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子歌
清明时节,细雨纷纷。
忘忧一边听着雨,一边优哉游哉地为自己斟上一杯清茶,鼻尖的气味微甜潮润,他眯着眼看着窗外的忘忧草浓绿幽深,这浮生的半日时光,当真是美妙的紧。
“来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忘忧不必深究便知道是谁停在身后,只是空气中忽然多了点苦味,却未闻到酒香,他回头,看见墨璃正襟危坐在桌前,一身玄色的衫子覆体,雪白的发铺散在身上。
今日这只蠢狐狸竟没有醉酒。
“怎么不喝酒,改做点心了?”忘忧勾起唇角,伸手拈起墨璃身前小碟中的一只看上去浑圆可爱的青团子,味道似乎很好。
“这不是点心。”墨璃站起来望着窗外迷蒙的雨丝,脸上微微多了些哀意,“这是贡品,今日是清明,是我用来祭奠她的。”
忘忧将团子投入嘴中,微甜的青草香美味极了:“她离去多少时候了?”
墨璃掸掸身上的水珠返身进屋:“算算有两百年了。”他重新端了碟点心放在桌上,抬头对着餍足的忘忧,还有门外细雨中影影倬倬的东西挑了挑眉:“忘忧,你的生意上门来了。”
忘忧回头,有个长影在雨中渐近,微微的低吼像是天上的蛟龙,它在雨中飞快的穿越而来,行至门边幻化成一个黑衣黑发的男人,那人棱角分明,看上去英武伟岸,只是板着面孔,似乎性子刻板又沉默。
“先生。”那人开口,“我来讨杯传说中能够忘情忘忧的酒。”
忘忧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请问您尊姓大名?”
“砅。”
“阁下可是九郊的蛟龙?”
“不是。”那人行进屋来,淡淡的说,“我只是看管灵圃的黑蟒。”
“原来如此。”忘忧笑意更深:“我是个爱听故事的读书人,规矩便是拿故事来换酒,不知阁下......”
“成交。”那人依旧面无表情,惜字如金地说。
一
神农曾尝百草,百草各不相同,其中一些珍奇的品种便被养在仙人的灵圃里,整日被仙气缭绕滋养,更显得与凡品不同。
砅最喜欢守着仙草,每当他盘起漆黑巨大的身体栖息在仙草中时,那些细弱的枝叶便会轻抚他,温柔又友善,那种亲昵的姿态能让他忘却凡人的惊恐万状和仙人的避之不及,因为人人都说,像他这样生着触角的黑蟒是不祥的。
砅不知道自己为何不祥,就像不知那头性格暴戾的麒麟又为何祥瑞一样。可因为旁人的话,他便要常年困守灵圃,所幸他性子清冷,这样清净平和的日子,倒也怡然自得。
“灵圃是个好地方。”砅垂眸掂着身前碟子里的青团,嘴边不自觉多了一丝笑意,“我在那里碰到了个有趣的姑娘。”
“黑蟒快快现身,与我决一死战!”
砅从睡梦中被惊醒,抬眼便看见那张被日光照耀的小脸,她白皙的皮肤透着红晕,不知被什么事气得涨鼓的腮帮子,有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他慵懒地摇摇尾巴,转瞬幻化成人,高大的身影将身前的姑娘完全笼罩。
“不知姑娘有何贵干?”砅垂着头,半眯着惺忪的睡眼,却将姑娘吓退了半步。
半晌,那姑娘似乎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目光炯炯,声音清灵而干脆:“我是山中的白蛇子兮,与友人打赌输了,特来与你决一死战。”
想必是个吃不得激将法的姑娘,砅心中愉悦起来,扭身又钻回草间,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慵懒:“姑娘神武,在下认输。”
子兮羞恼地叫一声也跟着扑进灵圃来。
“三百年前,一条叫子兮的白蛇杀上门,我明明认输,她却不依不饶的纠缠,真是个疯丫头。”忘忧望着砅冰山似的脸,在他的眼中读出一点宠溺与无奈。
忘忧若有所思地看着雨,半晌轻轻地笑起来。
二
草长莺飞,阳光明媚。
子兮衔着草,枕着砅漆黑的蛇身:“砅,你可知道人间是什么样子?”
“不知。”
她翻过身子对着巨大的蛇头,笑眯眯地说:“砅不想去看看吗?”
