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有云，旗未动，风也未动，是人的心自己在动。
我叫洪七，是大漠小镇上众多无业游民中的一个，我从未想过自己后来会被人称为洪七公，被称为北丐。
“丐”是一个很寒碜的词语，可是加上了“北”，却成为我武功在北方独尊的表示。
这一切都是托一个人的福，她叫阿绿。
初六日，惊蛰。
我第一次见到阿绿是在小镇的集市，当时她正被一群江湖小混混前呼后拥地围坐在酒楼里高谈阔论，我走进去的时候，她刚刚回过头来。她穿着浅绿的长裙，在灰衣破布的人群中分外显眼，耳垂上的翡翠一晃一晃的，晶亮摄人。
四目相接的一瞬间我觉得时间也停滞了，我隐约觉得这个女子会改变我的一生。
我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意。
而她回过头来说的是，这个人会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刀客。
那之后我便像阿绿一样有了大批大批的追随者。
初四，立春，东风解冻。
之前我是什么也不怕的，因为那个时候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算饿一点也没有关系。我不怕穷，不怕输，不怕死。可是遇见阿绿之后我不再是这样，我变得很想赢，我不愿意辜负阿绿的那句话。欧阳锋说这就是我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其他人都是在小时候梦想追寻许多东西，在长大以后渐渐变得麻木犹豫而顺其自然。可是我却越来越清醒。
之后我曾经问过阿绿，为什么他们都对她惟命是从。阿绿说那是因为她会天花乱坠的胡说八道。
这个理由实在没有说服力。
我说他们一个个怎么都会相信你，你给他们下了蛊么。
阿绿笑着说我笨，她说，人本来就会很轻易地相信那些看起来很美好的事物。
我想问她，那句天下最厉害的刀客是否也是她数不清的玩笑中的一个。可是我没有敢问，我怕她笑我太认真。我的愚钝与木讷在阿绿的聪慧灵巧面前更加不堪一击。
可这时候，阿绿说，洪七，你会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刀客。她说，这是真的，我没有开玩笑。你骨骼精奇，是练武奇才。
这就是心意相通么。
奇怪的是，我也同样无条件的相信了阿绿的话，从那时起我就不停地对自己说，洪七，你会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刀客。
而心理暗示，真的是很好使的一种东西。
阿绿虽爱玩闹却是一个毫无心机的江湖女子，她的瞳孔清澈得像江南的湖水。我没有去过江南，只是听人说，江南有大片大片的河水，而西北只有大片大片的荒漠。
我想我是喜欢阿绿的，从一开始就喜欢。我不知道是因为她给我下了蛊，还是因为她太过美好。
我频繁地去找阿绿，一离开她我就如百蛊噬心一般得难受。我和阿绿坐在大漠的屋顶上看着日升日落，大雁飞了又回。天南海北或者沉默不语。
直到有一次阿绿喝醉了，她才告诉我，她很小的时候，有一个神乎其神的算命先生说她的某一句话会成为预言。之后阿绿就开始不停地说自己的梦想，从实际说到虚无，从真心说到假意。
可是它们都没有实现。阿绿说，她有直觉，我会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刀客这一句话，一定会是一句预言。
而我没有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刀客。
当时我没有理解阿绿那句话的意思，直到我遇见黄蓉和郭靖，在黄蓉央求我教郭靖武功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能够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刀客这句话，就是阿绿的梦想。
我拿着阿绿从她的追随者那里拿到的银子拜了师傅，开始学刀。
师傅说我不用心，我说没有，我答应过阿绿要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刀客，我会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去学刀。师傅说，是的，你很用力，可是你没有用心。他说我其实还是和遇见阿绿之前一样，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想要，没有追求，没有上进心。他说我学刀只是为了讨阿绿的欢心，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刀客。不忘掉阿绿，我不可能学好刀。
