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又连蒙带吓,耍了一些伎俩,从这汉子口中得知,萧信乃辽国皇帝之亲弟,本名耶律得信。为了将处于要地的大名府收入囊中,卢俊义是整个计划的关键。只有将他铲除,辽人便能肆无忌惮地攻城掠地,再无精兵良将阻挡。
当瞥见石秀额头的青筋暴起,面相几近变形时,我知道他要杀人了。我不但没阻拦,反而起了再一睹他杀人场景的荒谬心思。
当下被这诡异恐怖的想法一时震住,以致猩红黏稠的血液顺着那汉子的胸腹流至脚下,沾染了泥泞潮湿的鞋底,才回了心神。如他杀祝朝奉那一瞬,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刀法,干脆利落。
他撕了一块白纱布,淡定如水地擦了擦沾满黏血的匕首,然后若无其事地倚上石像,拍了拍先前搭好的干草窝。
“我睡不着!”我躺回他的身侧,蜷着手脚,可怜兮兮地瞪着双眼。
说实话,睡在尸体旁是头一次,况且还是四具死相极其狰狞的尸体,不免有些头皮发麻,心里打怵。
“你若想去雨里睡,我不拦着。”石秀微闭双眸,略显疲态。
我瞥了瞥庙门外的暴雨狂风,紧紧裹了裹披风,给了他重重一脚:“你能不能去遮上他们的脸?”
他猛地睁眼,怒目直视,极其不耐烦:“原来你也有心虚的时候,看来平日做了不少亏心事。”说着,上前撕了他们的上衣,盖住各自脸庞,又靠回石像旁。
我戳着他的鼻梁,一脸不服:“我不管,炸了尸你负责!”
他复合了眼,平静如常:“睡觉!”
折腾了整整一晚,辗转反侧,直至子时才渐渐入眠。待转醒时,已雨过天晴,艳阳高照。
我将发髻悉数散开,用手抓了许久,才将毛躁打结的青丝理顺。索性在脑后绾了一个简洁低垂的束发,用发簪牢牢固定。
石秀已重新穿戴整齐,戴着范阳箬笠,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悠然飘来一问:“你的武功精进不少,点穴之法也甚妙,受了哪位高人指点?”
我洋洋得意地背着双手:“怎么?羡慕了?要不这样,你跪下磕三个响头,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师父’,小爷我可以勉为其难地教你几招。”
他疾步跃至我的身前,使劲扯了扯我的右脸,傲慢轻蔑地啐道:“你再口无遮拦地挑衅我的底线,便抓些飞蛾塞进你的衣裙!”
我疼得龇牙咧嘴,重重敲打他的糙手,他才缓缓松开。我揉着脸蛋,愤恨地翻着白眼,却不敢再多说一嘴。
良久,他又道:“你对大名府应该很熟悉吧?前面带路,进城!”
我有些惊愕,质疑道:“我们杀了这么多人,你还敢只身进城?你疯了吧?”
他的眼眸掠过一抹幽暗的猩红,似不经意间脱口而出,道:“没错,我是疯了,从蓟州遇见你那晚,便一发不可收拾。”
当我正木讷地琢磨推敲他话中的深意,他却出了破败残乱的城隍庙,火急火燎奔向城墙高耸的大名府。
我倏地一拍脑门,苦苦暗叫:糟了!卢俊义今日要被斩首,他该不会…
我一路狂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石秀时,他刚巧机警地骗过官差的盘查,正攥紧硬拳斜睨着我,微微一扬下巴。我抚平调匀了气息,耷拉着脑袋,领着他朝大名府最繁华的市心走去。
一路,无论男女老少,皆无精打采、唉声叹气,本应一派祥和的大名府显得毫无生机。不知不觉已至市心,却家家闭户,街头巷尾冷冷清清,死寂一般。
石秀恭谨有礼地敲开一户人家,一位老者道出缘由,才知昨夜那汉子确实所言非虚。众人俱是因卢俊义即将无辜枉死而伤心哀叹、愤愤不平。
石秀眉角紧蹙,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了看烈日,离午时三刻仅剩一个多时辰,未及多想便大步流星走到了市曹。
十字岔口有一家古色古香的两层酒楼,挑眉一望,二楼恰好有个不偏不倚的临街雅座,将市曹一览无遗。
随他入了酒楼,正襟端坐于二层的临街阁座,叫了满桌酒菜,气愤地看着他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
“你是不是要劫法场?”我拿筷子狠狠戳着桌面,一脸阴霾。
石秀将一块牛肉塞进口中,边吃边道:“我的事,与你无关,吃完马上滚!”
对于他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脾气秉性,我早已见怪不怪,绷着脸质问:“你知道城内有多少官兵吗?你熟悉大名府的地势吗?你和卢俊义素未谋面,值得为他丢了性命吗?”
一连串的攻击性提问令石秀登时哑口,很快他的语气如往常一般冰冷决绝:“我只知道临行前公明哥哥再三嘱咐,卢员外不可有失。若能以我粗野卑微之命换他富贵英豪之命,值得!”
话音刚落,我的鼻腔内涌起一丝酸楚,一时语塞。
他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角,替我掖了掖耳后的碎发,行止变得异常温柔,全无暴躁阴冷的模样:“若今日被斩之人是扈三娘,你也会同我一样,不是吗?”