“不想。”
子兮气馁地翻回去,这条大黑蛇,向来这般无趣。
她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又眉开眼笑起来:“砅不去,我便自己去看,听说今日是七夕,有漫天的烟火在城里放起来,璀璨的光芒敌得过星河百千。”
砅依然无声无息地看着子兮亮晶晶的眸。
子兮的小脸垮下来:“我还听说,百年的蛇胆最是值钱,生性爱热闹的妖总会碰到猎妖的人,在七夕这种时候,倘若没发生什么故事,便要有场惨绝人寰的事故。”
砅终于忍不住勾起了唇:“抽筋扒皮大概痛得厉害。”
“是了是了。”子兮拉扯着砅的尾巴,“所以七夕的灯火,砅可愿与我一同去看看?”
“那丫头总是这样,有话要绕八个弯,胡搅蛮缠。”砅敛眉望着桌上的小碟,“可先生,她的要求我却从不忍心拒绝,便答应同她一道,去那繁华的人间看看。”
月华初上,熙熙攘攘。街上的人纷纷瞩目那个粉色衣裳蹦蹦跳跳的姑娘,她身后跟着个黑衣黑发的男人,虽是沉默寡言却时时将目光投在她身上,他们像是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尤其在这七夕的晚上。
“砅。”子兮坐在城头,靠着砅的肩膀,漫天的烟火比星辰还要闪耀,“子兮喜欢同砅在一起。”
“嗯。”砅简短的回答。
子兮气恼地瘪瘪嘴巴:“你可知人间的七夕是什么日子?”
“不知。”砅垂眸,轻轻理顺子兮头顶细碎的发。
他忽然感觉子兮的身子僵硬一瞬,随即慢慢脱开他的怀抱:“砅......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知。”砅有些不解。
“我先走了。”子兮突然变了表情,捏个诀转瞬消失,砅感到她甚至带了哭腔,背影仓皇。
“自那天起,子兮便不再来寻我,那时我才发现,没她的日子竟有那么寂寞。”砅看着外边的雨丝,正襟危坐。
“她压着满腔的情意和委屈来求你一个回答,却什么也没得到。”忘忧托着下巴,兴味盎然地望着他,“砅,有些情愫你不是体会不出,只是惧于它的看不清,摸不着。”
砅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
三
“百年后,我才再次看见她,那时她被天兵压着,垢着面,蓬着发。我远远地望见她,心像突然撕开个口子,无端疼个不停。”
“子兮犯了天条,她爱上了个凡人,妄图逆天而为渡他成仙。”砅抬头,望着忘忧,“先生,多年未见,她还是那样任意妄为。”
那个七夕的晚上,夜色正好,烟火喧嚣,子兮一人坐在树上,欲哭却无泪。那个木头,原来从未懂得过她的心意,她满腔的热情却贴了冷面,这百年来的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砅......”她默念着。
“姑娘在此做什么呢?”树突然一阵摇晃,一个欢快的声音响起来。
子兮抬起头,看见了个神采飞扬的少年,他微喘着粗气,晶莹的汗珠挂在额前。
“快,看看那个小贼是不是在树上!”树下追来几个彪形大汉。
少年屏着呼吸,看着子兮轻巧的捏个诀。
“大人,树上没人。”
“接着追!”
“你是贼?”子兮斜着眼,拈着树叶。
“只是拿了杨员外家的一颗珠子,城西的阿婆没钱看病已经月余,需要些钱财,姑娘好手段。”少年掂着颗珍珠,笑起来,“我是夏立言。”
“我是子兮。”子兮开口,看着那个少年的笑容,比胜过星河百千的烟火更耀眼。
四
“前生有罪的人,今生便要沦入畜生道,想要脱困便要为妖,熬过百年修得仙根,方能云游四海无拘无束。”砅垂眸,“子兮那样有灵根,却犯了错,要受雷刑,终其一生不准成仙。我求了司罪罚的恒枢,我代她受了雷过。”
砅被劈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被放下来时似乎除了苍白一些的面色与平日并无不同,恒枢叹了口气,举着他的册子拂袖而去,子兮远远地看着,呆了好一会,才慢慢走过来。
“你是何苦。”她扶起他,却不敢瞧他。
“你又是何苦。”他避开她的手,摇摇晃晃渐渐远去。
五
“那样的子兮,我终究是放心不下,于是便拖着伤悄悄去人间看她。”砅轻轻地说。
平凡的农舍,袅袅的炊烟,子兮推开房门,砅看到了当初神采飞扬的少年,他早就不能被称之为少年,皱纹爬上他的眉眼,额前的发迹斑白。
“回来了?”听到动静,夏立言回身笑着说,他仍是爱笑的,只有笑容还透着年轻时候的暖。
“立言。”子兮扑过去,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停地落下来。砅从未见过这样忧心忡忡伤心难过的子兮,“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妖,不能陪你白头到老。”
“过得一世,便是赚了一世,子兮不哭,如若舍不得,下世记得来寻我。”夏立言回身揪出一块红色的方帕子,“夫人,拖了二十年,我是不是有资格娶你为妻了?”
