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接亲
正月初六,是个黄道吉日。
这一天,雪后天晴,连续刮了好几天的西北风也随着“立春”节气的到来戛然而止,春日无风便是暖。此时正值黄昏时分,小王庄的中心大桥上、码头边,一扫往日寒风萧瑟的冷清,人头攒动,叽叽喳喳,众人团聚在一起,高声讨论着一些琐碎的家长里短和新年里的祝福,而此刻唯一能盖过这片嘈杂声的,也唯有那一声高过一声的爆竹声和发嫁妆时吹鼓手们吹出来的喜乐声。
“快看,新娘子就要出来了!”
在又一片相对密集的爆竹在头顶上空炸响之后,不知道是人群中的谁高喊了一声,原本吵闹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就像是听到了军令似的,齐刷刷地盯着码头上那扇贴着大红双喜字的船舱门,众人们屏住呼吸,看喜婆蹲在船头,把紧闭而又神秘的船舱门缓缓地移开。
头上斜插着一朵红花,穿着一身红袄的新娘子此刻从船舱中探出头,伸出手来,喜婆连忙把住,小心地扶着新娘子的胳膊,把新娘子接出船舱,一起站到船头,早有另一个在旁等候的人,在新娘子的头刚露出的一刹那,就赶紧把那把黄色油布伞给撑开,把喜婆和新娘子都遮在伞下。按照小王庄世代祖传的规矩,出阁的新娘子是红人,婚嫁的当天不能见天,伞,自然是必备之物。
就在新娘子她们三人一行,就要走下接亲船,走上跳板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冲过来一艘机动船,船尾挂桨机的马达“突突突”的嘶吼着,冒着黑烟,从河中心快速驶过,原本平静、微微荡漾的河面,瞬间像是被撕裂开来,一条又一条大浪,从飞速前行的船底飞出,翻滚着,像一条条巨蟒,快速蹿动,向寒冬下显得异常枯瘦又萧条的岸边冲刷过去,拍打着堤案,激起的浪花在岸边飞溅,有半人多高,它们打湿了岸边的枯草,消融了枯草上的积雪,岸边原本整齐划一的雪色,一下子就斑驳得像是个瘌痢头。这股水流还狠狠冲撞了那艘迎亲的喜船,一时间,船身在波涛中颠簸,摇晃不止,刚从船舱里出来,已站上船头的新娘子,此刻竟然不知道她是该站着还是该坐下,她不小心瞅了一眼清澈见底又颠簸不止的河水,竟一时有些犯晕,幸好有撑伞的人和喜婆给牢牢把着,才不至于一头栽进河里,或是瘫坐在船头,河岸上围观的人群也紧跟着吵嚷起来,都替新娘子捏了一把汗,有年轻人开始起哄,而那些年长的、经过事的女人们,则开始高声咒骂刚才那冒失经过,却丝毫没减速的坏心船长,彷佛此刻站着船头的不是新娘子,而是她们自己。
幸好,这样的骚乱并没有持续太久,待挂桨机船远去,水流慢慢平息之后,船家赶紧跳到码头上,弯下腰,伸手把被这股横生枝节的人造波浪冲歪了的跳板给扶扶正,在岸边搭搭牢,确保安全后,才举手示意喜婆可以上岸。
岸边等候的吹鼓手,也开始吹响欢乐的喜乐。喜婆牵着手心里满是汗水的新娘子的手,和撑伞的人一前一后,在船家的帮助下,颤颤巍巍地快速从跳板上通过,下得船来。
直到走在码头的青石板台阶上,新娘子的两条腿还在打颤,前来接亲的亲家母一见此情形,也赶忙迎上去,和喜婆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新娘往岸上拖,撑着黄色油布伞的也赶紧跟上。
待新娘子上了岸,一直在码头上耐心等候半天的新郎,也快走几步,走到队伍的最前面去引路,一行人簇拥着新娘朝新郎家的方向走去。随着新娘上岸,看热闹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纷纷从桥上和岸边围了过来,但就在人群到达之前,主人家早已安排好的爆竹手,又点燃起一挂长长的、几千响的鞭炮,紧跟着又往天空丢着,炸响了六根爆竹,在一阵鞭炮“霹雳吧啦”、爆竹“嘭啪”的炸响声中,有人也早已把准备好的喜糖袋子给拿了出来,然后一把接一把地抓起喜糖用力地撒向看热闹的人群,现场一度有些失控,人仰马翻,大人和孩子们争相低头弯腰在地上捡糖,着实热闹非凡。
第二节:良宵夜
新娘子叫兰花,今年十八岁,家住在离小王庄十来里的孙家庄。这是她头一遭来小王庄,是她父亲元二爷在这个新年正月里送她来过门完婚。
接亲船刚靠岸的那会,元二爷就第一时间被亲家翁请上岸吃茶去了,然后紧跟着就是一拨又一拨地发嫁妆,等到兰花出舱门时,已经是到了接亲仪式的最后的一个环节,也是今天最后的压轴戏,所有来围观看热闹的乡亲们,一边议论着嫁妆,一边又都伸长着脖子要第一时间一睹新娘子的风采,而那些女人们仿佛在热闹之中,又看到了自己嫁过来时的场景,感叹时光的流逝,岁月的变迁。
兰花她在船舱里闷坐了大半天,彻底晕了方向,压根就分不清个东南西北,一路走到新房,她也都没敢抬头看围观的人,一双眼睛始终直盯着脚下那双同样大红色的绣花鞋,周围的人闹哄哄的,她几乎都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唯一听清楚的,就是众人口中一再强调,说了一遍又一遍的话:“新娘子真漂亮!”“新娘家的陪嫁真多!”