我被他揶揄地找不出任何话语反驳,战战兢兢,如鲠在喉。
他轻轻一叹,露出难得一见的由心笑容:“阿瑶,答应我一件事,倘若我不幸死了,将我的尸首带回梁山安葬。”
素日伶牙俐齿的我,像被点了哑穴,表面平静如水,心内却翻腾似海。
“你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忽然,他将我的下颚缓缓撩起,用拇指轻柔地摩挲着我的清唇,眼中万般不舍,“若我能活着回来,你我重新开始,可好?”
“你…何意?”我有些痴傻。
他的身躯微微一颤,止了吞咽,勉强弯了弯唇角,苦味一笑:“罢了,当我没说。”
任我用尽各种手段软磨硬泡,他只顾低头填饱肚子,再不发一语。
市曹锣鼓喧天,嘈杂声起,只见卢俊义五花大绑,周围十数对刀棒刽子,前推后搡地将他押至市曹中央,踉跄跪地。
为首两个刽子,一人雄壮猛勇,握着法刀。另一人白脸净面,束发插一枝硕大红花,扶着枷锁。二人表情皆极不情愿,但又无计可施,对着卢俊义一通惋惜耳语。
我认得他们,是嫡亲兄弟,前者唤作铁臂膊蔡福,后者唤作一枝花蔡庆。二人是大名府两院押狱兼行刑刽子,听闻性格豪迈,时常周济邻里,又喜结交英雄好汉,是官军中不可多得的好人。
午时三刻已至,闻得监斩官一声令下,蔡福百般纠结地举起了法刀。
我没带任何暗器,银针渺小细微,无法撼动重达十来斤的法刀。
眼看刀锋就要触及卢俊义的脖颈,石秀犹如一阵狂卷的疾风,从楼上纵身一跳,猛虎般怒啸大叫:“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
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跳了下去,落地后仰头望了望怔愣的我,神色意味难明,随后直奔卢俊义而去。
无数官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刹那间血光晕染,兵器碰撞声,厮杀声,喊叫声,痛苦声交织成一处。
石秀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的一招一式无不在用性命相抵。怎奈卢俊义身负重伤,又被惊得诚惶诚恐,走动不得。渐渐地,有了落败的迹象。
我顿觉体内似有万千只虫蚁在游窜,一点点汇集到心尖,啃噬、抓挠,又好似银针刺入,锥心入肺,难受至极。
祝瑶,你这是怎么了?我不知道,只是不愿见到他这样白白丢了性命。用力一运气息,正欲施展轻功,却突然被人点了肩井穴,定在原处。
余清萍飘至身侧,漠然地瞧着正杀红了眼的石秀:“拼命三郎,倒对得起这个名号!”
“婆婆,你…”我很纳闷余清萍因何在此,难不成专门来看卢俊义被问斩?
她沉着脸,愠怒地审问道:“你方才要做什么?想去帮他?然后陪他下阴曹地府?”
我想不出搪塞她的借口,只能哀弱地恳求道:“婆婆,我有话问他,他不能死!”
余清萍双手扶着围栏,嗤鼻冷哼道:“他倒有点意思,既想得到心爱女人的原谅,又能狠心绝情地抛弃。他最在乎的不是你,而是梁山众兄弟的看法。以一己之命换卢俊义的命,若是幸运,便可跻身上层排位,若是不幸,只怪老天无眼。这样一个以性命作赌注的男人…”她用余光瞥了瞥我,继续道,“你若对他动情,此生将万劫不复!我在帮你。”
我的眼泪簌簌而下,略带哭腔地说:“昨夜若没有他,我已成了薛茵剑下的亡魂。他,从未伤过我。”
“从未伤过?你小产是拜谁所赐?你家族又是因谁而亡?”余清萍目光犀利森寒,语气冷淡,“为了得到你,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不择手段。情欲得到满足后,又如弃草芥。现在后悔了,想重新开始?”
我呆呆凝望着低处奋力顽抗的嗜血男人,眼眸氤氲,花了双颊。
“你仔细看清楚,在他心里,即便再喜欢的女人,也不如宋江的一句嘱托!”余清萍拍了拍我的肩头。
显然,我和石秀的谈话悉数被她听见,也就是说她一早就到了此处。
他终究没能成功救出卢俊义,反被抓挠套索束缚,一并捉回了留守司,下了大狱。街上百姓纷纷议论,石秀在堂上将梁中书从头到脚骂了个狗血淋头,吓得梁中书不敢取他性命。
待市心恢复了昔日的平静,余清萍替我解开穴道,将我带回教坊司,一路无话。
这一夜,我彻底失眠了。闭上眼,是石秀疯狂厮杀的场面,睁开眼,是他黯然伤神的双眸。我伸手触了触双唇,还留有他指尖划过的余温。
黑暗中痴呆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我终一骨碌从床上跳起,穿上夜行衣,蒙了黑巾,蹑手蹑脚出了房门。
远远一探脑袋,余清萍的房内漆黑一片,想必她应睡熟。
因石秀闹了大名府,今夜教坊司不曾迎客,早早宵禁。来到第一次逃跑之处,仰头目测了墙高,使劲一运内力,脚尖点着墙壁,一个凌空翻,轻易出了教坊司。
我定了定神,再次跃上四周低矮的屋顶,踩着砖瓦,往留守司大牢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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