“相公。”子兮抬起头,破涕为笑。
屋内红烛摇曳,砅沉默地倚树对月,他猛灌一口凡间的美酒,一人对影成双。
“说不心痛是假的,我曾那样悉心的守护她,那丫头那样娇气,明明吃不得半点苦,而今却伤心流泪,更差点遭了雷刑,那个凡人,什么都不知道。”砅攥紧拳头,关节都发白。
“可你从不开口。”墨璃转过头来,黄绿色的眸子望着砅。
“我怕开口,怕覆水难收,怕最后,连待在她身边的资格也没有。”砅偏开头,望着窗外的雨。
“有的人因为珍视,所以勇敢。”忘忧笑笑,“而有的人因为珍视,却会懦弱。”
六
寒来暑往,转眼几十年的时光匆匆而过,子兮还是少女的模样,而夏立言却成了一座坟堆。砅远远地瞧着子兮咬破嘴唇。
“立言,等我。”子兮没有眼泪,只是静静地说。
“人海茫茫,生死更是茫茫,人间之大寻一个人已经难于上青天,何况还要隔着一个幽冥。”忘忧眯着眼睛笑起来,“这件事墨璃应当最清楚不过。”
“是啊。”墨璃躺在忘忧的榻上斜着凤眼,“倘若寻人这般容易,我就不会在你这里喝两百年的闷酒了。”
“所以,我要帮她。”砅轻轻地说,“先生可知,世上有一种草,叫两情牵?”
“服了那种草,无论鬼神,都能修成凡人,与恋人生生世世都不会分开。”砅缓缓地苦笑出声,“灵圃里刚好有一株。”
天雷滚滚,仙兵怒号,砅小心护着仙草,拼命奔逃。
“那些追杀我的人本都是素日天上的同僚,更何况犯错的人终究是我,于是打在身上的仙法我全都受着,鲜血糊住了我的眼睛,甚至鳞片早就掉光了。而那时,我却只是想着,怎么样才不会吓到她。”
砅狼狈不堪的从天而降,来到子兮身边,天雷已经杀到,他最终也没能摆脱追兵。
“吃了它!”砅面色狰狞,嘶喊有些沙哑,“子兮,快些吃了它!”
“砅......”子兮含着泪将仙草吃下。
“我最终还是吓到她了。”砅哀伤地说。
七
“后来我被押回去,囚禁了好多年,再出来时已经不知道过了几个沧海桑田。”
砅迟疑地漫步在田野上,尽头有子兮若有若无的气息,他不知寻了几个年头,终于靠两情牵的气味寻到她了。
彼时子兮白发苍苍,轻轻将头倚靠在身后的墓碑上,面容平静安详。
“砅,你来了。”老妇人努力睁开昏花的双眼,看着这个依旧伟岸着的仙人,慈和的笑起来,“我老了,是不是难看极了?”
