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齐云山说,怕啥朝富咱没结婚挺住
西淝河不动声色地向前流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义无反顾照着自己的章法行进。初选的日子到了。这时早熟的麦子已有开镰的了。也好,我那一亩半全是晚茬,才开始亮杆。看情况快者两三天慢者三五天才能动镰,正愁因考试错不开呢。两天的考试转眼间过去,繁忙热烈的午收却显得相当的缓慢。无机械又没有畜力不利索的人家拖拖拉拉一个月也清不了,要是再遇上阴雨天,还须更长的时间。这时农人最需要的就是晌晴的天气。还上两周多课就要放暑假了。我顺利地过了初选关。麦假也已度完,学生也三三两两回到学校。七月八日再去县城参加复试。众所周知的原因,凡过了第一关的大都在复试前这段时间集中精力厉兵秣马以利再战。杰春没少嘀咕我要多花点功夫在应考上。有时干脆替我上课或批改作业甚至代我家访。下边上课并不那么讲究,并非谁的课非得谁去上不可,只要不空堂有人看着不乱跑乱闹就行。
天气越来越热,人们穿短褂短裤还嫌厚,恨不能再扒下几层皮来。转眼间复试也已结束。暑假已放学校就显得清冷,再说还得重生炉子,先凑合一顿再说。从县城回来没有回校就直奔刘杰春家。叫人感到不解的是小秦也在。我扭头就走,挣一了气没能如愿。杰春两口死死留住我。这时的我特怕小秦。怕她火辣辣的眼哀怜怜的相?是谁安排了这次会见,上帝么?假如我考完试不来这里?假如……简单地套话之后便是长时间沉默.小秦坐在当门床上静静地望我,一反往日那活泼的情态。杰春出去打水,小辣椒在有一下无一下的择着韭菜。我注意到,小辣椒的情绪有些激动眼光有些迷乱,原先择好的放在右边菜蓝里,干叶子及脏东西则搁在左脚边。自从杰春打水走后她就没了层次颠三倒四的,将该放右边的放左边该放左边的搁右边。“错啦!”我提醒她。“没错,一点没有。”小辣椒答非所问与我想的不是一回事。
接下来的事验证了我判断的正确。小辣椒扔下了韭菜连手也没顾上洗擦便扯着我衣角往里间里拽我。假如不是小秦在场的话我肯定把她当疯子。我感觉到褂衿在轻微抖动。激动不已的她稍平静之后就手点我额头嗔怪起来:你还是男人么你?小秦想你都想疯了,做梦梦见你和面面盆里有你打水水桶里有你吃饭饭碗里有你,她想让你带她走,可她心善又欠你二叔的情。昨晚哭了半夜我都为她难过。
接过小辣椒话茬我嘟哝一句,胡扯个啥你?话刚落音小辣椒嘴便又长了二尺:你还有一点人气么你?臭男人死要面子活受罪,黄鼠狼跑进磨道里硬充大尾巴驴,甭忘了当初她就是你的你的!接着她狠抗了我一膀子火火地出了门。边走边用手往脸上抹撸着什么。事情都弄到这份儿上了我无法再虚伪下去。我不是不——可是——我跟到厨屋对和小辣椒说。这时杰春打水已经回来,正把两筲水哗啦啦往缸里倒。
可是什么?你吃亏就吃亏在优柔寡断上,当断不断反遭其乱。当初要不是你心眼好借钱给二叔,咬咬牙挺一挺也就过来了,哪会有这么多罗嗦事。杰春。
屙屎屙裤裆里不利索。小辣椒。

我们在厨房说话的当儿,小秦登登地出了堂屋门,甩下硬梆梆的一句:我恨你,汪朝富你个混蛋!
