母亲通电话,母亲的声音里尽是疲惫,还有焦虑、忧伤、无奈。突然的冷空气来袭,父亲状态每况愈下,母亲无力地说:能过完这个年就好。
“父亲已经走了!”一小时后,妹妹哽咽着再次打来电话。我拿电话的手莫名抖动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夫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慌,莫急!”我脑中一片茫然,父亲的影子似在眼前,时笑意盈盈,时卧床哼叹,半晌,我才渐渐平静。
请假,收拾几件厚衣服,顾不上午饭,和姑姑一起奔赴高铁站,夫送我们,他先在家照顾儿子参加期末考试,晚两天再回。
关于父亲的后事,之前曾与叔叔们商量过,老屋已破败不堪,空去几年,无水无电,不足具备操办一场大事的条件。长辈们一向体谅我们:生前已尽孝,众人皆知,厚养薄葬无可厚非。即便三两日匆匆下葬,未尝不可。
是的,未尝不可,未尝不可,我们可以选择最简洁最方便的方式。社会在进步,传统的文化一直在妥协,农村的殡葬也是一场文化,耗时耗力耗财。在讲效率讲时间的当今社会,在家族成员四散谋生的现状之下,简化似乎成了必然,成了可接受可原谅可理解。
父亲在和母亲离开故乡之前,就准备好了两副棺木,那是他的心愿,叶落归根,希望回到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虽然他从未明说。
最终决定:回老家土葬,算是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高铁上的三小时,我和姑姑各自陷入沉思,偶尔一块回忆,一块感叹:尽管不愿接受,对父亲包括对母亲何尝不是解脱?车窗外树木青山一晃而过,难道不似人生匆匆?只是青山依旧在,夕阳无限好,人不断生生息息,不断诞生,不断死亡。
表兄开车接上了我们,送至老屋前。老屋门前站满了人,热热闹闹的模样,接上了水,搭上了电,摆上了炉灶,燃起了一堆篝火。有人在烧水泡茶,有人正在吃饭,有人在收拾,有人在烤火。有人迎上来,是我的亲人们;有人呼唤我的小名,是曾经的左邻右舍;有人朝我点头,我记得那是父亲的伙伴朋友。我张张口,一个个叫,一个个打招呼,只是,有的我早记不得如何称呼,他们都在等候我的父亲,等候他最后的归来。
妹妹妹夫和小叔叔三姨父表弟堂弟陪护着父亲,还在回来的路上。
我朝屋里走去,干净的地面,一口棺木摆在中央,里面铺上纸。墙上挂着祖父祖母的遗像,多年了,一直既往的亲切和蔼。一盏灯吊在大厅之上,有些昏黄。几缕风从瓦片中钻进来,寒意阵阵。生我养我的房子,原是爱意满满,此时重逢竟是这样,我一阵恍惚,整个人似乎空了。
我悄悄退出大厅。大叔叔告诉我,他第一时间接到消息,便找人通电通水,村里的邻居,隔村的本家纷纷来帮忙。年已七旬大姨父姨妈收拾出两间干净的房子,舅舅舅妈也放下手中的活赶来。姑家表哥表弟早早地从株洲驱车前来,一直在等。
熟悉的乡音,在我的耳旁响起,亲切如故,夜风渐起,几颗星星挂在天空,零下的气温,竟然不觉得冷。
等,所有人都在等!