我承认，我很享受有阿绿陪在身边的日子，即使是茫茫大漠，即使没有璀璨的未来，这样宁静平和的日子对我已足够好。或许我骨子里就是一个没有追求的人吧。
可是我要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刀客，我不能让阿绿对我失望。而我又不愿意忘掉阿绿。我就当没有听过师傅的那些话一样，一如既往的练刀。我以为只要装作不知道这个矛盾，这个矛盾就不存在了，其实我一直都在掩耳盗铃。
为了忘记这个矛盾，我更加努力的练剑，从月色初褪到暮色降临。或许我确实骨骼奇特，是练武奇才。我很快学完了师傅所有的刀法，将刀使得无比自如，好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阿绿很开心，她止不住脸上的笑意说，洪七，我就说你会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刀客的。阿绿笑起来很漂亮，那时候我想，就算为了多看一看阿绿的笑容，我也要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刀客。
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天下。或许人年轻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所在的小世界，就算整个天下了吧，于是称霸天下成为了触手可及的梦想。
我问师傅，要怎么样才能证明我比其他人厉害。
师傅说，杀了他。
然后我杀了我的师傅，很轻松，甚至都没有打斗的环节，手起刀落，红色的血喷出来发出呼啸的风声。可是师傅死的一瞬间我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师傅好像看穿了我的失落，临终前他告诉我，其实要一个人死很容易，可是要忘记你杀了人这件事本身是很难的，杀人杀得多了，心也会变得麻木起来。手上一旦沾了血，这辈子都无法抹掉。
那一天的大漠很安静而沉默，所有的人好像都早早回了家等待夜晚。黄昏的时候，我躺在夕阳暖红色的温度里，看着它一点一点的沉入大漠，看着一群大雁决然无谓地飞过血红色的天空。天上一朵云也没有，留不住大雁飞过的痕迹。
我知道从这一天开始，我拥有了一些东西，也失去了一些东西。
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有想明白，走上习武这条路究竟是对是错，我在完成阿绿预言的路上，竟然失去了她。
纵容后来我的武功盖世，帮众随处可见，还是没有办法知道究竟是谁杀了阿绿。他应该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或许我杀了他的亲友恋人，或许他是一时兴起想要杀人。但是这不能阻止我不停地自责，我想一定是我杀了太多人，老天爷觉得我冤孽太重，拿阿绿来惩罚我。
一刀封喉。
我找到阿绿的时候，她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发黑了，那之后我就怕极了血，怕极了黑色。我在衣服上打上五颜六色的补丁，唯独没有红和黑。
我再也不敢用刀。
可是我不能不继续杀人，杀了一个人，就会有更多的人来为他报仇，冤冤相报，让人措手不及。而我又不能再用刀。那段时间我变得张皇失措，四处逃离。
遇见欧阳峰后，他告诉我，不一定要用刀，赤手空拳也可以杀人。然后我就开始练降龙十八掌，可无论它比刀厉害多少倍，我终究是失去了阿绿。
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我喜欢她的时候。
欧阳锋说过，让一个人死，最痛苦的方法就是先杀掉他最爱的人。有些人是离开之后才发现离开了的才是自己的最爱。
他是在离开白驼峰以后才知道自己和嫂子是两情相悦。而我一直明白我爱的是阿绿，可是我却没有告诉她。欧阳锋不会懂，这种遗憾，才是最痛心的。我至死都不会知道，阿绿爱的是不是我，她知不知道我很爱她。
后来我想，如果我没有去学刀，没有去杀人，阿绿是不是就不会死。可是我不敢确定，如果我没有去学刀，没有想要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刀客，阿绿会不会更早就离开我。
我没有办法预见未来，也没有办法明了过去，我不会知道阿绿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这让我更加羡慕欧阳锋。阿绿只能永远活在我的心里，而欧阳锋想她的嫂子，就可以回去白驼峰看她一眼。
