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书记说:我看见这家伙三根筋挑着个头就想笑
天气越来越热。淮北地区入夏以来一直干旱,有些地块已出现巴掌大的旱裂。小麦正处于灌浆阶段急需雨水的滋润。省委省政府已借助新闻媒体,向全省特别是淮北地区发出了抗旱保苗夺丰收的号召。自上而下一级一级往下压谁能不抗谁敢不抗?于是男男女女齐上阵,盆盆灌灌一齐拿,场面极其壮观恢弘,气氛甚是热烈感人。可是收效甚微结果不佳。抗什么怎么抗,沟渠壕河早晒了底。西淝河里倒有小半河水,可又没有汲水工具,即使有汲水工具又没有水渠。文革中修建的那些高标准且发挥过一定功能和效益的水利设施全部毁坏,没有一条管用的,地里也没有机井。上级来人检查了就装装样子大人挑小孩抬的热闹一番,等检查和录像的一走,抗旱大军立即作鸟兽散。民师被免去三个人的义务工,我自然不必抗旱。可是在去教办室路上的我面对如此热烈壮观的场面还是免不了触景生情一番感慨。我顺利地报了名,可刘杰春因为少一个证件被取消了报名资格。他是昨天报的名。
昨天傍晚,我和刘杰春在学校说了许多话,可他当时并没有提报名的事。是怕我和他竞争,还是因为粉笔的事而耿耿于怀?从情绪上看还蛮不错的,他是去教办室报名没报上才拐到学校来的。
我觉得太委屈了他。于是我,在这事发生三天后找了个机会跟教办室许主任小吵了一架。许主任极有涵养,富态的脸上堆满了笑:朝富呀朝富甭光为别人操心,好好复习功课准备准备争取今年解决了,也好成个家。你看你到如今连个家也没有,出门一把锁回来一盏灯,灯对着你你对着灯多清冷。这时的我极想和许主任开个玩笑说:解决了就是枪毙了完蛋了知道么许主任?又一想,人家许主任也是为咱好不能不识抬举。于是打消了开玩笑的念头。不过,骨子里仍恨着许主任:你去年填表评职称什么的给人家弄丢了证件,又不跟人家到教委去说明不冤枉人家么?我和许主人吵过后,刘杰春的心情彻底变了,变得压抑。这种压抑他埋藏在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平时很少显露出来。在转招这块及其诱人明亮无比招牌下,不少学校的部分老师大都找理由停课复习去了。刘杰春也不断地劝我找个理由请假复习功课。刘杰春说你不是有头痛的毛病么?老道的工作我来做,那老道(齐云山校长的绰号,因名子与道教圣地齐云山一致)还是通情达理的。
我没答应刘杰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再说这满堂学生交给谁管理,为了自己能转为公办教师而不顾学生死活老少爷们会戳脊梁骨的。刘杰春脸气得宣青,冲我直嚷嚷:拉倒吧朝富你,你那么正经那么能干那么踏实那么善良那么优秀那么出众可爱,到如今连个媳妇也没有,还不如我老歪瘸条腿还弄个老婆,并且膝下还有一男一女,你呢说狠了,丈母娘还没开怀哩,真是教书教昏了头,我那四个“古井”算白扔了。原来刘杰春为了我能离校复习背着我偷偷给齐校长送去四瓶古井窖。
骂归骂,二人并不记仇。临了,杰春让我去他家吃饭。我爽快答应:好好好,正要去你家找报纸给二叔糊墙呢。多着哩,前天才从区政府拿的。杰春说。我俩说着走着很快就到家了。小辣椒的热情无可挑剔,不算丰盛的饭菜转眼间就端了上来。酒是少不了的,可惜我俩有一对不胜酒力,没端盅就有些许醉意了。本来我想再喝半盅尽尽兴,无奈马利牵着心思。
