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电影

作者: 奔跑的艾默森 | 来源:发表于2023-10-19 17:40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夜里九点钟,我的最后一位顾客也准备离开了。他在临走时对我说,外面大雪纷飞,明年一定是个好兆头。我点头回应,瑞雪兆丰年嘛。但我知道寒冷的天气正在阻挡人们出行前的意愿。音像店的营业时间已经被我顺延到了夜里十点。如果有人惠顾,我宁愿再多等一会儿,哪怕迟点儿也没关系。我渴望收入,不喜欢冷清。只是今晚不行,今晚有点儿特殊。等客人离开后,我决定关上卷帘门并将自己反锁在店里。我需要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时间非常紧迫。

    光线电影 - 奔跑的艾默森

    我的音像店里向来井然有序。八组木柜,整齐划一。上面摆满琳琅满目的电影光盘就像列阵的士兵一样昂首阔步。我也收集电影海报并将它们展示在墙上。最新张贴的两张是《无间道》和《谍影重重》,它们最近正在吸引大批影迷。毫无疑问,这两部电影将会成为经典,会帮我在风靡一时的机会中稳赚一笔。海报上方是我店铺的招牌 -- 光线音像。在它旁边挂着一个银色画框,里面有幅北京地图。那是我特意收藏的版本,1995年的彩印版,八开大小。虽然旧了点儿,却是我的无价之宝。现在,所有的物件都很安静,恰如其分的安静。那就开始吧,我对自己说。只要拉开收银台后面那道不起眼的房门回到卧室里,任务就能启动了。我没关店里的灯。今晚我要全力以赴。

    我的卧室里有股浓烈的纸张味道。与前面的井然有序相比,这里简直无法想象。床头摆满了七零八落的杂志,书柜里挤满了七扭八歪的书籍。我的书桌上永远都能看到摞起来的《看电影》杂志,自从去年订购到现在,少说也得有几十本了。而我的木衣柜则更像个回收站,我将大大小小的笔记本,日记本和手抄本全都堆放在里面,并将柜门永远敞开。我不是不想关上,如果真能关上的话。除此以外,我的地板上也堆满了纸箱,每一个纸箱里面全都装满了电影光盘。靠窗的位置还有厨具和餐具,那是我做饭的地方。我每次走进卧室时都会痛下决心,我要恢复秩序!不过,你可别当真。我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秩序”,我在这里已经独处了两年。

    自从迷上了电影,我的笔头就在蠢蠢欲动。我几乎每天都写日记,还有很多短小的故事,而“回收站”正是它们的收容所。每当我奋笔疾书的时候,疯狂的翻阅就要配合笔下的文字,那是不能中断的任务。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某篇文章或者某段标注。否则,那会毁了我几天的心情。可白天我还要照顾生意,顾客可不会管这些,他们只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打断你。那种感觉简直糟透了。我喜欢写作时内心燃烧的感觉,至于剩下的残局有多狼狈,那就无关紧要了。我当然不想放弃现在的状态,重新来过。那种茫然若失的感觉,那些灰飞烟灭的过去,最好离我越远越好。

    其实,我也知道这间卧室足够地小。准确地讲,它并不是卧室,而是厨房。我将前面大一点的房间改成了音像店,那是我生存的依靠。我只能在厨房里将就着度过两年。我想将这些琐碎的物件搬回家,但家里没有读书的感觉,就更别提写字了。我也想过前面的店铺,不过,我更愿意将最好的一面呈现给顾客,所以它必须整洁。它没法收纳这些凌乱的书本和日记。我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将隔壁的理发店也租下来,好为我腾出一间书房。但前提是,我必须赚够钱。我想我会租下来的,我总是安慰自己。

    说了这么多。还是回到关键的问题上吧。那就是今晚的任务,一部短篇小说。写完我人生中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你知道么?我之所以如此冲动,完全是因为陈晓。我给她看过日记,她是第一位读者,还鼓励我说,“你应该有部像样的作品,你肯定能行。”如果你也和我一样,刚好有个写作的梦想,那就完全能懂我现在的心情了。为了这份幸福,我也要全力以赴,我必须得迈出这一步。

    所以,我苦苦思索了很久。起初我想写一段爱情故事,但我没谈过恋爱,这很遗憾。后来,科幻、警匪和战争的故事也都被我放弃了。我承认自己的阅历有限,根本驾驭不了它们。我既不是专栏作家也不是职业编辑,我只有一家普普通通的音像店。虽然看过很多电影,店里的几乎每部电影我都看过。我大概了解一些编故事的手法,例如矛盾如何设定,情节如何转换,包括人物的内心活动等。但我并不想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缚,我更喜欢原始的本能,我知道这很自恋。但幸运的是,就在上周三的晚上,我终于完成了第一部小说的故事大纲。故事里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穆光的水手。二十二岁那年,他经历了一次突入袭来的海难。折断的桅杆击中了他的头部,也夺走了他的双眼。但失明的穆光并没有放弃,他在黑暗中努力回忆着大海的模样,并用双手和耳朵去重新感受世界。几年后,他有了爱人,也有了工作,那是一份守护灯塔的工作。每当夜幕降临,他都会走进灯塔去按下里面的开关。他双目失明,只能凭借意志去熟悉灯塔里面的一切。他可以用手触摸,用耳朵聆听,他甚至还能做些检修,为那些急待归来的远方船只提供方向和希望。穆光为这座灯塔守护了十几年,直到有一天他问起自己的孩子:等我老了,你还会为我守护这座灯塔么?孩子抬头望向灯塔,又看了看父亲的双眼,然后说:我不想。爸爸,我很抱歉。穆光沉默了,他听到孩子继续说:因为我更想回到大海的那边。我知道那才是你一生的热爱。我想为你走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也老去。

