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许主任说你要是在党我早就党掉你
汪店小学共七间房屋座北朝南。三四年级在西头,一二年级在东边,全是复试。七间屋两个门进出,最东头一间是套屋作办公室,与一二年级共一个门出进,进门后东拐有个硬山将办公室与教室隔开。校门口偏东二十米处有一株参天银杏树,不知何年何月那树遭了天火被烧去半拉。校东五十米处是黄龙沟与西淝河的交汇处。沟不太宽却也常年流水不断,沟上无正式桥,或用木板或用树枝草草搭成,渡沟那边的孩子过来学知识熬日月。若是夏季雨水多,西淝河上游水势凶猛往往形成倒灌,这样河水一下子涌进黄龙沟内,一片汪洋就是这样形成的。每到时候学校就成了汪洋中的孤岛。大体上讲学校东南西三面恰被西淝河包围成一个倒写的凹子,黄龙沟的那一竖就在那凹子河湾的右上角也就是东北方的那个拐角上,上游处在凹子河湾的左边。沟坎河坝上尽是附近村民的零星菜地,虽不够规模一年四季倒也青翠不断。教室西北角紧连女厕所的地方有一座不知何时埋在那儿的土坟。整座房屋是五十年代初盖的。再往前数日月校址处原是一座破庙,打淮海战役时,位于河南南部的黄维兵团为了执行蒋介石的命令,增援即将覆灭的黄伯韬兵团从阜阳经此处东去扒了庙在沟上搭了木桥。五一年在此处盖了七间房子的大队部,五三年大队部迁往别处,这房子就成了村小学。五十年代是齐云山一个人的学校,六七八十年代是两个人的学校,到九十年代连我算上才是三个老师的学校。叫人悲哀的是齐云山学生的学生都当了大学讲师,而齐云山本人仍是民师一个。齐校长曾不止一次对我和杰春幽上一默:咱们这汪店小学才是真正的全民单位(全部是民师的单位)。
屋里闷热,蚊友们接二连三乐此不疲地亲吻我的皮肤。半盘九华山也早已燃尽。我将凉席抽掉又扯条被单锁好门上了河坝。
坝上凉风习习,沟水与河水亲吻的声音不时传来,间或鱼儿的插科打诨。使整个的夏夜充满诗般的有趣。附近的村民一到这个季节最喜欢到河坝上夜宿。铺着大地特供的硬板床,盖着灿烂星光织就的被单,东一条西一条或头南或头北,不论方向不择地势各随其愿躺躺卧卧蜷蜷缩缩。看流星划过远方的夜空,听夏虫酣畅淋漓的演唱,倒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儿时的记忆一如这脚下的河水,不时泛起流过的浪花。当时虽没有什么可供娱乐的东西,却有着诗一般的静谧与安宁。夜幕降临时,并不马上点亮油灯,或弄只小杌凳,或拎只草蒲团,或坐在自己的鞋子上,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听大人们讲述前三皇后五代的趣闻轶事和亲身经历的杂叙笑谈;夜风徐来的时候,孩子渐渐安静下来,或靠着家人的膝头,或枕着大人的臂弯,可眼睛都不约而同地虚睨着深邃遥远的夜空,絮絮叨叨的陈年往事则像催眠曲一样吧孩子们一一托举到九天云外……有时,大人们摇着蒲扇纳凉话家常,小孩则端着饭碗、躲着狗儿嘻笑追赶。大些的男孩,领着一群稍小的小孩子乐此不疲地玩着祖辈传下来的的游戏。没人讲故事没有小伙伴同玩的时候,总喜欢听大拉二胡。大的二胡声总是那么悠扬迷人,总有一种穿透夜空的力量;每当这时,娘则一边拍着我姐弟的肩膀,一边摇着扇子为我们驱赶蚊虫,就着大的二胡声,将我们摇入一个又一个甜美的梦乡……
如今的我早已童年不再,成了塑人灵魂的人师。从童年走到青年,又从闷热的屋里走到凉爽的坝上,生活的河水就这样波澜不惊的淌着不曾断流。刚到河坝转弯处前边有人拦我去路。哦,小秦!我失声叫起来。小秦并不递腔一下将我抱住,我越挣扎反抗她越抱越紧。小秦说我想你了所以就找你来了。我问:你咋知道我到河坝上来呢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小秦说我比你肚里的蛔虫还蛔虫,听听你心正咚咚的跳呢不信你自己摸摸。我将手放心口上一试果然如此,甚至能听到心脏跳动时发出的响声。咚咚嘭嘭嘭嘭咚咚,声音越来越大,好似谁在打门。啊,是二叔!他手持一根枣木杠子,只几下就把门撞开,然后踅过来抡杠子他朝我兜头打来······啊!我醒了。哪来的小秦和二叔。周遭是横七竖八躺着的村人。
此时的我回味着梦中的情景,一时没了睡意。耳畔传来河水汩汩流动的声响,一颗流星划过夜空给北天濡染上瞬间的灿烂;夏虫此起彼伏地吟唱宣告了夜不一样的宁静。不知是谁释放出一串悠扬洪亮的长屁,给这本来诗意就浓的夜晚增添了十二分的富有和深邃。此时三星已跃上东天的夜空。打记事起到现在我最爱看的星星就是这三星,我总及其顽固地把它们想象成三个弟兄。日日夜夜年年月月升升落落上上下下总是那么齐整那么一致,勤勤恳恳认认真真鸟瞰人间万物俯视宇宙生灵。三星就是三个灵魂么?我和老道老歪算不算三颗星?仰躺在河坝上的我盯着那三颗星,想象的翅膀驾着白云轻车一度飞升,想象着那曾经发生的故事和未曾发生的故事,不知不觉我的思绪定格在中间那颗星上。
昨天刘杰春递我报纸无意中抖落出三封信。一封是颍州行署给区委刘书记的,另两封都是县教委给教办室许主任的。邮戳都是去年八月八日。你看你看,这堂堂的区政府机关竟马虎到这种地步,报纸没人看不说,这信——。刘杰春愤愤骂。我很快掐断他话头:甭故作高深了老歪,追究起来还不是你姨老表的责任?他倒霉你有好果子吃?说罢我要拆那信。刘杰春眼尖一把将信夺去正色道:这是私人信件不能拆绝对的不能拆,通信自由是受法律保护的,你拆人信就是违法行为特别是这封。他用指头点了点刘书记那封。我不得不提醒他:这信在这个时候送给收信人意味着什么?你姨老表的大秘书还想不想干,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信终于拆了。是行署政策研究室一个姓朱的主任写的,内容大意是对区党委刘书记把他的一个远门亲戚安排到司法所工作表示感谢,并希望他刘书记来颍州时务必到行署坐坐。刘杰春捅捅我后腰说,你看看连研究政策的都开后门这执行政策的谁还能将后门堵上呢?另两封也看了,是县教委关于追要扫盲资料的文件。二人咬定这信和文件的事谁也不讲,谁讲谁就是狗娘养的,谁讲谁就是驴鸡巴日的!
