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伊甸园的无花果树，都长在别人的院子里

在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经典小说《飘》当中，她塑造出了两个出身相仿，但是性情气质截然不同的女性。

一个是温文尔雅，说话轻言细语，举止得体端庄的梅兰妮，而另一个，是活泼俏皮，开朗任性，甚至高傲贪婪的斯嘉丽。

因为梅兰妮嫁给了斯嘉丽心心念念的阿希礼，所以即使表面上她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但是内心寂寞空虚，羡慕乃至于嫉妒那个本来让她发自内心瞧不起的女人——为了名誉，她是连替他亲手做一根腰带的心意都得尽量藏着掖着的。

而在小鸟依人的梅兰妮心里，斯嘉丽就是一阵不可捉摸，潇洒不羁的风，爱憎分明，有自己的思想，说话行事特立独行，不会时时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地拿捏周全别人的心意，勇敢而自由，在她眼里，这就是她一生一世都无法拥有的美好德行。

斯嘉丽在梦里，憧憬着梅兰妮拥有的爱情，梅兰妮在心里，向往着斯嘉丽洒脱的天性。

每个人都在痴痴欣羡着别人的所得，却忘了顾及上天赐予自己手头的馈赠。

当战乱来临，不法之徒潜入伤痕累累的斯嘉丽的家，梅兰妮为了保护斯嘉丽，举起了骇人的军刀，但是她在颤抖，眼神慌乱迷茫，因为伤害别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在她看来都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斯嘉丽敢于开枪自保的性情，终究与她无缘。

当梅兰妮死去，巴特勒也离开了塔拉庄园，天地间仿佛就只剩斯嘉丽和阿希礼这一双失去各自伴侣的男女。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如愿以偿，和年少时为之心花怒放，辗转难眠的爱人双宿双栖，但在看到失魂落魄，毫无生存斗志的阿希礼的时候，当巴特勒时而放荡时而温柔的音容笑貌渐行渐远的时候，她才恍然醒悟，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过是青春岁月里一场不愿醒也醒不来的梦而已，多年之后过尽千帆的斯嘉丽早已不是那个沉湎于舞会香槟，为得到全场最多男人的关心而自鸣得意，睡不着觉，单单凭借异性的爱慕眼光就能活得曼妙的天真少女，而随风而逝的巴特勒才是活生生的，是滚烫的，热情的，是在她心里深深扎根却因为执迷和贪恋而惨遭遗忘的。

每个人都在欣赏和憧憬着彼岸的风景，谁也不曾想过，也许天时地利人和，风景这边独好。

记得电影《楚门的世界》当中，有这样一幕，从小到大，生活起居，巨细无遗受到别人监控和约束的楚门想翻过一座山峰，但是冥冥中左右着他的命运的「上帝」告诉他，不要不辞劳苦，浪费精力，因为山的那一边，不仅不会更美好，反而还会更凶险，更残酷，能够守在这里，细水长流，生活终老百事幸福的真谛。

作为观众，我们自然会心惊，一种每分每秒，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眼光之中的生活简直难以想象，令人脊背发凉，但是转念回想，早已抵达人生暮年，经历过人生的风风雨雨，遭受过命运的敲敲打打的老人，能够发出这样的感叹，也并非空穴来风。

因为年轻，所以不愿就此偃旗息鼓，心如死灰，总得自己去一点一滴地摸爬滚打，才肯刻骨铭心，恍然梦醒。

因为年轻，所以总以为，山的那边才有璀璨夺目的风景，山的那边才有值得落叶归根的幸福生活，而山的这一头，只有跌跌撞撞，琐琐碎碎的盲目和困境，只有仿佛囚笼里的百灵鸟一样的缚手缚脚，空虚寂寞。

直到岁月沧桑，翻山越岭，才蓦然觉知，山的那边，还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山，而从前平地的清风明月，却早已山河路远，遥不可及，只能苦心追忆。

这就是年龄带来的宿命，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婆娑执迷——总以为彼岸的，才是最好的，却未曾想过，自己的彼岸，正是别人的此岸，而别人的彼岸，恰恰正是自己的此岸。

就像竹久梦二的短小精悍的寓言故事《黄金窗户》里讲述的，一个看着别人家在傍晚闪着金光的窗户羡慕憧憬不已的男孩，来到他心心念念的地方，遇见了住在那所房子里的姑娘，她却告诉他自己的窗台从来都不是黄金建造的，反倒是对面房屋的窗户，每当日薄西山的时候，总是绽放熠熠夺目的光芒，而她口中的那扇窗，就在男孩的房间外面。

他们青春洋溢，年轻气盛，所以不懂这里面的机关奥秘，最后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旅人道破天机——

「原因可能是，别人的东西看起来都好像比自己的好呢。」

一个年纪轻轻的人，也许无法深刻领悟这道理，而饱经沧桑的心，才能够品尝到这句话里，意味深长，苍凉寂寥的旨意。

但事实是，那些因为不曾拥有而让我们魂牵梦萦的东西，也许没有那么鹤立鸡群，而我们手中的一针一线，却不知不觉成了别人的辉煌盛景。

就像小时候，家里条件窘迫的孩子羡慕同学零花钱大把，出手阔绰，但是那个饮甘餍肥的同学，却一直默默地羡慕着他有健全和睦的家庭，下雨天有父母为他送伞，嘘寒问暖。

也像长大以后，羡慕别人年薪十万，动辄带着家人游山玩水的年轻人，却不知道那个人一天中倒有无数个瞬间，看着堆积如山的文件，应付不完的人情世故，身心俱疲的时候，无限憧憬如他一般自由自在，洒脱忘我的生活。

在商场购物的时候，我们总要询问别人的眼光和看法，仿佛只有他人一样欣赏，我们才肯底气十足地作出决定，却忘了最了解自己的，其实从来不是别人，这种心理也是认为别人眼中的好才是真的好的曲折反映。

我们伊甸园的无花果树，都长在别人的院子里，何时才能懂得，那甘洌的清泉，那怡人地清凉，其实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就在此人，就在此心，那么我们才终于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

所以亦舒喜欢宣扬这样的处世哲学，别人的东西多好，也是别人的，我不去仰望，静静默默地，安然自得地珍重着手头的一切，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多了。

这也是跋山涉水，颠簸红尘之后，许多人都渐渐了然于心，并且得其所哉，奉为圭臬的人生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