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崇月第一次来店里，点了碗阳春面。
那年，我刚十六岁。
第一次见到穿洋装的时髦先生。
第二次见到没有梳辫子的短发男人。
因为紧张，端面上去时，洒了点汤，差点弄脏他精致的白衬衫。
我急忙道歉，他轻笑着说没事，问我可有烫着？
得知我是本地人，他突然从左侧衣兜里取出一个东西，双手捧到我面前。
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误以为他必定拿的是珍贵物件。
可惜不过是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并排而立。
穿同一款式制服，剪一样的短发。
两人笑得极好看。
矮一点的男人，就是眼前这位先生。
“都是本地的，你应该认识他吧？姓裴，叫裴清明，是个很好的人。”
午后阳光刚好洒在照片上，晃得人眼睛发酸，莫名想哭。
我有些不确定，拿着照片跑去找掌柜。
掌柜看到照片，叹了口气，好半天才磨蹭去还照片。
两人不知聊了些什么。
时髦先生离开时，脚步有些踉跄，没了来时的风度。
那碗阳春面，只吃了一口。
“柳崇月估计会在镇上留一段时间，你小心些，别说漏了嘴。”
掌柜的猜测果然没错。
晚些时候，隔壁二喜过来送我糖葫芦时，说家里的房子，租给了一位穿衬衫长裤黑皮鞋的好看先生。
过了几天，镇上的人都见过了柳崇月。
【二】
他拿着那张黑白照片，从镇上东边第一家，一直问到西边最后一家。
乡亲们认出照片上的人，都会在沉默片刻后，告诉他：
“哦，是清明啊，他前段时间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末了，都会或多或少提到裴清明现在过得挺好的。
起初大家以为，柳崇月很快就会离开。
可他没有。
反而成了镇上唯一的教书先生。
方圆十里的乡亲们都想把孩子送过来读书识字，沾点洋墨水。
平日总会给他送各种吃的用的，照顾得极为上心。
下学后，他几乎日日都到店里来。
就在临窗的位置。
点一碗阳春面。
放在自己对面从来不吃。
写一封永远寄不出的信。
偶尔不忙时，也会和我闲聊，请我吃阳春面。
原来柳崇月和裴清明是一起留洋的同学。
柳崇月出身书香门第，自小性情温和，不善交际。
远赴西洋的游船上，因为晕船，整个人昏昏沉沉，怕麻烦别人，只好闭门不出。
隔壁的裴清明察觉不对，撞门进去时，只见到一张惨白的脸，着实把人吓一大跳。
柳崇月朦朦胧胧中，看到一道光，霸道地闯进他的心。
此后多得裴清明照拂，柳崇月逐渐好转。
入校后，两人成了室友。
其实过了很久，一直到他们确认了彼此的心意。
柳崇月才知道，他原本的室友并不是裴清明。
裴清明用一学期的洗衣服为代价，换来了他们的日夜相守。
毕业时，两人约定好了，裴清明会带着柳崇月见父母。
因赶上柳崇月家母重病，这些日子才有时间赶过来。
可是来了这里，裴清明却没在。
而裴家剩下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柳崇月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盯着阳春面不再说话。
是了。
柳崇月说，裴清明最爱家乡的阳春面，读书时念叨了很久。
他曾经偷偷找师傅学过，裴清明特别爱吃。
后来到了这里，柳崇月吃了一回。
才知道自己做的根本不是阳春面。
也不知道那时，裴清明怎么傻到连阳春面都分辨不出。
【三】
后来的事，是我从他扔掉的那几封信里拼凑出来的。
柳崇月说谎了。
之所以没及时过来，是因为父母不同意，将他关在家里，不准他再见裴清明，还给他安排相亲。
好不容易说服堂妹，在她帮助下逃离了家，带着裴清明给的承诺一路逃亡，又怕家人去找裴家麻烦，躲躲藏藏一年，才终于敢现身。
这是在给裴清明解释。
接下来，是回忆他们过去相处的时光。
二人同窗进学，朝夕相处，自然很快熟悉。
裴清明性子并不如名字那般清冷，反倒是个热血男儿。
凡遇不平事，总会仗义执言。
因身上这股子阳光之气，着实吸引不少女学生侧目。
可裴清明对其他人都很冷淡，总爱板着脸，只私底下对着柳崇月，才常常开怀大笑。
裴清明，只对柳崇月不一般。
有段时间，裴清明去了另一个地方培训，柳崇月没有事前通知就偷偷跑了去，想着给他一个惊喜。
一路问了很久，才终于找到裴清明暂住的地方。
拎着大包小包的柳崇月，看见裴清明跟一个女学生拉拉扯扯。
明明是盛夏，柳崇月却觉得出奇的冷。
整个人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该上前，却又不敢。
裴清明发现他时，笑得很开心，着实把女学生给惊到了。
接过大包小包，没管那个女学生，将他带到自己的住处。
屋子不大，只有一张床。
柳崇月心里烦躁，说要回去了。
裴清明堵在门口，解释那个女学生是在问自己要课堂笔记。
末了居然还笑，问柳崇月是不是在吃醋。
柳崇月气不过，一抬头就承认了。
回应他的，是深入骨髓的温柔缱绻。
关于那些没说出的故事，都通过指尖的缠绕，交融到一处。
月光洒落，映出地上的衣衫。
【四】
我看不懂最后一句，拿着信去问掌柜的。
掌柜第二次叹了口气。
“原先我还奇怪，怎么给清明介绍了好几个姑娘，就是没有相中的。去年说要带人回来，我还当他终于开窍，没想到原来是他。”
“可他们不是男人吗？”
掌柜的愣住了，末了用冷漠掩盖住自己的悲伤。
“只要清明喜欢……唉，可惜了。”
柳崇月永远不会知道。
他到小镇见到的第二个人。
就是裴清明的父亲。
那个做了一辈子阳春面的掌柜。
自从知道柳崇月是为裴清明才留下来，有很多次，我都想冲出去，让他别再等了。
可掌柜的不准。
“清明说过，要保守这个秘密。”
“可柳崇月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啊！”
一年前，镇上突然来了一伙强盗。
裴清明率领众乡亲拼死反抗，才保得一方清净。
临死前，嘱托众乡亲，道他日若有故人来寻，只说他一切安好，不知归期。
一切安好，不知归期。
我不懂。
为什么裴清明要给柳崇月一个虚假的希望？
后来的后来，当我为了妻儿走上战场，敌人的子弹穿透心膛。
那一刻，突然就理解了。
总希望自己在意的人，能一辈子好好的。
希望他们能子孙满堂，平平安安过一生。
可知道他们有多固执，若是知道噩耗，怕是宁愿跟随而去，也不会独活。
所以宁愿撒个谎，给他们留个念想，让他们能好好活着。
等时间冲淡一切，渐渐遗忘。
那时，自然还有机会拥抱新的人。
要是真的告诉了真相，估计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也不知道，柳崇月有没有忘了他的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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