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垂头丧气回了家,躺在床上,想到春佳,想到胡孙,心里一阵生气一阵难过,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正一个人闷着伤心呢,门一响,我娘进了来。我怕她看出我哭,忙翻身向里,一面在枕头蹭干了眼睛。
“成儿,怎么大白天的就睡了,快起来,看娘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我听说有好东西,一翻身坐起来,她手里捧着几个画轴,在桌上摊开。我忙穿了鞋,走过去细看,还以为是什么名家名作,不想上面却是一个个女子的画像。
“这都谁啊?”
我上下翻着,看着,没一个认识的。
“这个是刘老爷家的小姐,这位是钱掌柜家的二姑娘,你看,这个长的最标致的是何员外家的大闺女,别看他爹就是一个地主,可她叔伯都在知府衙门当差,根基很不一般。”
我明白了,我娘这是给我挑媳妇儿呢。我上下左右看了又看,没一个看的上眼的,更没一个是我在桃林见过的那姑娘,心里恼怒起来。
“拿走,拿走,拿走,都什么货色就往我这里送?我都跟你说了,我的婚事不用你操心,我自然会娶个好儿媳给你。什么刘老爷,钱掌柜,何员外,就是知府家的小姐,宰相家的女儿,我要看不上,也没用!”
我把那些个画轴揉吧揉吧搓吧搓吧就往我娘怀里塞,心里气闷,不想多说,又一头栽到床上装睡。我娘也不恼,走到床边,坐在我身侧,陪笑道:“成儿啊,娶媳妇可不比别的,要的是门当户对,能帮衬着你,你娶一个好媳妇过来,就算你学业无成,将来也能寻个好差。你爹是个没出息的,家里亲戚又没一个能指望的,娘就盼着帮你选个贤内助,下半辈子好有个靠山。”
我娘这是打心眼里没瞧得起我啊,她是认定我是个没出息的,将来不是啃老就是依靠媳妇活着,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哪受得了这个!
“什么叫靠山?什么叫贤内助?娘,你把你儿子看成什么人了?这么跟你说吧,我要么不娶,要娶我就娶个打心眼儿里面喜欢的,否则的话,我要么死了,要么出家,你自己看着办!”
我双眼瞪的滚圆,一脸怒色,我娘虽在我爹面前说一不二,可对我却狠不下心来。见我当真恼了,只好服软。
“好好好,你自己选你自己选,我倒要看看你能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好媳妇儿。”
我娘悻悻的站起身,收拾了收拾桌上的画轴往外走去,一时又回过头来说:“关先生这些日子身子一向不好,这课也教的断断续续,为了看病他这工钱倒提前预支了不少,我想着再这么下去不成,不然你过去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若真的不大好,回头我再帮你请个好的来。”
又要换先生?这可不成,这关先生学问好坏我先不说,我就爱他这个身体不好,他身体不好,我才有机会出去闲逛,他要是身强体壮的,看我看的跟狗似的,我怎么能自由?我急道:“娘,你别着急,我这就去瞧瞧,那关先生是真有学问,换了别人只怕不如他,你等我消息啊。”
我娘见我应允的如此痛快,倒是意外,一边叫下人过来帮我收拾,一边又派了一个识路的小厮拿了一些礼物跟着我一同往关先生家去了。
关先生家离县衙倒也不远,往北走了五条街,在一条胡同里,只是庭院极小,很是落破。我站在门外四下打量着,小厮上去扣门。
“谁啊?”一声轻脆的声音响起,我心里一个激灵。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好像哪里听过。
门一开,俏灵灵的一个小丫头站在了我跟前。
“灵儿!”
我眼睛都直了,没错,她就是我在桃林子里见过的那丫头,难道说这就是那姑娘的家?难道她是关先生的女儿?
我的心“怦怦”直跳,恨不得立即冲进屋去看个究竟。
“咦,是你?”
灵儿似乎也认出了我,小脸立刻板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怎么找到这儿的?你想干什么?”