    看上去还算不错。我喜欢《碧海蓝天》这部电影。是它给了我灵感。我也喜欢电影里的台词:我将走向大海,走向生命的蔚蓝;我会用我的深深眷恋,成就你的碧海蓝天。多么动听的文字啊,为什么不写一部关于大海的小说呢。于是我剥去了故事的时代背景和地域特征,我整整写了七千字并最终完成了它,还给它取了个一语双关的书名,叫《暮光》。有那么几天,我坚信陈晓一定会非常喜欢,并计划将写好的初稿重新修订一遍。但我现在犹豫了,因为还有另一部更为离奇的故事正在我脑中盘旋,那是发生在1999年前后的故事。它简直让我欲罢不能。

    新的故事里有位新的主人公。坦白说,我在起名字的学问上总是阴晴不定。这次我竟然套用了自己的名字,只是同音不同字。我叫戴复东,而他,就叫傅冬。他所经历的困局已经完全超越了现实,会让我非常迫切地想要走进它,去澄清里面的真相。于是,就在刚刚送走顾客的时候,我做了这样的决定:放弃对第一部短篇小说的修订,利用今晚的时间全力以赴赶制第二部作品。我知道这很冒险,因为到目前为止,它的转折和结局部分还不够清晰。但期限将至,我已经答应了陈晓明天交稿,我得尽快完成它。除此以外,我还要确保自己的睡眠时间。我不想在明天见到陈晓时,让自己看上去就像病了一样。

    想到这里,我小心翼翼地移开地上的纸箱,又从衣柜下面翻出两本封皮一模一样的日记,上面写着“伟大的友谊”。我翻开其中一本,里面抄满了我喜欢的电影台词还有拍摄取景地的描述。扉页上还有这样一句话:“请带我走进电影世界”。那是曾经的我,心存高远。

    我带着满满的回忆回到书桌前,准备将另一本完全空白的日记作为战场。书桌上的杂志封面是《海上钢琴师》的电影海报。1900正背对着我,面朝游轮,安静地伫立在画面中央。旁边是一张精美的DVD电影《阿基拉》。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思绪开始凝聚。接着我拿起钢笔,在洁白的纸上写下了这段文字。

    傅冬的父母是安徽的生意人,后迁居北京。他便生在这里,也算半个北京人。由于生意繁忙,一家三口相聚的日子几乎寥寥无几。傅冬曾经一度怀疑自己的血缘关系,也很快引起了家人的注意。此后,爷爷被妈妈从老家接到了北京,主要的任务就是照看傅冬。可傅冬渐渐发现,爷爷居然是个酒瘾子。一日三餐竟然顿顿不离。喝酒过后,他还要昏睡一会儿,打理家务的琐事也就落在了傅冬身上。为此,他变得更孤单了。不过没有长辈的管束,他的日子也算自由。周围的孩子很是羡慕,可傅冬却也不以为然。他喜欢被人关注,他想让父母知道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所以每当无聊的时候,他都会想尽办法搞点儿动静来,以示自己的存在。他会用弹弓打碎所有易碎的物件儿,会用偷来的金属制品去街边换点儿零钱。他还会上树掏鸟,偷偷躲在上面看邻居家的姐姐在院子里洗澡。爷爷知道后当然会破口大骂,“你这个没羞没臊的兔崽子!快给我下来!”

    “我才不是呢!”傅冬也会反击。“等长大以后,我成就一番大事的!但我发誓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还成就?你的成绩对得起谁!”

    爷爷说得没错,傅冬的成绩的确让人堪忧。小学的功课还算马马虎虎。可到了初中他就厌烦了。语文和历史都是催人入睡的把戏,而数学和物理就更让人头疼了。他不仅对简单的公式和定理无动于衷,还特别惧怕实验室里的电流声和爆炸声,害怕那些燃烧的火焰和刺鼻的烟雾。同学们嘲笑他,他就拿地理课的满分回击。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心满意足。他太喜欢地理课了,里面有世界地图,还有山川和海洋。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与生俱来的好奇,而地理课就是他唯一的窗口。他让妈妈为他买了一个精致的地球仪,直径有一米长。特殊之处在于它竟然是木质的,还刷着深红色的亮漆。傅冬知道它有多贵重,也视它如同珍宝。整日盯着上面的经纬线还有陆地和海洋之间的轮廓,看也看不够。他觉得人类怎么会那么渺小。“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走遍全球,成为一名探险家。”傅冬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属于他的雄心壮志,要在神秘的国度探索未解之谜。这份信念太过强烈,以至于一提到旅行,他就会手舞足蹈起来。

    写到这里,我暂时停下了笔。这段情节在我脑子里已经盘旋了很久,完成起来并不费力。那么接下来,我得让故事继续发展。我知道该怎么写,我的目的是让傅冬历经几次人生变故。小说里的人物通常都是这样的。于是我这样写道:初二的暑假,傅冬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学校组织了一场夏令营,还取了个意犹未尽的名字,名叫“真正的较量”。傅冬当然喜欢,他很想在大自然面前充分展现一次,好让弱不禁风的同学们见证自己的勇气。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北京,别提有多高兴了。“爷爷,您知道秦皇岛么?”

    “瞧你说的,爷爷哪儿不知道啊?我在那儿还有战友呢。”

    “那您见过海鸥么?在那儿能抓到螃蟹么?”

