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薄暮时分,小小的鸡舍嘈杂而拥挤。炊烟在屋里弥漫,暮归的鸡们显得有些烦躁。
同在一片狭小的天地,常常为主人王大嫂这时候撒进来的一把麦粒或者几片菜叶同室操戈,这里几乎每天都上演同样的闹剧。潘金莲实在感到有些厌倦了,不只是因为爱情总是昙花一现——鸡们的爱情是十分短暂的,虽然有时候短暂也就意味着永恒——还因为几件猝不及防的事情改变了她对生活本来的看法。从记事起潘金莲就明白一个道理,要想生命延续,得尽可能地生蛋,而且周期要长间隔要短,只有如此才能阅尽沧桑,当然也只有如此才有足够的生存时间来消费爱情。所以以前每天外出觅食,潘金莲都十分努力,争取吃得饱饱的,养好身体才能多产蛋。敬业精神的充分展现使潘金莲在鸡群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事实也是这样,她已经不再会为几颗麦粒和一片烂菜叶破坏自己良家妇女的形象了,象一个幸福的小女人在自我陶醉的生活中拥有了一份超然物外的悠闲,显得慵懒而不失优雅,虽然体态微丰却也显得楚楚动人。
潘金莲不是没有忧虑。在无数个黄昏清晨鸡舍男女们争食的喧嚣声中,或是在夜阑更深细雨梦回之时,都会有淡淡的忧伤涌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对未来茫然无措的惆怅恰似一江春水,抽刀难断,梦魇连环挥之不去。有时她会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兢兢业业生蛋,王大嫂早就……,一想到那无数次目睹的手起刀落的场景她都会不寒而栗。她悲哀地意识到总有一天春光老去时会成为王大嫂一家当然的滋补品,或者被王大嫂捉去馈赠亲友甚至卖掉,终究难逃盘中餐的厄运。她憎恨不知是谁放出了“老母鸡最滋补”的厥词还让她不得不接受这残酷的宿命,有时她就象惧怕出嫁的少女在出阁前留恋童年纯真一般幻想自己永远不要长大,可韶华易逝却是她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毕竟对存在意义的深思使她越来越体会到“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多少次于满眼鲜血淋漓中深味“蛋尽鸡亡”的悲凉。
有时在静夜中伴随秋虫唧唧会隐约传来王大嫂夫妇的耳语:
“哎!啥都要花钱,活得累呵!”
“死鬼,啥话哟,日子还得过,好死不如赖活哩!”
每当此时,潘金莲就会对王大嫂的话产生莫名的钦敬,以至暂时忘却了将来举起屠刀抹她脖子的可能就是王大嫂这个事实。其实潘金莲真正的感动来自狗娃——王大嫂在城里上中学的宝贝儿子。那个小男人回到家里便声嘶力竭地唱着“活过爱过已经足够,成败得失看破看透,只不过相聚的日子始终不多……”。潘金莲觉得狗娃的歌声并不比自己唱得优美,但支离破碎的音符让她不由自主地将忧虑抛到了九霄云外,不经意间对爱情的渴望超过了生蛋以求生存的追求,这时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便如同汩汩清泉细细地润泽她的心田,甜蜜的回忆会丝丝缕缕缠绕心扉伴她酣然入梦。
今天,似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她好郁闷,觉得简直是了无生趣,竟然有了弃世的念头。
暮色四合,炊烟散尽,刚才的喧嚣仿佛随袅袅炊烟飘向夜空,鸡舍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抢,疲惫的鸡舍男女们各自匍匐在地上,彼此可以听见重浊的呼吸。武大郎不停地用嘴角在身体四周拨弄,象是希望发现几颗残存的麦粒,潘金莲抖了抖翅膀,蹲在鸡舍角落冷冷地瞧着武大郎。潘金莲曾经不顾一切的把武大郎当作生命中的依靠,尽管她知道自己并不爱他。可今天。武大郎在她眼里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卑劣和丑陋,她觉得当初自己简直就是昏了头,怎么会向这么一个形貌猥琐的家伙投怀送抱。
2