初十日，立秋，晴，凉风至，宜出行、会友，忌新船下水。
阿绿离开后我不再穿鞋，不是阿绿纳的鞋底，我怎么穿都觉得不舒服。
我们生活的小镇在茫茫的沙漠之中，以前阿绿很多次在无意间问我，沙漠的外面是什么。我没有办法回答她。她说，等你成为最厉害的刀客之后，我们就到沙漠外面去看看。
我看着阿绿晶莹的眼睛，说好。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沙漠外面是什么，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刀客。
而“我们”再也没有办法离开沙漠了，我只能带着阿绿的小梦想，一个人离开了小镇。我在沙漠的边缘遇到了一个人，风沙吹散了他的长发，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他就是欧阳锋。他说，我在门外坐了两天两夜，看着天空不断的变化，我才发现，虽然我到达这里很久，却从来没有看清楚这片沙漠。
而我在沙漠生活了二十年，依然没有看清它。
欧阳锋是杀手的中间人。见到他的时候我很颓废，我以为自己失去了全世界。欧阳峰说，其实我留意你很久了，我看见你蹲在破墙下面半天了，动也没动过。看来你不象生病，你这种年轻人我见得多了，懂一点武功就以为可以横行天下。其实行走江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懂了武功，你便有很多事情不能做：你不想去种地；又不耻于去打劫；更不想抛头露面在街头卖艺。你怎么生活？武功高也要吃饭的，其实有种职业很适合你。既可以帮你赚点银两，又可以行侠仗义，不知道你可有兴趣？你尽管考虑一下，但要尽可能快一点。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反正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只有一个问题，我问欧阳锋，不知道过了这沙漠，后面会是什么地方？
他说是另外一个沙漠。
我突然觉得我不应该那么轻易就相信那些自己触摸不到的事情。
后来我遇到了那个女人，她没有钱，只有一篮鸡蛋和一头驴子，可是她要为她的弟弟报仇。我知道欧阳峰绝对不会为一个鸡蛋去冒险，可是我不一样，我不在乎钱。但我还是没有答应她，因为我知道欧阳峰一定不会答应。那天，我很失望，我觉得我已经和欧阳峰混在一起，变成另一个人，没有了自己。
我怕阿绿会不喜欢这样的我。
十五日，晴，有风，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有血光，忌远行，宜诵经解灾。
后来我还是帮了她，我杀光了太尉府的刀客。本来我应该没事，但是我用不了刀，我失去了一只手指。
回来以后欧阳锋问我，为了一个鸡蛋而失去了一只手指，值不值得。
我说，一个鸡蛋换一只手指自然是不值得的。
没有说出口的是，替她完成了心愿让我觉得很值得。因为在某一个晃神的瞬间，我觉得她特别像阿绿。可事实是她站在黄沙之中，发丝纷乱，神色憔悴，从眉眼到话语都和清亮明媚的阿绿没有一点关系。我想我一定是太思念阿绿了。
我终于把阿绿的事告诉了欧阳锋。
他对我说，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没有忘记阿绿。心里有牵绊，你不会成功的。欧阳锋说如果你再忘不掉阿绿，你会失去第二只手指的。他告诉我黄老邪那里有一坛酒叫"醉生梦死"，喝了之后，可以叫你忘掉以做过的任何事。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你说这有多开心。
欧阳锋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隐忍的悲哀和痛楚，我捕捉到了，却不明所以。
我没有多想，我知道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忘记阿绿。
我开始试图忘记阿绿。
可是我发现我根本就做不到。
我一直以为欧阳锋是一个很聪明很自如的人，他的心里只有武功，他对武学的专一和勤奋让我愧不自如，我很羡慕心里只有一样东西的人，那样的人无畏无惧，一定会成功。
可很多年以后，当我在孤岛上看到欧阳锋对欧阳克紧张的样子，我才明白，他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欧阳锋确实聪明又明事理，却独独输给了他的嫂子。那个女人击碎了他所有的骄傲和自信。他做的每一件事情又何尝不是为了他的嫂子。他一门心思扑在武学上，不过是为了不再想起她。他曾经说过，他不会介意他人怎样看他，他只不过不想别人比自己更开心。他变得那么狠毒，原来只是在找个借口掩饰自己，把自己装扮成无情无义百毒不侵的模样。