小辣椒两口死活没能留住她,小秦的左褂衿也被拽脱了缝。
第二天刘杰春来到学校,劝我在录取的关键时刻不要闲着,要勤走动多打听不断地摸消息探情况,甭䞍等人家给你送通知书。说这世道不比那范进老爷中举有快马来报有铜锣响有马骑,除非你有个当官的老子。万一有人捣鬼就是挂上录取线也是白搭。这年月后门开得比太平洋还大。有钱可以买分可以弄假档案可以指鹿为马张冠李戴可以偷梁换柱借腹生子,甚至连娶小老婆都可以公开。最后杰春提醒我,不要盲仗着鞋厚不扎脚。事实很快证明,我的命运被他不幸言中。通知下来了,我是全县五十四名建档名单中的第十名。名单是按分数从高到低排列的。我正沉浸在快乐之中,齐云山通知我说有人将我告下了,超生二胎。录取通知书暂卡在教办室里。宣传部及县教委已派人前来调查核实。凡知道我认识我的都认为这只不过是虚惊一场,因为纸是包不住火的很快就会水落石头现。只要调查者不是昧着良心说话就没有问题,日他娘的叫你们还得乖乖地把通知书给我送来。那架势好像调查的不是我朝富而是他齐云山。齐云山开始骂人了。怕啥朝富,咱没结婚挺住。杰春拾起话头马上调侃道,我们都得挺住。汪朝富不能倒,汪店小学不能倒。齐云山和我噗哧一下都笑了。齐云山笑出满嘴灿烂的金牙。一时间,汪店小学这间既是办公室又是卧室的小套屋里溢满了放肆的笑,充盈着无拘无束灿烂金光。细细品赏,那笑里那光里分明有一股苦涩的味道。
刘杰春的情绪很坏,到家就骂,仿佛告的不是我而是他刘杰春。小辣椒以为他得了神经病,不断地跟他吵架:你一进家就骂骂骂到底骂谁?神经兮兮的疯药拿的样。刘杰春冲她吼,日她娘的真是一点理不讲了,说我老歪超生还算人话,讲他朝富超生太亏良心太冤枉人了,超谁的生难到借你娘的肚子超的生,小辣椒听走了音脸一变就骂:你骂谁,借你娘肚子超的生?!杰春立即解释说我是骂无故告他状的人。教办室许主任也愤愤骂:真是无中生有黑白颠倒,我敢以党性担保汪朝富没超生,他老岳母还未开怀哩!齐云山对调查组说,要是调查了解一年查出汪朝富超生,我老道你们随变拉那儿砍都行,任你处置。调查组到底撤消了。这时已开学一周。要不是宣传部跟校长打招呼人家早不接收了。校长答应档案可破例延长一周报来,超过一周概不受理。事情已很明了有人暗中捣鬼。我此时的心情虽不能用心花怒放来描绘,可也确实感到愉悦。所以我不愿去想到底是谁捣的鬼。我懂得了宽容。我在作上学前的准备。两年须花不少钱,钱是死东西人是活的,钱这玩意儿可多可少伸缩性很大。一录取咱就是吃皇粮的人了。再艰苦,日用品牙刷牙膏毛巾茶缸洗脸盆之类不能没有;换洗衣裳不能没有;最重要的是被子得拆洗一遍。找小秦帮忙她会不会拿架子,二叔会不会起疑心?最好还是找小辣椒;小辣椒和小秦毕竟是两个人,杰春也不是二叔。马利最好还放在姐家,单那捣蛋的小外甥叫人不放心。对有了,答应他等放假回来给他买个好玩具,以后再带他到城里逛逛,坐火车轮船看飞机游公园看狮子老虎大象骆驼还有孔雀河马大蟒蛇……到师范后一定要虚心学习多请教勤积累,来之不易的时光绝不能虚掷;尽量省点钱买书,人可以不吃饭不可以不读书;有募捐等社会公益活动要积极参与努力介入……水还是那么深蓝,天还是那么高远,面前仍旧是辉煌的前程,头上依然是灿烂的夏阳。无端地被告超生带来的烦恼与不快转瞬烟消云散不知跑哪儿消遣去了。实际上我是极易满足的人。
一连几天都没能睡好。又是一个失眠之夜。天刚麻麻亮我便去齐云山家,干啥?不清楚。只是想去。似乎有种力量吸引着你非去不可。齐云山家在学校北边与杰春的庄子隔了一条小河沟。从学校去有两条路,好走的是远一点的土官路,另一条不太好走但却很近七折八扭羊肠子一样的小路。小路埋在没脚的草里最多有一巴掌宽。没打这儿走过的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掖着一条路。我不愿张狂选择了无名小路。