武大郎是一只老公鸡,潘金莲还是小姑娘时他就早已打鸣了,只是身材矮小,看上去比小鸡子大不了多少,可鸡舍里偏偏他最运气。快两年了,他迎来送去许多只鸡,看惯了王大嫂夫妇杀气腾腾的目光和在鸡舍里搜寻的志在必得的双手,也听惯了同伴被捉住时翅膀挣扎的扑腾声和脖子被刀划过时发出的最后一声呛血的哀鸣,可他依旧活着,虽然活得并不滋润但他亦知足常乐。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能躲过凛冽的刀锋,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时隐隐觉得可能是因为天生发育不全的五短身材使自己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但在心底里他一万个不愿意相信这就是他得以躲过劫难的真正原因。
在武大郎意识最深处藏着一个秘密,那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痛,是他涉世之初所经历的第一次沉重打击,而一切都缘于造物主打瞌睡时赐予他的身材。那天一觉醒来,熹微的天光透过栅栏在鸡舍里投下班驳的影子,他蓦然发现从前毫不起眼的潘金莲亭亭玉立在栅栏旁梳理她的羽毛,惊艳一刻他深信“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绝非饮食男女一相情愿的爱情致辞,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对着潘金莲的倩影引吭高歌,不料喷薄而出的万丈热情换来的却是两道鄙夷的目光。刹那间他如坠冰窟万念俱灰,当时最直接的想法是做一个殉情者,他宁愿引颈待戮,甚至迎着王大嫂的刀锋图个干净利落。
半个月后一个傍晚发生的事让武大郎着实意想不到,或许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他不断拍打翅膀求证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确信一切都是真的之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了心目中的圣女,潘金莲羞答答的想逃开,可狭小的鸡舍无法演绎爱情的羞涩……。李瓶儿和吴月娘也不再和陈经济逗趣,吃惊地打量着他俩,随即开始抿嘴咂舌挤眉弄眼,发出“咯咯咯咕咕咕”一阵乱叫。王大嫂不合时宜地撒进几把玉米,鸡舍男女又开始重复昨天的故事,武大郎破天荒没有上前争抢。他和潘金莲依偎在角落,就象世间所有初涉爱河的男女一样仿佛可以不食人间烟火。
那天晚上,月亮真圆呵!
很久以后,武大郎回想起那个如梦如诗的夜晚仍旧忍不住叹息。那个夜晚,美丽的月光温柔地流淌,鸡舍显得异乎寻常的静谧和安详,武大郎至今都清晰记得他与潘金莲喁喁私语:
“那天你的目光真让我伤心欲绝,我还以为此生与你无缘了呢。”
“其实,你心挺好的,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
“我知道配不上你,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委屈啊?”
“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
“行、行,我不说。”
“那天你吓着我啦。说真的,我还没见过象你这样求爱的。”
“咕咕咕,咕咕咕,我被你的美丽惊呆了,咕咕咕,是太孟浪了点儿,情之所至奋不顾身嘛!”
“咯咯咯答,你真坏!”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古——”
“嘘——,小声点儿,别吵醒他们。”
“咕咕咕,今晚我觉得好幸福,我真想唱歌,为我,不,为我们起死回生的爱情。咕咕咕,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
“咯咯咯,好肉麻哟!真不害臊,给你点阳光就想灿烂。其实,咯咯咯,有句话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
“说吧,我不生气。”
“真的说了哦?”
“咱俩谁跟谁啊,有话就说嘛。”
“其实……其实……”潘金莲想说“我并不爱你,只因孤枕难眠,想找个说话解闷的主儿。”,话到嘴边却委婉了许多:“其实我心中的白马王子不是你。”
“……”
“生气啦?怎么不说话了?”
“哪儿哩,咕咕咕,我知道,我长得不帅气,你那天的目光告诉我的,咕咕咕,你后来又怎么选择了我呢?”
“咯咯咯咯,还是生气了吧?”