“你怎么跟我们家小爷说话呢?这是咱们县老爷家的公子,难道关先生没跟你们提过吗?”
小厮上去跟她理论,灵儿的眼睛也圆了,上下打量着我,半信半疑,却也只能让开,一边往里面跑去。
我跟在后面进了院子,这院子很小,房子看着也很破旧,一看便知这家日子过的艰难。
很快关先生就从屋里走了出来,扶着他一起出来的正是桃林里的那姑娘,她一出来,我的眼睛便直了,落在她身上再也挪不开。
关先生不知是有意提醒我还是身体不好,不住咳嗽,一边说:“大老远的,爷怎么来了?是老爷有什么吩咐吗?”
“哦,没有,没有,哪有什么吩咐。我娘说先生身上不大好,怕您有什么难处不好跟我们说,特意叫我过来,一来问安,二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
我不得已把眼光从那姑娘身上移到关先生脸上,一看吓一跳,这老头儿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显见已是重病在身。
“光顾着说话,这是在下的小女敏柔,柔儿,快见过胡公子。”
听到关先生的话,那姑娘忙向我轻施一礼,柔声说道:“敏柔见过胡公子。”
原来她叫敏柔,看着她,我的心里当真如桃花一样朵朵怒放,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终于找到她了!难道这就是缘份吗?这就是我和她这一生的缘份吗?
自打知道了她是关先生的女儿后,我便三天两头往她家跑,后来干脆课就改在她家里上了,嘴上说是方便关先生,不劳他来回奔波辛苦,一双眼睛却没离开过敏柔的左右。
敏柔虽出身寒微却是个要强的姑娘,家中虽穷困却被她收拾的干净整齐,房里别的没有,到处都是书。关先生的学问我是不知道,但敏柔的学问倒是极好,关先生每每提问,十次倒有九次她都答得出。我整日涎皮涎脸的跟在她身后请教课业,她被缠的无法,只好耐着性子一一回复。她越是博学强识,我心里越是爱慕怜惜,可我看得出来,她对我是一点心思都没有,看着书都比看着我来得有兴致。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可怎么办才好呢?
也许是天意,关先生的病越来越重,寻医问药,处处用钱,我这边都已经预支了他近一年的薪酬了,依然还是捉襟见肘。关先生是外乡人,这里无任何亲属,也就无任何照拂。敏柔和灵儿每每因钱犯愁,人也日渐消瘦。我想,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机会。
“娘,我想娶关先生的女儿。”
我郑重其事的将娘请到房里来,她一坐好,我便跪下了。
“什么?关先生的女儿?”
我娘的三角眼顿时立了起来。
“是啊,她叫敏柔,今年18。”
“我说呢,怪道这两个月你非要去关先生那上课,说什么他身体不好,他家藏书又多,在那他教的安稳,你学的安心,原来是看上了他家姑娘!”
我默认了,嘻嘻笑着抱着我娘的腿。
“娘,你不知道,那敏柔的学问有多好,要是科考也让女孩们参加,她定是个女状元。”
“就是女状元也不行!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别说他爹是我们的下人,就是他不在我家做事,她的身份也绝进不了府门!”
我娘对我的事情从来没有如此斩钉截铁过,她的脸色沉的跟罩了一片乌云一样,看的我心里竟有些害怕起来。心里虽然有些畏惧,但嘴上却绝不能服软。我想了一想,说道:“娘,你先别急着说不啊,你倒是先看看那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了你就知道,什么叫知书达礼,什么叫秀外慧中。”
“我不看,不相干的人我没心思看,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娘不容我多说,直接站起身来往外就走,我果真有些急了,也不跪了,“腾”的从地上跃起,叫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吃饭!”
我娘这次是铁了心跟我作对,我已经饿了一天一夜了,躺在床上满眼金星,可她看都没过来看一眼。我脑里想着敏柔,心一横,牙一咬,坚持着。到了第二天傍晚,我娘没来,灵儿倒跑来了。
“公子,快过去看看吧,我家先生,怕是要不行了!”