    爷爷笑了,“那儿什么都有。”说完又严肃起来:“在海边你可千万别乱跑啊!要是被水母蜇到,那可就麻烦了!”爷爷说完还是不放心,“不行……这事儿我得告诉你爸。”

    “你还是省省吧。他可没那时间。”傅冬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边想象着水母的模样,一边清点起物品:小型帐篷、救生衣、雨伞和手电筒,还有望远镜、水壶、纱布和指南针。他将硕大的旅行背包塞得满满当当,又在镜子面前背了背。只可惜,怎么看都与自己的身高不搭。它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几乎让他成为了出发当天的笑柄。可他却不厌其烦地争辩说:有什么好笑的?这才是真正的旅行。

    到了十点钟,大巴车准时驶出了校门,同学们都很兴奋。半小时后,大巴车驶入了八里庄,狭窄的路段突然变得十分拥挤。一辆接着一辆的搬运卡车正从对面驶来。“王师傅,这些车都是哪儿来的啊?”班主任急切地询问司机。“这里是北京第二棉花厂的厂址。最近他们正在搬迁,听说要搬到顺义。”

    “那您慢点儿开啊。”班主任担心路况复杂,想起身提醒同学们坐稳。可话音刚落,意外就发生了。前方的车辆试图超车,可迎面的卡车不想让行。前车猛地踩住刹车,想努力控制方向。可对傅冬乘坐的大巴来说就没那么容易了。司机见状猛地向左急转,接着又拼命地向右求稳。只可惜,车体的重量实在是太大了,惯性驱使着大巴车猛地冲向了路边。随着轰地一声巨响,车体直接冲进了农田,几秒钟后又侧翻在地上。霎那间,爆裂声、撞击声还有撕心裂肺的求救声顿时连成了一片,也让美妙的旅程演变成了一场灾难。傅冬忍受着剧痛爬出了车外,看着七零八碎的现场已经乱成一团。有人被困在车里纹丝不动,周围到处都是鲜血。惊恐万分的傅冬跌跌撞撞地跑回到马路上,他害怕得竟然想要躲起来。最后因为事发突然,路况又十分复杂,整个抢救过程直到太阳落山前才宣告结束。而同样被画上句号的还有傅冬的第一次旅行。他无法忘记那些恐怖的画面,也为此沉寂了很久。直到最后一名受伤的同学康复出院的时候,他才勉强走出那道阴影。又过了一个学期,傅冬的心理终于恢复到了旅行前的状态,只是偶尔才会想起那段旅程。模糊的回忆里除了不安和后怕,还有更多的惋惜。

    一年后,傅冬迎来了十四岁生日。当天晚上,他和爷爷正在筹备晚餐,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句熟悉的话音:“冬冬!生日快乐!”傅冬知道那是爸妈回来了,可心里却并不痛快,他甚至有点儿想哭。尽管爷爷说尽了好话,他还是将冷漠的态度一直维持到了晚餐开始。接着,是妈妈语重心长的话:“冬冬,祝你生日快乐。妈妈知道这些年陪你的时间不多。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健康快乐。如果顺利的话,我和爸爸很快就能放下手里的生意了。那样我就能天天陪着你了。请原谅我好么?这是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傅冬盯着眼前的饭菜,眼神也跟着晃动起来。他觉得妈妈的生意没白做,她似乎很能说服别人。尤其是见到礼物时,他就更没底气了。那是一张印在轻薄纸板上的塑料彩色地图。上面不仅有蓝色的湖泊,黄色的沙漠,还有隆起的白色山脉。这真是一张富有创意的精美地图!接着是爸爸的礼物:“如果没记错的话,咱们一家好像很久没有外出旅行过了。明天刚好又是周末。那就出发吧!怎么样?只要时间允许,去哪儿都没问题。地点随便你挑。”爷爷听完也很激动:“那太好了!我终于能在家享受几天清净了。傅冬,你怎么不说话?爸爸在问你呢。”

    “吃完蛋糕我还得写作业。以后再说吧……”

    “就挑个地方嘛。”妈妈的声音越来越温柔。“来,东东。我带你去门外看看。”傅冬的防线就要瓦解了,好像今晚的礼物还远远不止这些。门外有什么?那儿到底藏着什么?推开大门的一刻,傅冬简直就要惊呆了!胡同里竟然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一辆全新的奥迪100!如果能在街边开上这样的车,那一定会成为焦点的。“这是我们的车么?这真是我们家的轿车么?”他终于肯说话了。

    “当然,让它带我们去旅行,是不是很酷?”

    写到这里,我禁不住伸了个懒腰。这样的礼物真是让人激动。于是,我继续写道:傅冬的心终于被融化了,他兴奋地绕着奥迪车转了又转,看了又看。他激动的心涨红了脸颊,就连手心儿都冒汗了。周末要去旅行,这听上去可真不错!但是要去哪里呢?天津的海港,承德的山庄还有内蒙古的草原,这是傅冬筛选后的最终结果了。可要想三选其一真的好难。傅冬在晚餐过后突然拍着桌子说:“那就草原吧,我不想再纠结了。让我们朝着草原的方向进发吧!”

    “Perfect!”妈妈同意了。她用手摸摸傅冬的脑袋,当晚就准备起了行李。第二天清晨,一家三口真的按照计划出发了。妈妈负责开车,爸爸坐在旁边负责指挥。而傅冬坐在后面几乎高兴得不知所措。他一会看看仪表盘,一会儿摸摸座椅。即使望向窗外的时候,他也在滔滔不绝地讲话。妈妈趁机对他说,以后你也要成为一个有本事的人。记得专心备战中考,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很显然,傅冬对考试的话题非常敏感,他的思路完全被打乱了。又说了几句后,他就再也不想回应了。车厢里安静了几分钟,很快就陷入了沉闷。傅冬觉得一家人能有谈天说地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要是能预测到下一秒那该有多好。他的话一定会脱口而出:其实……我是爱你们的。只可惜,机会已经错过了。就在来广营由南至北的高速公路上,就在那个沉闷的车厢里。傅冬抬头的一瞬间,车祸就发生了。