“没有啊,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回心转意了。”
“你挺老实厚道的,重感情,咯咯咯咯,何况……何况那天以后我心里也不好受,觉得太伤害你的感情了。我想起有个叫舒什么来着,咯咯,对了,叫舒婷,她有一句经典名言,说是‘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于是我就决定接受你了。咯咯咯,我怎么舍得你难过?”
“咕咕咕,咕咕咕,你真好。咕咕咕,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我会让你幸福的。”,武大郎心花怒放,在风花雪月的传奇中早已迷失了方向。
月色温柔,爱情无眠。
3
那个美丽的片断如同昨夜星辰已然坠落。武大郎恍然如梦。
“如果不是前些日子西门庆横刀夺爱,我和潘金莲怎么会落得个夫妻反目冷眼相向的结局,那个杀千刀的西门庆,今天早上王大嫂怎么就一刀让他断气了呢?最可气的是那家伙临死还含情脉脉望着潘金莲,那贱货居然恬不知耻地哭得梨花带雨。真得感谢王大嫂路见不平,遗憾的是我没机会操刀动手快意恩仇。哎,真是水性杨花,亘古不变哪!”。武大郎一边用嘴角拨弄四周一边恨恨地想,不经意间他瞧见了潘金莲冷冷的眼神,于是停止了拨弄,埋头梳理翅膀上稀疏的羽毛。忽然,他发出“咕——”的一声痛苦的呻吟,他不小心碰到了被西门庆啄伤的鸡冠,他发现自己心里针刺般的疼痛。
夜幕笼罩,从正屋里飘来阵阵鸡肉香气,潘金莲知道那是王大嫂的杰作。鸡舍就在屋檐下,透过门缝潘金莲看到了坐在饭桌上狗娃的背影。
狗娃是傍晚回家的,他每个月回来一次,除了那几句让她感动过的歌词之外潘金莲对狗娃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可是今天,潘金莲发现自己忒恨这个家伙,是他的一个电话断送了西门庆的性命!哦,可怜的西门庆,此刻他的灵魂或许正在天国游荡,躯体却被王大嫂宰得七零八落做成了红烧鸡块,狗娃坐在桌上大快朵颐,不时将啃剩的鸡骨头扔到门外,偶尔有几块碎骨溅到鸡舍旁边,触目伤怀,潘金莲欲哭无泪。
应该是昨天吧,对,就是昨天傍晚。那个可恶的电话!
外出觅食了一整天,潘金莲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西门庆后面回到鸡舍外的院坝,许是有些累了,她显得步履蹒跚,好几次都差点摔倒。西门庆不时回头投来关切的目光,她拍了一下翅膀冲他展颜一笑:“咯咯,没什么,只是有点疲倦”,她就喜欢西门庆这样总把关心写在脸上。说真的,她宁愿自己在西门庆眼里永远是待嫁的姑娘,可这几天不知什么缘故觉得浑身不舒服,抖动翅膀就会掉下许多羽毛,好多天都没生蛋了,有时感到下腹坠胀得厉害,蹲在草堆里老半天就是没动静。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发现自己在变老,正在走向宿命。此时她只想匍匐在院坝角落,安静地欣赏暮归的鸡们为晚餐进行拼抢,她已经习惯这样了。她会耐心的等待,等待西门庆威风凛凛撵得众鸡四散奔逃,然后迅速叼一片最嫩的菜叶朝她跑来。这时候,其它的鸡才敢蜂拥过去争夺最后的食物,然后又匆匆四散。其实,潘金莲并不在乎那片菜叶,令她满足的是鸡们嫉妒的目光为她和西门庆编织了美丽的情网,虽然武大郎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怨毒,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上演,可就在这时传来隔壁刘三媳妇尖声吆喝——
“狗娃他妈,听电话,狗娃打来的!”