“在我眼中,你始终是美的。”砅沉默一会,终究开了口。
“你总是这个样子。”老妇人站起来,“何时才能找到个知心的人呢。”
“我是要谢谢你的,让我与相公可以相守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甚至永生永世。只是我亏欠你的却只能欠着,不能补偿。”老妇人艰难地走过来,细细地看着眼前人的眉眼,“砅,对不起。”
“先生,那丫头就那样含着眼泪,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砅神色带着疼惜,带着无奈。
“我要的不是她的歉疚,不是愧悔,是希望她能平安喜乐,心满意足地好好生活下去。”砅抬起头来,“可是恒枢却告诉我,世上哪有纯粹的快乐,子兮承了我的情谊,便要在永生永世的内疚里过日子。”
“除非哪日,我可以放下她。”
“所以,我想向先生讨杯酒,将她忘干净。”
“子兮也可以选择喝掉忘忧酒,那样她依旧快乐,你也可以少些落寞。”忘忧捡个团子吃下去,含混不清地说。
“当情义变成了负累,我就成了那丫头身上沉重的债,我不想她有一丝歉疚为难,如果需要一个恶人来一刀两断。”砅抬起头望向忘忧,“先生,那便应当由我来。”
“既然如此。”忘忧一翻手,指间便多了盅琥珀色的酒,“那就喝下它吧,将最好的成全给她。”
砅接过酒一饮而尽,忘忧看着,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八
细密的雨依旧在下,点点滴滴打下来,像是万物都有了声音,墨璃倚在门上,望着砅离开的背影不言不语。
“在想什么?”忘忧摊开手中墨迹未干的书页,漫不经心地问。
“忘忧,你可曾执着于谁?”墨璃伸出手去接着雨丝,“可曾为了谁付出一切都不后悔?”
“不曾。”忘忧笑起来,“我自醒来就被囚在此处,脑海中只有忘忧这个名字,以及酿制忘忧酒的配方。我也曾发了疯般想要逃出去,最后却鲜血淋漓地倒在外边这一片忘忧草里。于是我无奈安顿下来,利用这忘忧酒换几个故事解闷,这些年的生活着实无聊地紧。”
“我有预感,你不单单只是忘忧而已。”墨璃转过身来,取走忘忧身前的小碟。
“无所谓,我只关心还有没有点心。”
“没了。”
“小气。”
网友评论
喜欢砯,虽然像块木头其实深情极了,一旦发现自己的心意就会默默地倾尽所有的去爱,哪怕不是和自己相伴相守。
心疼砯,这样的一份情对于看淡世事的他,是多么美好啊,可是为了子兮的幸福,他选择忘记。
明明想得到那份爱,却得不到;明明不懂得如何去爱,却一直在成全,在用笨拙的方式去爱。
看到子兮拖了二十年时,在想是不是子兮在等,在等自己何时对砯死心,而砯代她受刑后,砯的“你又是何苦”让她不再抱希望了吧,反正在她心里砯永远不懂那份情谊。
砯最终也成了回忆中的人,不在出现,最初的爱恋终究没有走到最后,只是走成了美好青涩的回忆。
忘忧,忘记一切忧愁,却在执着的听别人的故事,从哪里体会世事百态。是选择忘记,还是与生俱来。不过,这对于现在的忘忧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听着别人的故事,忘记所有的忧愁。
对于子歌这个文,我看了很多次,却始终无法评论。这次的征文主题是债,共收入了三十多篇不一样的债,都有各自的理解。但子歌这个文,从另外的层次交待了债,不仅仅是债务本身,更多的是把两个人之间联系在一起的一个过程就像是一个相互的契约。这点是极其让人喜欢的,也更让人心疼砅的付出和成全。虽然文中,子歌说的很浅很淡,“如果要有一个恶人来一刀两断,那边应当由我来。”这句话却格外触动人心。
此外,情义变成了负累。这句也很值得深思。都说爱人是痛苦的,被爱是幸福的,可是,爱与被爱,何尝不都是一种负累。那么该如何去爱,也许很值得让人去深思。或者说,你爱的人因为你的爱,是幸福的还是沉重的呢?有时我们只是想要去爱,去呵护,本意上并没有错。可当我们拼尽全力,甚至牺牲了自我,对方得到的是幸福甜蜜,还是沉重的负累。如,砅,他很伟大,对子兮也是全心全意,可到头来却成了他口中所谓的需要一刀两断的恶人,更后怕的是,喝了忘情水的砅,忘情解脱,可子兮是否能如愿的释怀呢,或者背负了更深的负累呢?如果不爱,砅和子兮陌路,那该有多好。这无形的债似乎把没有错的两人都变成了过错。真真叫人唏嘘感慨。
之前撕文时忽略了这篇,一方面因为与子歌的文相比,我更喜欢那篇合欢;另一方面这个债,总让我想到很多很多文外的东西。如上面絮絮叨叨说的这些。
很高兴看到你的评论,索性附上我自己的解读,希望勿怪。也希望子歌勿恼!
幻想围观团 青铜水瓶座 荒 午后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