近了,近了,急促的喇叭声从后坡传来,“嘭,嘭,嘭!”三声低沉的锣声缓缓的散开,传得很远很远,长鞭炮声响彻整个山坡。车门打开,家人抬出一个担架,担架上是我的父亲。四周一片抽泣声,我紧紧握住两个婶子的手,“大哥,大哥,你回来了!”姑姑们哭喊着。
烛光、鞭炮引领父亲回家了,回到了他自己的家。多少次,父亲精神抖擞跨入这个家,这一回,被人抬进来,最后一次进家门。父亲被轻轻放下,又被轻轻抬入棺木之中,蒙在脸上的布又被轻轻揭开,病魔的折磨,父亲已瘦得不成样了。
我们被人劝离,只听见不断往棺木里塞东西,我不知道是些什么。
我们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两个叔叔问我和妹妹意见,关于费用,关于葬址,关于时间。至于其他的,他们说:有我们在,你们两姐妹放心好了。村里有治丧委员会,原来父亲也是其中成员,帮助乡里乡亲办理过很多场丧事,现在是由他的伙伴们办他的丧事。
是的,那些熟悉的,我喊不出名的脸,曾在我回故乡时,伴我父亲。那时他们一块聊天,一块讨论事情,一块喝酒,一块打牌,总是笑呵呵。此时,脸上并无太多哀伤,却无比肃穆,只是聊聊以前和父亲一块的时光。
灵堂设起,香烛在风中不断扑闪,火苗摇摆,父亲的遗像仪态饱满,一双眼睛注视着我,似乎有千言有万语要我讲。我跪拜灵前,烧上一叠纸钱,不说话,我知道,此时我心中所想,父亲一定懂。
叔叔和妹夫进城买了很多菜,屠夫赶来了一头猪,厨师拖来了蒸炉灶具,桌凳也搬来了,绿色的对联贴在大门两边。大广播接起来了,除了偶尔喊几声“吃饭了”,其他时候都是播音乐,有哀乐,也有花鼓戏。放广播的人是邻居,每天起得很早,白霜正浓时就来敲门,他满脸皱纹,总是面无表情,不太说话,我记得他比父亲大,唢呐吹得极好。
第四天,人们都已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夫也回来了。亲人,父亲的朋友,妹妹妹夫的同事,我的同学,都来了。
司仪是一个戴皮帽的老头,他用一种唱腔把家乡话拉成一曲长调,娓娓叙说着父亲的生平。“拜——”我和妹妹堂弟们穿着白衣,系着白巾,齐齐跪下,“起——”我们又齐齐起身。“拜——”“起——”我们祭过父亲,谢过理事,对于每一个到场的亲朋好友,一一致以跪礼。
两根白色大烛绑在灵堂前,燃上通宵,三柱大香插在门口,烟灰四飘。
所有的仪式,都是对逝者默哀。唢呐二胡锣声如诉如泣,忧伤的曲调,父亲您可还听得见?
第五天,要送父亲上山了。
灵牌、遗像、招魂幡、花圈、号球,一一排开,八个强壮男力用粗壮的绳索捆绑着父亲的棺木,用粗壮竹杆抬离灵堂,纸扎的灵墙被推倒,我的父亲又被抬了出门,最后一次出门。管乐奏起,是欢送。
棺木被小心翼翼抬上灵车,灵车缓缓行,音乐声,鞭炮声,哭泣声,夹在一起,驾灵车的中年人全神贯注推动档位。
一路上,一家一家的邻居们点燃了三根香,摆上水果,点燃一串串鞭炮,此起彼伏。只有一只不知是谁家的狗,围着着鞭炮又叫又跳,兴奋不已。
谢过,拜过!邻里都来给父亲送行,这一路,他不寂寞,也不会害怕。父亲向来爱热闹!
曲终,人散。
老屋一点点恢复平静,又变得空荡荡,谁也不曾想,在这里,居然还可以办成一件大事。
次日,霜风冽冽,大地苍茫;寒鸦呜咽,万木萧萧。太阳出来了,照在后坡,三座坟,上面并排是祖父祖母的,下一点,一抔黄土新起,那里长眠着父亲,我们用锄头垄垄土,再垄垄。
下山,鞭炮炸起,响彻山坡,响彻云霄,响彻田野。
老家亲人准备好的腊肉,土鸡,蔬菜等土特产,又是满满一车尾箱。我们夫妻和妹妹妹夫带着母亲,朝后挥挥手,再一次离开了故乡,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鞭炮燃后的硝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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