“嗳,来了,来了。”
王大嫂急急地从屋里出来,踩到了西门庆叼来讨好潘金莲的菜叶,一个趔趄差点踢飞正在献殷勤的西门庆,他和潘金莲同时发出“咕——”的一声逃开了。“死瘟鸡!想摔死老娘!”王大嫂骂了一句,进了刘三媳妇家。
“咕咕咕,不要紧,我再去叼一片来给你。”西门庆跑到潘金莲身边,赔着小心说。
“咯咯,算了,我不想吃了,咯咯,你有这份心意我就心满意足了。”潘金莲心里一热。不知怎么她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狗娃明天要回家,这小子爱吃鸡肉 ,不知又该轮到谁遭殃了,该不会是他吧。潘金莲不敢再往下想。
每次狗娃回家就意味着鸡舍男女的劫难。起初大家都很恐惧,后来渐渐麻木了,当他们明白一切都不可逆转,恐惧并不能改变狗娃喜欢吃鸡这个事实的时候,他们更加坚信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了。然而这次潘金莲似乎格外担心,难道是因为爱情?真奇怪,当初对武大郎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担心呢?看来离开他绝对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
昨日黄昏,残阳如血。
4
武大郎的鸡冠渗出血来,门缝透过一束灯光恰好照在他头上,一抹凄艳的红色。
昨天傍晚在院坝里争夺王大嫂丢的菜叶时,西门庆狠狠地啄了他一下,要不是躲闪得及时,恐怕眼珠子就给弄瞎了。饶是如此,他的鸡冠还是被可恶的西门庆啄破了皮。他咕古一声惨叫便飞也似的钻进了院坝边的草垛,张皇四顾却正好看见西门庆已经叼了菜叶朝潘金莲奔去,那只早已背叛了他的小母鸡正无限温柔地冲西门庆盈盈浅笑,还咯咯咯咯的撒着欢儿。武大郎伤心欲狂,忍不住长啸“咕——咕——古——!”,震得鸡冠血流不止。众鸡纷纷停止了抢食,转头望着他,连潘金莲都停止了撒欢。这时,隔壁刘三媳妇刚好吆喝王大嫂接电话……。现在想来,那个电话竟成了西门庆的丧钟,西门庆丧心病狂地啄他竟是最后的疯狂,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呵!
狗娃又扔出一块剩骨,在门口方石上一磕拐弯飞进了鸡舍,正好落在武大郎的脚边,吓得他后退了两步。那是西门庆的嘴角。这嘴角曾经说尽了世间所有的甜言蜜语,曾经啄得许多鸡舍男女鸡冠飘红,曾经为潘金莲梳理过羽毛、叼过菜叶,曾经让武大郎百般羡慕又满腔怨愤,如今这个曾经让他蒙受太多羞辱的嘴角就静静的躺在面前,武大郎说不出心里是啥滋味,只觉得世事原本就变幻莫测,此刻他只觉得活着是福。
上月初六,狗娃他爸做四十寿酒。大清早王大嫂便风风火火忙里忙外。吴月娘和李瓶儿还有陈经济被关在了鸡舍里,所有的鸡都明白,等待这三个倒霉蛋的自然是王大嫂的那把快刀。虽然一起相处了很久,但是潘金莲对他们即将在这个世界消失并没有物伤其类的感觉,她现在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叫你们也有今天!吴月娘尽挑食生蛋少,那李瓶儿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只想着跟陈经济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十天半月生不了几个蛋,他们仨成天就知道说三道四品头论足,如此下场,活该!”。一想起李瓶儿和吴月娘曾经嘲笑她和武大郎相好是饥不择食,还说什么粉嫩的鲜花插在一堆臭牛粪上,潘金莲就觉得羞愤难当,她和武大郎离开了院坝,任由那三个可怜虫在鸡舍了哀鸣。
那天天气真好,暖洋洋的阳光。他们在田野里徜徉,武大郎不时捉些虫子放到她脚边。看着武大郎忙碌的背影,潘金莲若有所思的叹了口气……
晌午过后,鸡们都忙着往回赶,他们知道筵席散罢地上会有不少洒落的饭粒,那将是他们绝好的美餐,倘若运气好,王大嫂还会把剩饭倒在鸡舍旁的空地上让他们美美的饱餐一顿。
潘金莲也急忙往回走,武大郎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他今天只顾替小情人捉虫子,自己早已是饥肠辘辘。在难耐的饥饿面前,爱情突然显得那么脆弱不堪,当离院坝还有一道田埂时,武大郎几乎是一路狂奔进了院坝,把潘金莲远远的甩在后面。潘金莲皱了一下眉头,随即步态安详地朝院坝走去,她深谙作为女性此时保持一份矜持就意味着展现了所有的魅力。或许注定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即将发生,她在院坝土墙边邂逅了正悠闲的踱着方步的西门庆。
只是惊鸿一瞥,潘金莲蓦然发现世间竟有如此风流倜傥的英俊少年,仿佛《红楼梦》中甄家丫鬟娇杏于帘幕缝隙初见贾雨村,不觉暗地里赞叹:“好个伟丈夫!”。她心中羞涩正要匆匆低头而过,耳边却响起一个令她心摇神驰的声音——
“谁家小娘子,这般风姿绰约,咕咕,我西门庆今日方知什么叫做我见犹怜!”