    有那么一刻,我很想救活这一家人。想想残忍的程度,我又放弃了。肆意的噩梦,生死离别。我知道自己有点儿深陷其中,继续写下去,只会让虚构的痕迹愈加明显。但我手里的笔已经伸向了罪恶,那就继续吧,我知道他能挺过去。

    随着父母的相继离世,傅冬也辍学了。从远方赶来的几位陌生亲戚将他父母生意上的全部家当变卖之后又突然扬长而去。傅冬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爷爷的酒喝得更多了,酒醉之后还要破口大骂:“畜生们,畜生!都去遭天谴吧!”傅冬害怕这样的话,可又能怎么办呢?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生存,因为他失去了依靠,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飞走了。有那么一段时间,父母的离世对他来说似乎并不重要,对他造成的巨大伤害好像还远在路上。他一心想着该如何赚钱,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自食其力。

    于是,他真的行动了。他请求王允让他帮忙打理台球厅,他也赢得了这份工作。王允大他几岁,也是个胡同串子。两人从小形影不离,甚至称兄道弟。可现在看见他就像撞见了一只讨饭的苍蝇。傅冬对此不以为然。他觉得拥有自由就足够了,他根本不在乎。而王允好像也遭到了报应,他的台球厅经营不善,后来收入惨淡。傅冬就去隔壁的录像厅和小饭馆打些零工。他靠着微薄的收入勉强度日,一心只想着赚笔大钱。

    十七岁那年,恰逢千禧之年。傅冬觉得机会终于来了。去衡水采购一批烟花爆竹来卖肯定是笔不错的买卖。人们需要庆祝,人们离不开烟花。但转念一想又有点儿犹豫。离奇的经历突然裹挟着死亡席卷而归。悲伤之门被再次打开了,绝望没有消失,痛苦一直都在。他想起了夏令营,想起草原之行。他曾经那么热爱旅行,对世界那么好奇。但现在不同了。父母的离开让他悲痛万分。思念之情犹如潮水一般喷涌而出。他想告诉妈妈,自己的处境非常艰难。爷爷正在座山吃空,每天都会喝得烂醉。可儿子并没有怨言。他想告诉爸爸,他们的离开让整个世界都在坍塌。可尽管如此,儿子也不想放弃。傅冬的眼泪开始不住地流淌。一想到北京之外的领地,噩梦就会接踵而来。他梦见自己正被大火灼烧,被风暴吞噬,身边还有巨大的阴影正朝他猛烈地撞击。他想挣脱,可梦魇却纠缠不放。而这样的煎熬竟然整整持续了数周。他认为厄运来袭,统统都是旅行惹的祸。他根本不想招惹这些。旅行有意义么?不,他转变了态度。北京也挺好的,他满不在乎地说:北京是首都,北京,就是全世界……

    坦白说,我并不打算放过傅冬。于是我继续写道:直到有一天,当悲伤消退,痛苦不再强烈,那该死的念头就会起死回生。傅冬考虑的是钱,他不想错失任何机会。如果一切都是他胡乱猜测的呢?如果厄运早就就此结束了呢?况且此次前往河北也不是旅行,他只想采购一批烟花,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他觉得要是亲手将自己囚禁在北京城里,那才是人生的悲剧。命运非要左右他么,至少在横跨世纪迈入新的一年里,它不行。傅冬变得无比坚定,他确信前方肯定有一份收获正在等他。

    于是,他再次走出了家门,还是找到了王允,那个让他值得信赖的人。他将他的计划全盘托出,王允也跟着激动起来。事情似乎进展得很顺利,不到一上午的时间,两人便达成了约定。只是在如何前往衡水的问题上,两人产生了争执。王允计划开车,而傅冬坚决否定。他并没有解释自己如此坚决的理由,他只想添加一道安全的屏障而已。可王允听完后却相当震惊,因为傅冬说出的两个字,竟然是火车。

    上午九点整,K52次列车正式从北京西站出发了。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呼啸的汽笛正在长鸣,傅冬也跟着闭上了眼睛。虽然做好了准备,但还是特别紧张。希望一切顺利吧。他忐忑不安地念叨着,这不是旅行。王允见他神经兮兮的样子就更加不耐烦了:“你丫的就像个姑娘,这副德行还想做生意呐?我真该自己开车去。”

    傅冬没打算理他。他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当火车慢慢提到最高时速时,前方再次传来了汽笛声。他又问王允:“现在到哪儿了?”

    “新发地啊!你丫的就是个神经病!”

    “等出了北京,别忘了告诉我。”傅冬真希望时间能够转瞬即逝,睁开眼睛就在另一座城市。其实与王允的嘲讽相比,他更想摆脱脚下的铁轨还有这摇晃的车厢。凡事能有再一再二,就不会有再三再四。如果老天真想把全部的苦难都丢给一个人,那就是亵渎神灵的做法。所以,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咆哮而过,就随它去吧。高速行驶的列车正在摇晃,就随它去吧。傅冬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闭紧双眼。即使周围人都在议论这辆火车好像确实不正常,他也不会恐慌。即使猛烈的刹车声刺穿了耳朵,他也绝不会恐惧。但王允不行,他已经跟随其他乘客开始东张西望了。这火车好像真出了问题!紧接着,他们听到轰地一声巨响!好像是从前方传来的。火车猛地停下也让所有人随之一晃。恐怖的气息瞬间惊醒了所有乘客。有人在尖叫,他们的脸色被吓得惨白。有人奔向了车门,还有人在撬动车窗。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傅冬!你干嘛呢?还不赶快逃出去!”