自从马利去了二叔家,说实在话我的心也跟去了一大半。每天我都要给他送两顿吃食,每次去马利都牵着我衣角不让走。马利不能没有我,可是——于是我对杰春说咱甭喝了老歪(刘杰春外号),今天我真的到劲了头都成笆斗了我得走。杰春不依不饶又劝了一气,小辣椒也来劝。夫妻俩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过我到底没再端盅。我打心眼里感谢他俩的盛情。我想在这个充满劳苦愁烦的世界上最能理解人的恐怕就是刘杰春两口了。酒后老歪吐露真言,他说他昨天发了一笔小财,整整卖了一百根虱子棍得了八块钱。乖乖,这个数恰恰是我们月工资的四分之一。我的眼前立马突兀起一个高大雄伟的形象——我的同事我的朋友我的知己我的真真实实又活灵活现的榜样刘杰春!在他面前我是那么渺小那么卑微又那么窝囊透顶。老歪有能耐你不得不佩服。我向他讨了五字真言,请求他给指个发财的门路。他跟小辣椒咬咬耳朵,紧接着锐声一笑拿手点我额头说:你呀你汪朝富,教书教昏了头,现守着一棵老大的摇钱树还不知钱在哪,不是傻屌便是憨熊。我被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你个老歪你就直截了当干脆点当面锣当面鼓甭拐弯抹角的尽绕弯子卖关子,你这家伙和我开国际玩笑是不是?我半是认真半是戏谑的扫了刘杰春几梭子。此时的我只觉得舌头根子发硬发直有点喝醉了的味道。其实我神智清醒得很,只是心苦想借酒浇愁罢了。说过了我又感到后悔,正想措个什么词赔他不是,他慢条斯理但又十分坚决果敢地说:一个字——猴!这就是我的摇钱树?我简直不敢相信。让我像几年前那样牵着马利四处挣钱?我还没穷到那种地步,刘杰春呀刘杰春还真有你的花花肠子。再说咱们教书的咋能和耍猴的相提并论,人家会骂我们吊儿郎当不务正业。收起你那套吧。我不知是褒是贬地嘟哝一阵。刘杰春有点义愤填膺了:什么叫务正业什么又叫不务正业?务正业的穷得连虱子也不叮你,不务正业的富得连放屁都能油湿裤裆,横看成岭侧成峰。不信,下星期天你跟 我跑一趟,说不定还能挣个十块八块的。
说句心里话老歪,我担心齐校长——刘杰春很快将我话头掐掉:不就老道么,没啥好担心的,实说吧你还不知他的底细。接着刘杰春向我讲述了齐云山校长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除了教书育人当校长以外,齐云山还有两手绝活:修理缝纫机和粘补塑料桶。再难缠的机子经他一看二摸三摆弄马上就能穿针引线哒哒哒的欢叫不停;经他补过的塑料盆桶拎起来狠劲摔,未经补过的地方一下子就裂了缝,而经他补过的地方则完好无损。
区里、乡里加上教办室一年少说也要开上百十回校长会。开学前要开学期结束时要开,期中考试要开统考月考抽考联考要开,领书时要开收保险金要开,计划生育要开扫盲更要开,抗旱保苗排涝放水要开植树造林要开,挖塘修路要开分派老鼠药也要开。为了抵制这些可开可不开的无聊会,齐云山自有他的一套:三十六计走为上。有时到会点个卯报个到,就骑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啥都响的老永久溜之大吉。有时接到通知,将送通知的打发走后就将盖着鲜红大印的通知撕稀巴烂,然后搓起嘴唇徐徐吹落如天女散花如柳絮飘风。再然后他就骑着破永久带上缝纫机零件及补桶家什悠然自得地走乡串户去了。
不知就里的以为齐云山有意与政府对抗和上级较劲,其实他是好人。齐云山身虽下乡心却系着会场。他能根据目前形势和事态发展趋向判断每次会议的大致内容,往往八九不离十。为了避免执行上的失误,他总是在走乡串户归来时到附近或兄弟学校去访一访问一问参加会议的同仁熟人会议精神如何如何,然后再回来传达布置进而制定执行方案。在他的领导下汪店小学的工作没有一次落后的,还时不时弄个什么奖回来。齐云山说会有什么开头,关键是干工作。三分钟的会能开一天,一天的会能开仨月,散了会不是吃喝玩就是玩吃喝。齐校长把时间分成快,每块都有分量。他说他赔不起这块时间,都快六十的人了不如干点实事,再说也能为学校节省一笔开支。