此起彼伏的鸡们用铿锵高亢的鞭子不客气地赶走了黑夜,将在坝上夜宿的人们三三两两送回各自的家去。想想这鸡们也够伟大的,连天也不得不听从它们的召唤,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我不得不回到那间办公室兼卧室的套屋。
刚进屋,齐云山和刘杰春就脚跟脚来到。齐云山说教办室下达了紧急任务,做扫盲作业添普九资料表。每学期这样的事都有三两次。扫盲工作的架子搭得又高又大,都快搭到云彩眼儿了,究其实没多大意义。咋啦?虚的多实的少,假的多真的少。平时不扫盲,检查的来了就让村小学突击完成作业,然后往上一交捞几句夸奖弄几块脱盲大匾光荣光荣。我常想,上边的人尽是瞎子么?咋就看不出这纯粹是造假?一级一级地哄一凳一凳地报,谁都明白谁都不说透,你好我好大家好,某一环节出了纰漏大家都不是人。无怪有人戏谑道:村瞒乡乡瞒县县里瞒着国务院。这次做扫盲作业齐云山做了具体安排,一二年级照常上课,三四年级做扫盲作业,每个学生做四本数学写三本小字三本大字,整个作业须在两天内完成。本子铅笔全是教办室给的。杰春说教办室今年咋知道放点血弄点本子笔什么的,往年都是咱自己贴本子笔,搭工不说还搭钱,弄不好还挨熊遭屌烟,现如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齐云山说太阳没打西边出来,也没有恁好吃的地梨子,这全是我争取来的,不争不要咱这拿手指头当粉笔用的学校还得掉毛。这当官的也好拿软柿子捏,哪块地暄起哪块地土,你跟他较真他也就怯你势。齐云山到门口吐一口浓痰回屋继续说,咱只要顺丝路在板在眼入丝入扣规规矩矩走得正行得直,分啥活咱给他干好他就拿咱没办法。比方说这做扫盲作业填普九资料表明明知道是假可咱还得干,要不他们就会生着法子坑你叫你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叫你老鼠上灯台上去了下不来,那上级想整你还不是阎王爷日小鬼容易得没法说?
我知道齐校长去年这个时候与教办室吵过不下三次。一次齐校长去教办室领工资,会计说你们仨的工资扣完都不够,还得倒找我一千三百五十一块二毛七。齐云山问咋回事,会计就解释说老道呀老道你咋就好明知故问呢?这报纸杂志费,普九资料费试卷费,基础训练单元自测寒暑假作业,给你的粉笔墨水教具玩具作业本,还有茶叶挂历年关用的鞭炮对子纸香蜡和毛笔墨水,还有去县一小的听课取经费向残联的捐款水涝灾区捐款地震捐款,一年两次的电影费给你校十斤老鼠药一百斤除草剂五百包红芋瓜果保鲜剂,还有三台电动灭蚊器,还有还有······。会计直说得两嘴角扑沫一脸的兴奋浑身的颤抖。齐云山不客气说,这些都是你们硬发的,土话就是牛不喝水强摁头,时髦话就是以权谋私搞摊派,没一样是俺们想要的,要钱一分没有,扣工资更是没门,少我一个子儿都不行!说罢扭头就走。许主任当头拦住,赵会计一把拽住,俩人拖拖拉拉将他安顿到椅子上好言说了十八筐,大铁桥玉猫熏了整半天,到底也没有使他回心转意,承认该教办室一千多块钱。许主任说,你要是在党我就党掉你!齐云山说你教办室应该叫推销公司牛逼桶上欺下压,是聋子耳朵空摆设,是六指头挠痒多那一道子,是光着腚系裤腰带多那一圈,国家的教育毁就毁在你们手里,官不大衙大比和珅还和珅。事后教办室自认倒霉遇到了克星,我们三个的工资一分不少。兄弟学校的校长见了齐云山就说你老道真有道行,俺们正儿八经的党员校长连叽一声都不敢你却啥都不怕,现如今你这样的越来越少喽。齐云山说甭给俺戴高帽了,我这校长还是代理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撤掉俺也没啥遗憾的,俺是凭良心干活,看着十几个庄的孩子这样遭贱,心疼我。我常想:像齐云山这样的算不算中国的脊梁?够不够中国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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