    “哦,我来了!”傅冬根本来不及抱怨,所有的祈祷全都作废了。他和王允挤在人群中,整整消耗了十几分钟才七扭八歪地爬出车窗。等他们原地起身站在雪地上时,前后车厢附近全都站满了人。放眼望去,好像所有的脑袋都在朝向车头。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撞车了么?不远处的天空正在冒起滚滚浓烟。傅冬跟着王允一路狂奔,距离车头也越来越近了。他们看见有三节脱轨的车厢已经支离破碎,连带车头全都侧翻在了雪地上。当两人目睹了那些血肉模糊的伤者时,不禁停止了呼吸。傅冬害怕极了,他拽起王允的胳膊就想跑,“赶紧走,快走啊。”可王允却将他甩到了一边。“走你妈啊走!”他看见王允正在怒火攻心,可这愤怒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傅冬想不明白,王允就再次咆哮起来。“你为什么要坐火车?啊?告诉我,为什么偏要坐火车?”傅冬想要解释却被王允一脚踹翻在地。“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傅冬就要哭了,他低微的声音正在颤抖。

    “好啊,不知道是吧?那就让我来说吧!”王允越说越激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浑身沾满了晦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爸妈是怎么死的,你丫就是个瘟神!”王允的双眼正在熊熊燃烧。“再这样下去,我会跟着你一起死的!你会害死所有人!”

    “没有,我从来就没有……”

    “别说了,别说了!我们完了!”

    大雪纷飞,寒风刺骨。傅冬意识到也许王允说得没错。再这样下去,他只会害死所有人。他本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北京,放弃所有尝试的念头。可为什么偏偏不听呢?在这条大雪纷飞的铁轨上,灾难就在前方。那里还有伤者,还有即将死去的陌生人。恶魔到底还是赢了,它夺走了自己最为单纯的梦想,夺走了家人,也夺走了朋友。傅冬在夜幕降临后神情恍惚的回到家中,他感觉自己病了。寒风已经钻进了骨缝,他将冰冷的身体蜷缩在床上又在后面的十几天里承受了一场极度危险的高烧,他差点儿丢了性命。而电视上的新闻也对这场重大的交通事故进行了报道:死亡十六人,重伤二十四人,另外还有八十几人轻伤。这些数字在他脑子里召之即来又挥之不去,可又能怎么办呢。他去找王允想要澄清秘密却被拦在了门外。王允的父亲对他说,儿子最近要帮亲戚管理加工生意,忙得很。关门之前他又铁了心地说:你就别再来了,孩子。

    傅冬也明白,没人愿意与魔鬼同行。

    整整三个小时,我写完了前半段。到了夜里十二点钟,我几乎耗尽了全部体能。专心写作是件非常辛苦的事,要想完成这部小说,我可能还要花上三个小时。所以,我必须得休息一会儿,顺便补偿我的胃。厨房里几乎没有新鲜的食物了,我唯一能想到的美食也就只有泡面。我还为它取了个名字,叫速食者的最佳伴侣。暂且拆开一袋吧,用暖壶里滚烫的热水将它冲开。要是再配点儿熟食那就更完美了。在此期间,我从卧室里疲倦地走出来,又在音像店的橱窗面前站了一会儿。外面的雪还在下,我担心会一直下到明早。卷帘门已经被我锁好了,但窗帘我却忘了拉上。能看见街边的所有门店全都黑着灯,只有我这里灯火通明。最近鼓楼附近的治安还算不错,但我依然要格外小心。音像店里的宝贝可容不得损失,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再回到小说。我没有校对刚刚写过的文字,我想尽快串联好转折的部分,再奉上一个完美的结局。我说过,这小说很离奇,所以结尾才更重要。我不想落入俗套让傅冬自寻短见,或者被一位美丽的女孩拯救。我也想过要让傅冬的父母起死回生,或者干脆让他走向偏执,近乎疯魔。但这样不行。傅冬的角色要对得起更加意外的遭遇,要超出所有人的预期。不过算算时间,我的泡面应该煮好了。我的胃也开始咕噜叫了。我打算一边吃一边想,对后面的文字有那么一点儿信心。

    十几分钟后,我的面吃完了。又过了十分钟,就连我的眼皮都在打架了,可灵感还是没来。不可思议的转折,耐人寻味的结局。我该怎么写?又如何不让陈晓怀疑呢?这时,我听见窗外有阵轻微地敲打声,像在小心翼翼地朝我打招呼。我绕过货柜见到有两个脑袋正在橱窗外鬼鬼祟祟地向我摇晃。他们的年纪和我差不多,都是这里的常客。

    “老板?小戴老板?”其中一个脑袋对我说。

    “这么晚了,还没睡啊?”另一个表情充满着期待。

    “肯定有重要的事吧?”我看出了他们的心思。

    “是挺重要的。再来点儿刺激的电影呗?”他们的声音突然变小了。

    我记得就在前几天,他们才刚刚买走《教室别恋》和《偷窥》。现在又有点儿按捺不住了。照这样下去,我真担心有一天他们会提前耗光这种类型的电影。所以,我决定今晚只推荐一部。我得控制好节奏,为自己留点儿库存。第七排货柜的最下面有他们想看的,我精挑细选后翻出一张法国电影。封面上的人体足够诱人,名字叫《云上的日子》。我拿着它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将卷帘门开到一半,又用钥匙打开外层玻璃门的门锁。我弯腰将电影递给他们,他们也弯腰朝我媚笑。我说放心吧,这部电影绝对经典。他们说,我的推荐从来不会出错,我是个有诚意的老板。

    彼此告别后,我锁上门锁又重新关上卷帘门。回到卧室里,我浑身上下竟然有股冲动。他们夸我是位有诚意的老板。我喜欢这个词。诚意的老板,诚意的人,还有诚意的小说和作者。现在,我终于能拿定主意了。他们帮了我一个大忙。而接下来的情节,我应该这样写:

    傅冬躺在房间里终日不语。封闭的空间成了第一道屏障,可脑海中的恐惧又该如何对付呢?驱散它们的办法几乎少得可怜。傅冬最先想到的就是同桌的女生,她总是扎着辫子,笑起来非常单纯。还有邻居家的姐姐,明年夏天她还会在院子里乘凉么?她躺在摇椅上的样子可真是楚楚动人。就这样,身体的渴望逐渐替代了恐惧,一股强烈地冲动开始从体内升腾。他将手伸进裤子,最初的动作十分轻缓,又以猛烈的节奏结束。那一刻,傅冬的脑袋一片空白,就连疲惫的身体也舒展开了。这感觉可真好。傅冬在几分钟后穿上了鞋子,他走出家门又在胡同口一间不起眼的小店里停了下来。他从老板那儿购买了几张流行电影的VCD,临走前又偷偷买了几张成人光盘。到了第二天,他沉寂在电影的世界里并将一切置之度外。每部电影的时长大约九十分钟。等看完全部电影,窗外的日光也换成了黑夜。于是他倒头就睡。新的一天又是如此。

    就这样,电影逐渐占据了他的生活,傅冬也甘愿如此。既然余下的人生他说了不算,那就趁早享受吧。尤其是在千禧年的世界末日前,还有什么能比当下的感受来得更加真实呢?生命就是耗尽的过程。而生命的终点无非只有一个,那就是毁灭。傅冬知道新世纪的钟声就要敲响了,全世界都在翘首以盼。幸运的人还在渴望未来,他们当然希望能有更多的奇迹发生。而傅冬的态度则截然相反,他希望新的起点也是一切的终点。他甚至有了更加邪恶的想法,让末日的审判将自己连同所有人一同拉向深渊。

    于是,就在元旦前夜,傅冬的意志最终走向了极端。家里没有烟花,没准备晚餐,没有起码的仪式,就连开灯的打算也都省了。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了。傅冬躺在床上,爷爷在另一个房间。家里被无声无息的黑暗包裹得严严实实,如同地牢一般。时钟还在滴滴答答地走,再过几分钟就是新年了。可那爆竹声呢?那些欢呼雀跃地场面都去哪儿了?傅冬等了又等,最终等来了噩耗。震耳欲聋的炮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接着是绚烂的礼花在空中绽放。守候已久的邻居们似乎都很兴奋,庆祝的活动也一直持续到了凌晨。就在这个夜里,传说中的末日并没有出现,甚至连点儿迹象都没有。傅冬感到非常失落,接着又是一阵痛苦地挣扎。

    到了第二天,最终的审判还是没能降临。凌乱的房间里破旧不堪,衣架、地板、拖鞋、床单还有电视机前堆满的电影光盘。他所厌恶的场景竟然全都完好无损。而这,就是新世纪的首个黎明。

    噼里啪啦的声响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半睡半醒的傅冬被迫睁开了眼睛。地上有几张散落着的电影光盘,应该是从电视桌上掉下来的。那些光盘实在是太多了,堆得就像一道即将坍塌的城墙。傅冬盯着它们突然有点儿后悔了,真没想到自己竟然看了这么多部电影,还花掉了这么多钱。接着,又有两张光盘坠落。傅冬已经来不及反应了,那道七扭八歪的城墙开始从顶部向外倾斜,接着又开始疯狂地向下倾泻。傅冬听着劈里啪啦的声响整整持续了十几秒钟才最终恢复平静。照这样下去,我也能开家音像店了。他不以为然地躺回到床上,开始为日后的生活打算。既然新的世纪一切照常,那日后的开销总得想办法吧。所以问题来了,到底该如何解决呢?

    傅冬继续躺了十几分钟,突然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光盘,眼睛似乎越来越亮。他好像找到了办法,就像所有的一切又都有了希望一样。于是,他在慌乱之中下了床,又将散落的光盘全都收拾了起来。他心里正在琢磨着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像是得到了某种神的启示。他随意拿起一张光盘亲了又亲,又在卧室里来回走了几圈。他兴奋地对自己说,电影啊电影。你在提示我什么?新的世纪,新的一天,你们拼命地弄出动静是不是想提示我,开家音像店?

    傅冬做了几年零工,却从来没想过要当老板。虽然这事有点儿冒险,也可能赔个精光。但日子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得重新打起精神来。做点儿小生意,尤其是音像店的生意,这完全不需要出北京。况且电影很受欢迎,进货卖货也很容易。而唯一需要准备的就只有两件事:资金和商铺。于是,他又琢磨了两天并率先找到了魏叔,这位和善的老北京人曾经与父母在生意上有过来往。他被傅冬无休无止的纠缠整整折磨了一周,借钱的请求最终被搁置了,却答应为他提供一间还算不错的门店。就在地安门外大街的北侧,一间临街的小平房。老魏早就搬到了朝阳门并住进了高层住宅,所以老房也就闲置了下来。“房租等你赚到了再说吧。千万别做违法的事儿。”

    “不会的魏叔叔,我只卖VCD。等赚到钱,我马上就付你房租。”傅冬说得可怜,老魏便安慰说,“你父母都是好人,他们帮了我不少忙。留你在这儿也算帮我照看房子了。记住,这片儿我熟,遇到什么麻烦就通知我。”钥匙一扔,老魏便离开了。