她跪在地上哭个不停,我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天旋地转,满眼金星。
“快,快,快给我口水喝!”
灵儿忙端过水来,我喝了几口,身上有了一点力气,三步两步冲到桌前把每天照例送来的饭菜吃了个精光。胡吃海塞之后,我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身体也恢复了些。一边扶着灵儿的手,一边往外走。
门一开,我娘堵在了门口。
“怎么,都这个样子了,还想出去?”
我娘阴沉着脸看着我,一边扫了灵儿一眼。
灵儿慌的忙跪了下去。我心里起急,没有心思跟我娘争论,拽起灵儿,让过我娘就要往外冲。我娘一把拉住我,眼里满满都是怒火,喝道:“你当真不要命了?”
“娘!人命关天啊,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是好!你别拦着我,我得去瞧瞧她,得去帮帮她!”
我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娘盯着我,好一阵儿不说话,那眼眶里竟也泛出泪光来。
“为了她,你不吃不喝两天,这会儿又为了她,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你当真铁了心要和她好?”
我见我娘似乎为我所动,心里好像一下子看到了一点光,乘胜追机,我当即跪到了地上,一边举起右手来。
“娘,我指天发誓,我这一生非敏柔不娶,你若不答应,等她的事情料理完了,我就出家去!”
我娘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咬着牙说道:“好好好,都说女大不中留,我看儿子也不过这样,你去吧,你去吧,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让你如此鬼迷心窍!”
我娘怕我办事不周,特意派了管家和管家媳妇一同过来。一进屋就见敏柔正坐在关先生身边哭,大夫站在一侧一脸无奈,关先生双目紧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了过去。
我冲过去,急道:“怎么不开方子?关先生到底怎么样了?”
大夫摇着头,叹口气,说道:“爷,怕是不中用了,还是早早准备了后事吧。”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怒道:“怎么就不中用了?前两天还挺有精神的,还教我背书来着,怎么今天就不中用了?你到底会不会看?”
我的力气用的大了些,大夫被我抓得直“哎哟”。
“爷爷爷,快松松手,就算是神医在此,治得了病也救不了命啊。关先生的肺痨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说吧,要不是爷一直拿人参燕窝的给补着,直怕早就上了黄泉路了!”
我心劲儿一松,手上也就松了,回身看了一眼敏柔,她哭的眼睛都肿了,听到大夫的话,更是肝肠寸断,扑到关先生的身上,越发连气儿都要哭断了。
管家上来请大夫出去,管家媳妇看着同样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灵儿,说道:“这会子你跟着哭什么,还不劝劝你家姑娘,这么个哭法怕身子也不要了!”灵儿听她一说,忙强忍住悲声,上前搀扶起敏柔,劝道:“姑娘,姑娘,你千万要保重身子,先生,先生还指望着你呢!”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看着哭作一团的她们,心里又急又疼,想到关先生平日待我的种种好,一时悲从中来,不觉掉下泪。管家媳妇见我也哭了,忙过来说道:“我的小爷,你怎么还跟着哭上了?大夫说的明白,关先生恐怕是真的不行了,这会子后事还没一点准备,难道真等到人咽气了,连口棺材也没有么?”
她的话一下子点醒了我,管家送大夫已然回来,我忙向他说道:“管家,关先生大限将至,你快带几个人准备一下后事,记着,棺木一定要上好的,一应物件都要尽心尽力,听到没有?”
管家看了一眼他媳妇,皱了一下眉头,人却不动。
“怎么,我支使不动你了?”
我登时怒从心头起,眼睛冒出火来。
管家忙躬身说道:“爷,咱借一步说话。”
我没好气儿的跟他出来,到了院里,他在我耳畔压低了声音说道:“爷,这办丧事不是件小事,里里外外都要银子,别的不说,就是那上好的棺木只怕也要十两银子,爷自己可拿的出?”