夏末的早晨仍不失一种闷热,但与整日相比清晨还是凉爽得如用河水过滤了样。草尖尖上挂满硕大的露珠,细看去每颗露珠都有个小人儿,我惊异这种惊奇的发现,怎么以前就没有发现?鞋很快打湿。蛙儿们由于惊吓扑通扑通一只只往水里没命地跳,也不知是怎么训练的它们个个都是跳水冠军。不知它们每年开不开运动会,要是开的话——我很快将游离的思绪扯住。人有时不能想得太远,信马由缰无拘无束的那会自寻烦恼自讨没趣自己作贱自己。我庆幸自己还有自控力仍能驭住思想的马头。走着,我又发现一种奇怪的现象,走到哪里哪里的蛙声便嘎然消逝,好像是谁喀吧一下掐掉了,一离开那蛙鸣便又喀吧一下开锅似的喧腾起来。当把这段羊肠子量完我才真正地发现刚才那发现并不能算作发现。
齐校长还未起床。当院的洋槐树下放一领竹凉席,这就是齐校长老伴俩最好的席梦思。大门末关。见我来齐校长忙翻身起来,老伴则将被单往身上扯了扯。原来她是赤裸着上身睡的。齐校长到墙角哗哗撒尿,他老伴蒙头骂道:不知送屎尿的东西,老恁很?臊得我直想哕。齐云山马上捡起话头:噫,日她姐我小肚子憋得生疼不让尿,皇帝老儿还尿尿来我不信他是实的。你想哕我想尿咱俩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道。
说罢咧开嘴,又是满嘴的灿烂。我被齐校长的情绪感染,想笑。杰春曾对我说过齐云山两口子从没有真真正正生过一回气,他那粗俗得不能再粗俗的玩笑对夫妻俩几十年的默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有时老伴损他:牙呲得跟疯猫样跟猴砍船子样咋配当老师教学生,阎王爷咋给你一张人皮披共产党瞎了眼给你个校长干。齐云山就针锋相对反驳老伴,家里是家里学校是学校,教书育人咱还得规规矩矩认认真真,不同环境不同对待咱还能分得清。齐云山说得一点不假,在学生面前他从不说句哧言话,就是跟杰春和我开个玩笑什么的也要看看周围有没有学生。这就是老道齐云山有许多优点也有不少缺点甚至有不少坏主意。我猜齐校长象有话要说而不便马上说出来。根据我和杰春平日的经验我可以这样想。他总是先用玩笑话或沉默放松你紧张的神经,然后才告诉你不想知道的东西。我感到有点无聊,没话找话说一些平时没把工作干好希望你齐校长原谅包涵之类言不由衷自欺欺人的废话。齐云山说没干好继续干么谁又没下掉你民师。说完伸个长长懒腰又虚张声势地呵欠呵欠打了两个喷嚏。一开始我并没注意到他话里有话。我要走,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身边的凉席示意我坐下。我小心翼翼地撂下屁股,刚坐下他就兜头浇我一盆凉水:有人又把你告了,因为马利!说你成天的玩猴不务正业。下接24页
我被这盆凉水激得打个冷颤,刚才还往外冒火的心一下子凉透了。齐云山说档案已打入死档,另一名递补的已去学校报到了。
当然他没忘记说几筐安慰话。无论他怎样安慰开导,我总不能使海涛般的心情平静下来,周遭一片嗡嗡声好像耳鸣。我紧咬住嘴唇控制泪水外泄,可是我没能如愿。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末到伤心处。此时我忽然想起上小学三年级时我抄在笔记本上的这句话。其实眼泪并不是女人的专利。那根被我丈量过的“羊肠子”又曲里拐弯似有若无地在我脚前绕来绕去,我总觉得羊肠子附近什么地方藏着蛇一样的东西,我怕它们伺机伏击我。蛙儿们见了我也不象先前那样没命地奔逃而是漫不经心优哉游哉地迈着方步,铺天盖地潮水般的蛙鸣也不因我的到来而停止喧嚣,相反我觉得比来时更叫得凶猛;来时那一颗颗饱满丰盈晶亮的露珠,仿佛我会弄脏了她们似的不知龟到什么地方去了。哎,人倒楣称盐也生蛆,人走运,吃砂礓都面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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