    事情进展得似乎很顺利。傅冬拿上钥匙又紧忙回家着手解决第二件事。他将音像店的主意告诉给了爷爷,想让他尽快联系那群忘恩负义的亲戚为他提供启动的资金。但他还是不放心,又出门去找王允。那场恩怨已经过去了两年,见面的时候,两人早就不再恶言相向了。但王允还是拒绝了借钱的请求,只说有个音像店的朋友没准能帮他。他知道去哪儿批发,还将对方的电话留给了他。事情又推进了一步,傅冬就更为资金的事儿而发愁了。三天后,爷爷突然破天荒地为他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还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要想让他主动联系那群吃里爬外的畜生们绝不可能。但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实际上,他还有六千元存款。傅冬的爸妈早在去世前就为他攒下了上大学的钱。傅冬无法确定爷爷说出的数字到底真不真实,但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还是让他欣喜若狂。那天晚上,爷孙两人就像刚刚认识的一样,说了很多话也喝了很多酒。

    小店的装修一共用了六天时间,同时到场的还有十几箱电影光盘。开业之前,兴奋的情绪一直占据上风。而在开业之后,那种隐隐地焦虑就开始逐渐显现了。傅冬每天都会一个人站在橱窗前,一边望着人来人往的街景,一边心生感叹:这里有一屋子的电影,究竟谁会光顾我的小店呢。哎,暂且算上自己吧,这一屋子的电影,也足够我看上一段时间了。

    一个月后,惨淡的生意验证了傅冬先前的顾虑。他发现对于音像店这门生意,自己就是个外行。向顾客推荐电影这种专业的营销手段暂且不说,仅仅是与顾客攀谈几句电影的套话,也会让整个过程显得极为难堪。除了那些资深的影迷不用傅冬照顾以外,他几乎变成了自己生意上的绊脚石,一位装腔作势的伪行家。但店里的电影实在是太多了,他在面对一项非常庞大的补救计划。让看电影的娱乐行为转换成一份严肃的工作,这种危机感还从未有过。但除此以外,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音像店的冒险尝试已经无路可退。那就从流行的香港电影开始吧,傅冬逼迫自己要将店里的货源全部看完。无论是喜剧片还是爱情片,警匪片还是恐怖片全都要看。而接下来的计划将是好莱坞电影和流行的电视剧。

    傅冬一头钻进电影的世界。为了完成这项浩大的工程,他以平均每天七八部的速度飞快地执行着计划。白天生意不忙,到了夜里他还在看。为了满足不同顾客的品味,他进购电影的种类也越来越齐全,时间上也更及时了。他做得非常投入,观察的也格外用心。有时候,人们会一窝蜂的跑来询问葛优的《甲方乙方》,再过几天,又会迫不及待地买下一整套的《还珠格格》。从《名侦探柯南》到《古惑仔》系列,从周星驰到四大天王,一批批的DVD被装进店里,又有一批批的电影被送到顾客手中。傅冬的精神世界被彻底撬开了,他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能量和勇气。

    再后来,为了能与几位资深的影迷顾客针锋相对地切磋几句,他又将重心转移到欧美电影上。即使对英语一窍不通也阻挡不了他对另外一个世界的好奇。美国派拉蒙出品的《夺宝奇兵3》是他看过的第一部国外电影(拍摄于1989年)。电影中描述了耶稣最后晚餐上的圣杯,琼斯为了它和父亲,同时又要面对德国纳粹的追捕。那个疯狂而又充满冒险的旅程简直让傅冬热血沸腾。于是,他继续看《泰坦尼克号》和《终结者》,看《肖申克的救赎》和《教父》系列。看得越多,他就越觉得新奇。是谁创造了这些故事和人物?又是谁将它们传播到这里的?被彻底打开的眼界让傅冬彻底醒悟过来,这不就是电影的魅力么。那些光怪陆离的影像世界正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他觉得那是一份属于自己的原生动力,他对此深信不疑。

    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北京再次迎来了除夕。就在千家万户团聚的不眠之夜,傅冬与爷爷吃过饺子又重新回到了店里。外面的世界精彩纷呈,大街小巷鞭炮齐鸣,而傅冬则更习惯将自己流放在电影的世界。浩大的工程就要完工了,可还是会有源源不断的新的电影被制作成光盘。傅冬与电影的联系正在层层递进:最初是生意,后来是兴趣,而现在又成了痴迷。

    正月过后,积雪消融。早春的阳光拂洒大地,久违的生机正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旭日的光辉流淌在街头巷尾,最后也拂在了傅冬的脸上。他笑了,新的一年,他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绝地重生。走进小店的顾客越来越多,他的生意也逐渐兴旺起来。尽管看电影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但终归是好的。他每天都有不错的收入进账,还凑齐了房租并交给了魏叔。

    幸福终于来敲门了。这感觉可真好。傅冬开始继续了解奥斯卡,也知道了欧洲电影节。他还如痴如醉地爱上了《看电影》,一份半月刊的电影杂志。他喜欢看里面专业的文章,从剧本,演员到剪切和服饰。从音乐,视觉再到化妆和配乐。一部部完整的电影被切分成独立的体系,进而让虚构与现实之间完成了精彩转换。纷繁复杂的信息也让傅冬陷入了思考。他发现每部电影都需要设定背景,历史需要还原再现,未来需要幻想搭建。而当下的场景最为简单,它恰恰是源于世界的真实经验。于是,一副宏大的世界版图突然出现了。他看见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宫廷院落;看见了芝加哥肮脏的巷子里冒着蒸汽;他知道缤纷绚丽的霓虹灯跳跃在香港的九龙街头;还有纽约街头呼啸而过的甲壳虫汽车;北大西洋的深海暗无天日,热带雨林的气候反复无常。他对电影中的影像竟然萌发出一种全新的思考。那感觉里夹杂着喜悦,夹杂着兴奋,还有彷佛只有旅行时才能体会到的快感。

    傅冬突然发现,看电影的过程不就是在旅行么?那种观察陌生世界后的内心澎湃不就是他曾经的梦想么?虽然比不上设身处地的真实,却也并不妨碍走向世界的冲动啊。他需要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旅行么?不,他做不到,甚至不敢想。那些幕后的电影人帮了他,因为时空可以在电影中无限延展。他可以通过镜头观察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还能回到过去,感受未来。天哪,循序渐进的思考终于让傅冬尝到了苦尽甘来的滋味,那些被毁灭的希望,被压抑的冲动,竟然得尝所愿地回归了!