他想喝“醉生梦死”又不想喝，他想忘了他的嫂子又不想忘。他和我是一样矛盾的人。而王重阳之所以可以胜过我们，正是因为他的心里没有一个扰乱他心智的女人，没有一个无法解开的矛盾。
十五，失星当值，大利北方。
看完黄历我去北方，加入了丐帮，很快成了丐帮帮主。我知道欧阳锋和黄老邪一定很看不起我，他们一个坐拥金碧辉煌的白驼峰，一个营造了天下无双的桃花岛。而我天天和一群乞丐混在一起，可我想我本来就是属于这个群体的，这个无权无势，忧衣忧食，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小小的愿望的群体。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当年在小镇看着阿绿被前呼后拥的样子。
我找人拿最好的绿玉做了一根绿玉杖，让它成为丐帮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我寸步不离地握着它，就好像阿绿还在我身边一样，那是一种很疼痛又很美好的感觉。
是的，我没有像阿绿预言的那样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刀客，我不再用刀，可我成为了天下武功最厉害的五个人之一。我用降龙十八掌，用打狗棒法，却再也没有用过刀。看到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阿绿，想起她墨色的伤口。我便再也握不住它。
本来我会这样潇潇洒洒地直到终老，可是我遇见了黄蓉和郭靖。郭靖比当年的我还要不明世事几分。见到他们的时候我不可自抑地想起了阿绿，黄蓉对郭靖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不计较我的愚笨的阿绿。
黄蓉说，靖哥哥你要成为天下第一。
阿绿说，洪七，你会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刀客。
我一直觉得阿绿是一个极度自信的人，她说话的时候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可在遇到黄蓉之后我才明白，就算黄蓉再优秀再自信，她表现出来的自信也只是对郭靖的自信。我看见黄蓉眼里如烈火燃烧般的骄傲，这种火焰，只在她站在郭靖旁边的时候才出现。
郭靖就是她最大的梦想。
我把自己的毕生所学都传给了郭靖和黄蓉，我希望他们能够保护好彼此，能够好好的在一起，不要像我和阿绿，不要像欧阳锋和他的嫂子。
阿绿，我成为了你希望的样子，我知道花什么时候开，知道马贼什么时候来，可是我却不知你在何处。
欧阳锋说，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很想告诉他，可能翻过去山后面，你会发觉没有什么特别，回头看会觉得这边更好。但是他不会相信，以他的性格，自己不试试是不会甘心。
我就是穿越了一片又一片的沙漠，翻越了一座有一座的高山，见过了阿红阿紫阿青阿兰。我心里还是只有西北那一座小小的荒漠，只有阿绿。
在孤岛上的那天我以为我要死了，可是我没什么遗憾的，为了黄蓉而死让我觉得自己是为了阿绿而死的。昏迷前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最后一个镜头，就是小镇酒楼里阿绿转头对我嫣然一笑。
这么多年我一直试图忘记阿绿，可是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我就这样带着阿绿的回忆活了许多年，直到欧阳锋再次找到我，他说他的嫂子去世了。他说他很后悔，如果人生可以再来一次，他肯定会告诉他的嫂子他喜欢她，他要娶她。这个世上只有我见过这个懊悔无奈的欧阳锋，他不是狠毒决绝的西毒，只是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会为着年少的任性后悔莫及的孩子。
他要和我比武。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们都太孤独，太虚无，只能靠着回忆生活。而这样的生活，注定无法长久。
洪七，后号称北丐，晚年与欧阳峰决斗于大雪山，结果相拥而亡。
@李明尔EtherL，写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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