又羞又恼,夹杂着一丝莫可名状的喜悦,却不由自主地蹦出一句话来:
“何处轻薄儿郎,如此轻佻张狂?”。
说罢,潘金莲慌慌绕过土墙进了院坝。她一眼便看见了正在鸡群中啄食的武大郎,不知为何,她竟情不自禁地把刚才土墙外自称西门庆的轻狂小子和眼前这个瘦小的身影比较了起来,一缕上错花轿嫁错郎的追悔婉转袭来,她愈发觉得武大郎显得那么猥琐,那样不解风情。“他究竟是谁家的?还能再见到他吗?”潘金莲有点怅然若失。
5
一只秋蝗鬼使神差飞进了鸡舍,恰好停在西门庆的嘴角上。小东西很惬意的在上面舒展了一下翅膀弹了弹腿,如今这曾经辉煌的嘴角已经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了。可怜的小蝗虫!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鸡舍里。冷不防被狠狠一啄,小蝗虫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成了武大郎的美餐。
在黑暗中,潘金莲见到的却不是这样,她分明看见武大郎狠狠啄了一下西门庆的嘴角。“这个该死的懦夫!”,她在心里恨恨地诅咒。
那天,狗娃他爸的寿酒在王大嫂操持下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宾客散尽之后,王大嫂把剩饭全倒在地上,每只鸡都吃得称心如意,然后各自早早进了鸡舍。在鸡舍里,几乎所有的鸡都惊奇地发现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他们有些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很快公鸡们开始称赞西门庆华贵的外衣抖擞的精神,母鸡们则暗暗倾慕他玉树临风的身材和卓尔不群的气质。潘金莲心里狂跳不止,不由得低下了头,只是一个劲在想:“原来如此,他一定是来客送给狗娃他爸的寿礼。”
西门庆的不期而至在鸡舍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多少冲淡了因吴月娘、李瓶儿和陈经济早上被杀引起的兔死狐悲的气氛。
鸡舍里,西门庆在鸡们复杂的目光下显得从容不迫,仿佛他一直就生活在这里似的,他对自己的表现向来都很自信。当他在鸡群中发现下午在土墙边见到过的“美丽的小娘子”后,他双眼放光,竟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咕—咕—咕——,真是何处不相逢啊,我们又见面了。”
潘金莲吓了一跳,本能地避到一旁。武大郎双眼冒火死死地瞪着嬉皮笑脸的西门庆,迎上前去,愤怒使他鸡冠通红,脖子上的羽毛根根竖起,摆出了一副决斗的架势。西门庆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转瞬间也不甘示弱地昂起脖子,挑衅似的与武大郎对视着。鸡舍的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一般,静得出奇,和所有爱看热闹的人们一样,鸡们在等待好戏鸣锣开场。忽然,鸡群爆发出一阵哄笑,夹杂着口哨声,几只好事的鸡阴阳怪气:
“嘿嘿,冲冠一怒为红颜哩!”
“喂!啄呀!情场如战场,来来来,拼他个你死我亡!”