听了这话,兰花心里美滋滋的,非常高兴,偶尔抬头的工夫,她也能看到了在前面引路的新郎扣柱的背影,对于这个她只见过一面的丈夫,兰花的内心仍有些惴惴不安,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刻,也由不得兰花。
此刻,兰花正坐在新房的床沿上,虽说是个四平八稳的地方,但脑袋一直还在骗她,潜意识里,这床就像个无腿的船一样,时不时地摇晃几下,两条腿依然也还像是走上码头上台阶一般,使不上劲,好在此刻她不需要再走路,只是静静地坐着,更不用再去刻意去踩那铺了一路的江芦柴,自跨过火盆进门之后,她就被喜婆直接送进新房,由新郎扣柱的妹子翠花陪着。
那年头,小王庄的路都修得不好,除了一条主干道,其他都是小道,雨雪过后,不论大路还是小道,几乎都是寸步难行,但因小王庄地处苏中平原,河道却是异常发达,星罗棋布,像蜘蛛网一般,祖辈以来,这里十里八乡嫁汉娶妻也都是全靠行船,兰花出嫁自然也是一样。
就在兰花还在回想的时候,堂屋里吵闹的宴席突然停了下来,兰花听见父亲元二爷走进房门来,她赶紧从床沿上站起,陪坐着的小姑子翠花也是一愣神,赶紧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兰花,这是你陪嫁箱子的钥匙,你收好!从今往后,你就是大人了,记得要懂得体贴、服侍好扣柱,孝敬好公婆!”按照婚嫁仪式,也是元二爷送亲仪式的结束,该他回去了。
兰花没说话,默默地接过箱子钥匙,对着父亲连连点头。屋外吹鼓手也紧忙吹起欢快的旋律,催促着元二爷快些离开,以便婚礼好进入到下一个环节,闹洞房。听着送父亲远去的喜乐渐行渐远,兰花的心头不免有些发酸,也有些空落,眼泪也忍不住“啪啪”地往下掉,翠花见状,赶紧过来安慰嫂子。
等一干众人闹过新房,扣柱才正式走进新房里来,翠花则赶紧退出去,独留哥嫂在新房里。古人云:春宵一刻值千金!
“你饿不饿?”扣柱小声问兰花。
折腾一天的兰花此时饿极了,自从家里出门上接亲的船,她就没敢多喝水、多吃饭,怕在船舱里解手不便,虽说进入新房之后,小姑子翠花也想法给她寻了些食物,但也只敢偷偷吃上几口,还得防着那些钻进新房来看新娘子的三姑八婆。还有一些调皮的孩子,弄得兰花也不敢失了规矩,偷吃要是被孩子看见,再乱说出去,就更不好了。此刻的她,真的很饿,肚子一直咕咕在叫,浑身也没有一丝力气,想来都是被饿的,但面对丈夫扣柱的关心,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呶,吃吧!”扣柱变戏法似的给兰花拿了些吃的出来,塞给兰花,然后就自顾自地倒在了床上,娶亲繁琐的仪式,扣柱这一天也是被折腾得够呛,趁着兰花吃东西的工夫,他就先脱了外衣,直接躺下了。
兰花吃完,肚子好受了一些,但仍是觉得没能吃饱,还有些饿,但她也不敢贸然出去找吃的,毕竟隔壁西房间里还睡着公婆,小叔子扣强和小姑子翠花。她犹豫了一下,也脱了外衣,钻进被窝,轻轻地睡在丈夫扣柱的身旁,此时的扣柱已经睡着了,还打起轻微的鼾声,闻着身边成熟男人独有的气息,兰花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出嫁前从小姐妹口中转述的有关对扣柱的赞誉之词。
“新姑爷很帅,眉毛很浓,眼睛会放电,很精神!”