我一愣。是啊,我的那些体己早被春佳卷走了,这些日子以来,我跟我娘闹别扭,我的零花钱就一分也没了,别说十两银子,现在就是想从我身上搜出一文钱都难。我的脸瞬间白了,从窗外看了一眼还在那伤心落泪的敏柔,想了想,说道:“你回去,跟我娘说,这个媳妇我是娶定了,让她即刻封一百两银子过来,全当聘礼,若她不允,你就跟她说,从今后我就在这儿了,再也不回府了!”
管家看着我,又看了一眼屋内的敏柔,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我看着他远去,心里却忐忑不安。我这里一厢情愿要娶敏柔,可她怎么才能答应我啊?
“爹爹!爹爹!”
敏柔的呼喊声惊醒了还在发呆的我,我忙转身冲进屋去。
“柔儿。”
关先生此时睁开了双眼,声音微弱。敏柔忙抓住他的手,忍住悲声,哽咽着说道:“爹,我在这儿呢,你,你感觉怎么样?”
关先生疼爱的看着她,两行泪从一张蜡黄如纸的脸上滑落下来。他又看了看从外走进来的我,向我伸手,我忙奔过去,半跪到他跟前握住了他苍老瘦削的手。
“小爷,你来啦,我,我怕是再也不能给你上课了。”
一句话未了,我已经哭出了声。
“爹爹,爹爹,你不要这样说,你让女儿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关先生将目光重新落到敏柔的身上,叹了口气。
“我儿生来性痴,宁折不弯,只怕日后有的苦吃。我这一走,世上你再无个亲人,爹知道你心高心傲,断断不肯为人驱使,这未来的日子可怎么才好啊?我的柔儿?”
关先生颤微微伸出手去抚着敏柔的头,敏柔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苍白的脸颊上,双目一闭,眼泪如珍珠一般滚滚而下。
“爹爹若走了,敏柔也不想独活于世!”
她睁开眼睛,神情刚烈绝决。我看着她,心里一沉。
“傻孩子,你二九年华,正当人生最好时光,如何说的如此不吉之言?就算你有此心,若有此举,爹爹在黄泉路上也要骂你不明事理,不知轻重!”
关先生眼里露出严苛之色,亦如他平常教训我的样子,敏柔被他说的垂下了头,不敢争辩。
“小爷。”
关先生再次看向我。
“在,我在呢,关先生。”
“小爷,你我相处时间不长,可老爷和小爷待我的恩情却重如泰山,老朽无以为报。怕的是身后之事,家中无男儿作主,敏柔弱质女流无力担当。我知小爷心中所想,也曾为此日夜思忖,本不想高攀府上,可若就此负了老爷和小爷待我们父女的一片恩性,便是九泉之下,老朽也闭不上眼。古语有云: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小爷,你若真心待敏柔,许她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老朽临终作主,我将敏柔的终身托付于你,不敢说以此报恩,全当老朽一己之私,为我女儿寻得终身有靠。小爷,你若答应,从此她便是你的结发之妻,你便是她的结发之夫!不知小爷意下如何?”
关先生的话有如雷电加身,惊得我呆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难道,难道这就成了?难道,难道敏柔真的会嫁我为妻?我似惊似喜,悲喜交加,一边看着同样惊在那里的敏柔,一边回过神来,急忙跪地叫道:“关先生,不,岳父大人,我在你身前起誓,我待敏柔一片真心,今生必不负她!我许她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从此她是我的结发之妻,我是她的结发之夫!岳你大人,你尽管放心,家中事务我一人承担,万不叫敏柔为此殚精竭虑,万叫您的后事风光妥当,当得一世英明!”
说完这番话,我叩首在地。
这辈子,这辈子要说我还做过什么聪明的事,只怕就只这一件了。我话说的漂亮,事儿办的明白,一屋子的人全为我震住了。敏柔盯着我,良久,悲鸣了一声:“不!我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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