    本来,电影摆放在货柜上是按照上映时间或者类型区分的。但现在,他又有了全新的排列组合,以电影的取景地划分:这些故事发生在巴黎,这些故事发生在非洲,而这些故事发生在墨西哥。恩,这又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但值得一做。甚至,傅冬还收集了各种各样的本子用来抄录这些发现,那是电影传达出的庞大信息相互作用后的结果。他需要一种媒介用于宣泄。当翻开第一本红色日记《伟大的友谊》时,傅冬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他的第一句内心独白:请带我走进电影世界。

    用不同的台词搭配不同的城市,这的确很有意思:“数以百计的摊贩无处不在,一直排到诺丁山。”这句台词是描写伦敦的;“人生不能像做菜,把所有料都准备好了才下锅”这是台北的圆山大饭店;“不,你错了,还是公共巴士好,公共巴士有目的地,有路线。“这是里约热内卢的中央车站。诸如此类的句子越抄越多,收录的本子也越来越厚。傅冬很少回家了,他早就将音像店当成了家。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满怀期待地拆开一部新的电影,然后小心翼翼地抽出光盘,将它放进碟仓。看着显示屏上读取的进度:1秒,2秒,3秒,伴随着美妙的音乐,画面悄然出现。那一刻,傅冬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写完了。距离凌晨三点还有十分钟。就这样结束了么?好像还不行。结局似乎少了点儿什么。《海上钢琴师》的1900告诉我说:你需要补充一段,然后再去睡觉。于是,这部小说的结尾变成了这样:

    傅冬从小的梦想就是环游世界。他觉得自己就像《海上钢琴师》中的1900:“我眼中的世界美丽而可怕。恐惧带我后退,重新回到船上,直到永远。”而音像店就像佛吉尼亚人号:“封闭,来往的过客,安稳且自由。”

    傅冬没有办法不去怀疑,这神谕般的宿命是否真实存在,还是陷入了某种机缘巧合之中。他被困在时空的囚笼里已经挣扎了很久,几乎束手无策了。到头来却能见到一束光亮,尽管那光亮的背后仅仅是一扇狭小的窗。总而言之,在魔咒的枷锁尚未打开之前,电影的确拯救了他。这是否意味着自己收到了某种馈赠的礼物?而这礼物又为何时常被人丢掉了呢?他认为丢掉的人不应该错失这样的机会,他们丢掉的其实是一把钥匙,能打开美丽的新世界。

    傅冬为自己的音像店起好了名字,叫北京光线。又将家里的那张老旧发黄的北京地图挂在了墙上。每天清晨,他都会早早地醒来,趁着营业之前再将店里的一切安静地巡视一番。接着,他会播放一段原声音乐,通常是《天堂电影院》的《Love Theme》,并在音乐的陪伴下开始慢慢地整理房间。他拂去灰尘,摆好光盘,就像摆弄自己的回忆一样,希望它尽善尽美,装满阳光。

    全篇完。

    写于2004年1月25日。

    说实话,我对刚刚写下的文字感到很满意,也为陈晓会不会喜欢而紧张。我躺在床上,浑身累得瘫软。算上之前完成的《暮光》,这段时间以来,我一共写了两部短篇小说。而这一本,我取名叫《光线电影》,算是圆满完成。按理说,我应该毫无保留地将它们全都交给陈晓,请她帮我评判究竟哪一部更好。但我并不确定这么做是否适合,我在临睡前有点儿犹豫了。创作是一种本能,是作者内心冲动后的结晶。我承认有感而发的过程非常美妙,可有时候也能起到相反作用。它会令人生畏,令人厌恶。我非常熟悉这种感觉,为此辗转反侧了很久,也记不清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第二天一早,床头定好的闹钟叫醒了我。接着是洗漱,认真收拾好我这张睡眼惺忪地脸。我没吃早饭,因为还要打理我的音像店。擦灰,拖地,拉开窗帘和卷帘门,最后再打开门锁。刺眼的光线让我一时难以忍受。不过好在几天的风雪总算是过去了。我的音像店里迎来了阳光。我需要光线,就像我需要希望一样。

    陈晓对我还真是苛刻,一分钟都不愿意等。没到营业时间,她就出现在了街边。不过她的笑容倒是很亲切,朝我打起招呼时声音也很动听。“怎么样了?刚好一个月的时间。我来得准时吧。”

    “恩,很准时。比我每天开张的时间,就差一点点。”

    “切,我可是言出必行的人。不知道某位小老板,能不能让我惊鸿一瞥呀?”

    “果然是高材生。喏,就在收银台上放着呢。惊鸿一瞥我可没把握。”我站在门口,看着她从我身边走到店里。

    “安心,安心。”陈晓温柔地说。”你上次推荐的《东京教父》很好看。今天再帮我推荐几部吧。”她走到收银台前。

    “大友克洋的《阿基拉》,我昨晚就为你准备好了。”

    “咦?这个蓝色的日记本,我好像也有一本。”

    “应该不是我送的。”

    她朝我笑了笑,“哇,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拜读了。”她翻开日记本令我毫无防备地朗读起来:“我会用我的深深眷恋,成全你的碧海蓝天。这不是《碧海蓝天》里的台词么?”

    “是的,我几乎写了个通宵呢。但愿你能喜欢。”看她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悬挂在收银台上方的那幅北京地图。它看上去已经很老了,似乎装满了悲伤。我希望它能一年四季地盛满阳光,那该有多好啊。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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