“个子也很高挑!发型很男人!”……
就这些姐妹们之间的只言片语,曾一度让兰花对这个要下嫁的男人充满了好奇和憧憬,此刻她也很想借助新房里的烛光,仔细看一看身边的扣柱,看是不是和姐妹们描述的一样,但她还是没敢动,只是静静地躺着,一时竟然睡不着。
扣柱的手在兰花身上游走的时候,兰花刚眯着眼入睡,本能促使她要把这只不安分的手推开,但莫名地又有一丝愉悦的感觉,从心底里升起,又让她非常渴望这样的抚摸,等扣柱压上身来的时候,兰花已经彻底放弃了抵抗,她把自己彻底、完整地交给了这个叫丈夫的男人,她承载着这个男人的体重,包括那撕心裂肺的痛,她都默默承受着,一声不吭,兰花知道,从今天起,扣柱就是她兰花的天,这个她要伺候一辈子的男人。
在她的脑海中,此刻又出现了接亲码头上的青石板台阶,一级又一级,彷佛一直走不到尽头似的,兰花手脚有些发软,好像又回到了送亲的船上,站在波浪颠簸的船头,感觉整个人又都要瘫痪了,一阵眩晕袭过来,下意识中,她用两只手臂紧紧地箍着扣柱的身子,狠狠地抓着。
“你啊!后背都被你挠破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扣柱穿衣的时候,对兰花说。兰花没说话,只是害羞地抿嘴笑了笑,她没法像扣柱一样,有些痛她也只能藏在心里,不便说出口,恐传出去,引人耻笑。
第三节:告别
“奶奶,你就是从这个码头嫁到咱小王庄,嫁给爷爷的么?”
“是啊!奶奶十八岁时是由你外老太爷送亲送过来,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奶奶今年都七十多岁了,这个小王庄就是你奶奶,我的家,你的爷爷就是我的天,这辈子啊,我都围着他转,天天为他和孩子们操心。”
“奶奶,你爱爷爷么?”
“爱!不爱能跟他过这一辈子么?”兰花说这话的时候,她也分不清到底是爱多一些还是恨要多一些,她和扣柱一起生活的这几十年,两人吵吵闹闹一辈子,大小架也打过不少场,但最终两个人还是一起走到了白头。
曾有时,兰花也发过狠,坚决不要和扣柱再过日子了,甚至有几次她都想着要去跳河,在这桥边码头青石板的台阶上,她哭过,恨过,也心灰意冷过,但一想到接亲的那一晚,扣柱一句温暖的“你饿不饿?”,让她又彻底丧失了跳河的勇气。
小王庄通高速公路了,在村村通公路的今天,河道也慢慢地被冷落了下来,原来清澈见底的河水,也如同兰花的眼珠一般浑浊了起来,原本茂盛的水草和河面上随处可见,成群结队游弋的鱼儿,也都消失不见了,桥边的青石板码头也因常年无人使用,长满了青苔,一些生命力异常旺盛的野草,在码头台阶的缝隙里成片地崛起,它们生长的力量之大,以至于把以前平整的台阶面也挤得七零八落,甚至有些碎石块还被拱得嶙峋凸起,兰花和她的大孙子小心地走在上面,都有些摇摇晃晃。
“奶奶,我们回去吧!爸爸他们应该要等着急了!”
“好!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兰花口中答应道,她知道,属于她有关小王庄的一切,就如同这废弃的码头一样,无法再回来。
自兰花听说小王庄要拆迁之后,她的记忆,一直都要回溯到她嫁到小王庄的这一天,台阶,青石板,那个据姐妹们说很帅很帅的男人,这一切就像接亲当天,那艘不期而至的挂桨机船,在她的内心深处,掀起一阵又一阵巨浪,在儿孙们回乡接她去县城新房子的这一天,她终究还是没忍住,让她的大孙子陪着她去了桥边上的码头又去看了最后一眼,做最后的告别。
在大孙子的搀扶下,兰花她颤颤巍巍地爬上一级又一级的台阶,就如同出嫁当日,喜婆和她的婆婆搀扶着她一样,抬眼望去,朦胧之中,兰花又彷佛看到了扣柱的背影,在她的面前缓缓而行!虽然,她知道,扣柱已经早已先她几年而去了,但她此刻仍还想再多走几步,赶上去,挽住扣柱那双温暖有力的大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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