你想想,开到青天白日大晌午肚里咕咕叫嘴水淌老长,又都是从乡旮旯蹦来,不吃点喝点总觉得太委屈了。于是你吃我吃咱都吃不吃白不吃,饭店先挂帐几年还不清。教办室及区政府有关领导曾多次点齐云山的名,说他不务正业吊儿郎当拿教育当儿戏与上级有抵触情绪。因此,常借检查学校工作之名到汪店小学鸡蛋里挑骨头。挑来找去,到底找出点毛病来:男女厕所不应分别放在教室的两个屋山旁,应集中盖在一起。责令齐云山马上整改。事后齐校长说,乖乖这也叫毛病,上级就喜欢瞎指挥,盖一起哪来的合适的地块,学校穷得连虱子也不叮哪来的材料。齐云山没有整改厕所。有个新调来的负责宣传教育的领导不知谁给吹的风,想会一会齐云山,说我就不信一个连会也不开的校长能管好学校。这位领导派人将齐云山叫到区政府。在齐云山来临之前这位领导已酝酿制造了一种气氛:正襟危坐在办公室的主席台上,面前放着一杯热茶和一包未启封的三五烟,旁边还有个记录的,情景与审案子的没有两样。齐云山来到,自己找个正对着领导的位子随便坐下,然后伸出鹅样脖颈子扭了几扭,显出不舒服的样子。
这位领导眯缝着眼先呷了一口热茶再轻轻撕去香烟的封口,尔后慢条斯理的抽出一支,用右手拇指和中指微微捏住在桌子上轻轻颠了几下就定格在那里不动了。
此处无声胜有声。一般人都能看出,领导的暂时停顿是在酝酿一篇别人巴不得要读的文章,是在导演一出别人争着要演的戏!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那些善于钻营,在上司面前找机会表现自己推销自己的人此时正是用武之地。可齐云山就是齐云山,他想笑,他憋住了没有笑,只在心里使劲的哈哈,把笑声引领到西淝河打滚儿撒泼去了。当然,他有他笑的依据。此时的齐云山要是活泛一点,点头哈腰凑上去掏出打火机,喀吧一下摁出刚蓝色火苗,然后捧着笑双手给领导恭恭敬敬的点上,那他肯定能博得领导好感。
这位领导停顿了足够的时间,等待着坐在下边的人去完成应交的作业。作业没有如期上交,他不再等待他必须自我解嘲。他用两个嘴唇将烟抿住,然后驱动内功让那根烟挑衅式地跳了三个来回,摸出一个东西,不听喀吧响不见火苗窜,自己给点了。
接下来的故事谁都没有料到会怎么发展。事后的齐云山说,那天确实闹不明白事情的发展会是那个样子。当时的情况是,那位领导将烟拿颠倒了把个烟屁股塞嘴里了。你知道的,这领导再怎么也点不着,除非有独门绝技。齐云山一憋再憋小肚子都别疼了,他要对得起小肚子,于是噗嗤一声锐笑:书记你——你的嘴和烟屁股亲吻啦!这时的书记(齐云山管所有的官都叫书记)原先设计的逻辑打乱了,完全按照齐云山的指令行事,书记将烟抽出来一看可不是么,烟衔倒了。接着书记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去吧去吧!齐云山就这样走了。旁边的那个等着记录的秘书说书记你咋让他走了呢还没有训他哩?书记说我看见这家伙三根筋挑着个头就直想笑,憋不住就让他走了。秘书也有点儿纳闷,到底是谁笑谁,他笑你还是你笑他?
见秘书有点迟疑,书记又说不过我看出这家伙不是一般的人物,有股子统摄一切压倒一切胆大包天的味道,战争年代肯定能混个将军司令什么的,要不是看他年岁大,我——书记说着说着就打住了,县上的一个什么长找他来了。到底书记咽下去的半截话啥意思谁也不清楚。刘杰春总结说,这老道都有点传奇色彩演义的味道。我的思绪还未从故事中抽出来,刘杰春就话锋一转问我和小秦到底咋回事,说春上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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