潘金莲压根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想劝劝可不知说什么好,双脚象生根似的迈不出去。她忽地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要是他俩撕打起来,我究竟盼望谁胜利呢?这个问题似乎很有趣,不由得她不去想。象所有世间小女人一样,在潜意识中潘金莲希望能有公鸡为她打架,就如同曾经流行于沙俄时代的爱情决斗一样,胜利者才可以拥有浸润鲜血的爱情,只有那样她才会发现自己存在的价值,她惊讶自己竟然希望他俩拼个你死我活。潘金莲说不清希望谁胜,她想倘若西门庆胜利,美女爱英雄是天经地义的,能嫁个风流英雄也算三生有幸;倘若武大郎胜利也不错,说明自己当初眼力不差,也堵住了那些腹诽她明珠暗投的好事者的嘴;她甚至想,倘若武大郎真的捍卫了一只公鸡的尊严,尽管在潘金莲看来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她一定会为他欢呼,会上前热烈拥抱他并告诉他说他是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这样想着,她就越发盼着他们立刻打起来,忍不住偷眼瞧了过去……
预料的事并没有发生,武大郎在西门庆盛气凌人的目光逼视下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讪讪地走开了,西门庆越发得意,肆无忌惮地用眼睛在潘金莲身上来回逡巡,看得她浑身不自在。武大郎恨恨地吞着口水,把头扭向一边。潘金莲彻底失望了,没想到武大郎竟是这么个窝囊废!她觉得自己完全错了,简直错得一塌糊涂,摊上这么个连老婆被调戏都只能忍气吞声的废物她感到悲哀,心底仅存的对武大郎的一丁点好感瞬间烟消云散,那一刻,她在意念中已经背叛了武大郎。
鸡们没有看到想看的好戏,一阵起哄之后便偃旗息鼓,鸡舍恢复了宁静。
西门庆没了对手,又不愿太过孟浪让自己在“美丽的小娘子”面前失了风度,他深知自己已经占尽彩头,至少足以让“美丽的小娘子”芳心可可寤寐思服了,便踌躇满志地往角落踱去。
夜幕降临,屋里狗娃的破录音机传出温婉的歌:
“请你再为我点上一盏烛光,其实我早已迷失了方向,我越陷越深越迷惘,路越走越远越漫长,……我打开爱情这扇窗,看见长夜的凄凉,问你是否舍得我心伤。“
看着蜷缩在一侧鼾声四起的武大郎,阵阵绝望潮起潮落,潘金莲义无返顾地朝西门庆走去。
夜色深沉,秋虫呢喃。
6
武大郎在细细地咀嚼那只可怜的秋蝗,他已经很久没有尝到如此鲜美的味道了。回想从前,每当逮住了虫子之类的美味,他都给了潘金莲。他曾经幼稚的以为只要潘金莲能获得足够的营养去多产蛋,便不会有血光之灾,那样他俩的爱情才可能地久天长。西门庆的出现是他始料未及的,这个可恶的第三者在他面前把弱肉强食演绎得淋漓尽致。自那以后,他就没有吃过虫子,即使有时逮住一两只,也会被霸道的西门庆生拉活扯地抢夺去,身材瘦弱的他在牛高马大的西门庆面前只能是敢怒不敢言。尤其是当他看见西门庆有恃无恐地把刚从他嘴里抢来的食物拿去讨好潘金莲时,更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那个晚上后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象谜一样不断折磨着可怜的武大郎。其实天亮的时候武大郎就看见了那对狗男女在众目睽睽之下柔情缱绻,他差一点没有吐血。
往事不堪回首,可是武大郎又抑止不住去想。虽然西门庆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可潘金莲背叛给他带来的耻辱却无时无刻不在啮噬着他,在鸡们讥诮的目光中他感到无地自容。
许多天来武大郎也幻想过潘金莲能够迷途知返,他会原谅她的,他甚至连所有谅解的话都想好了,只要她浪子回头,他就会一腔幽怨化做万般绕指柔情。“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如果真的在乎我……”狗娃的破录音机还在浅吟低唱。武大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覆水难收。
2005年8月23日
[本文曾曾经以“弱水四千”之网名发表于网易文化频道,此番收入简书,无涉权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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