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快到了,按照往年的惯例,再过一个月左右,外婆家的柑橘也到了该丰收的时节。除去上等拔尖的一部分要挑到集市贩卖,残次货拿来沤肥,剩下的多是晒干做中药,带给七大姑八大姨尝鲜。外婆每年都会给我备下一麻袋的柑橘,特地采摘熟透的果实,皮薄个大,甘甜多汁。我容易上瘾,好几次拿来充当正餐,非得父亲一顿臭骂才能罢手,外婆便恐吓我:“小姑娘橘子吃多了脸容易变黄的!”变黄又能有多要紧呢,书上说我们是黄种人,不应该是黄色的皮肤吗。外婆又笑:“变得和黄浆的颜色一样哩!老远看多丑呵!”
后来外婆年纪到了,田里的活慢慢也难以为继,送来的橘子从一麻袋变成半麻袋,再到一小袋,后来索性看不到麻袋的影儿。她开始帮着邻居捡田里掉落的果子,有的滚在树根附近,她一伸手就能够着;有的落在田沟里,她要小跑两步,从泥沙中小心翼翼地掏出来;有的落在了水塘里,漂在面上,她只能拿一根小棍来回拨弄着。有时候果子故意和她开玩笑,左右打旋,就是不肯往岸上走,于是她好几次伸直了背,整个身子都贴在了水面上,仿佛下一秒就能落到这口谁也不知道有多深的塘里去。
她在一个个九月承认自己不断老去的事实。其实当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再适合农活,还是偶然发现再也不能轻易地翻过那片小山头。从此她开启了从贩卖柑橘到捡果子的过渡,可是她依然倔强,直到她贴近水面不管不顾地去圈回那枚果子的那一刻。
她在这个秋天像往常一样来看我,给我带来了她新烙的饼,脸上的笑容有一点牵强。她还是认为,如果这次能带来一小麻袋的柑橘,心里会更舒服些。她的饼味道独特,甚至旁人会觉得太酸,并不好吃。我吃她的饼吃了十几年,早年是外公在大木桌上活得面,她只要在铁锅里反复炕熟就行了。我和表兄常常赛饼,我最好的成绩是十一张,他一边吃一边喝水,往往胀肚。后来外婆不得不自己揉面炕饼,远远地带来给我,但是我再也吃不下十一张了,我这辈子都吃不下十一张了。我会和她说:“有点酸,其实!”她听了不觉得什么,还是笑着看我,我这才想起来,她的耳朵从去年开始,就不怎么听到声音。
我开始有些怕在秋天看到她。
秋天的树木尽管已经枝叶凋零,它们像破烂的旗帜,在幽暗阴冷的教堂地窖里闪光,在那儿,雕刻在大理石书页上的金字,描述了人们如何在战争中死去,尸骨如何在印度的沙土中发白、燃烧。
另一个关于秋天的故事是那排银杏叶。
我知道在十月底,每个地方的银杏叶又转黄了。我总在想两个地方的银杏树,一个在高中,一个在大学。高中的两栋教学楼中间放了两棵银杏,用鲁迅的话说“我们学校有两棵树,一棵是银杏树,另一棵还是银杏树”。它们一年四季都在那,像一对生死不渝的夫妻,像一对出生入死的好友,或者就是两个从城南城北相逢至此的陌生人。在很多个秋天的傍晚,我回教室之前总爱在两棵树下逗留片刻。故乡的春秋很短,体感模糊,于是你只能从一棵树上看到季节来临的证据。日落时间早,吃完晚饭从树人园里归来时天已经渐黑,远远便看到两棵银杏立在那儿,从翠绿的叶子到泛黄,再成琥珀,烫手的金块,最后一片叶子也不剩下了。我总是错过捡拾银杏叶的黄金时段,等到想起来了,银杏叶的边缘早已经发皱变枯,萎靡地不成样子,那样的银杏叶是不会被采去做珍藏的书签。我看着它们一天天老去,又在来年的春天焕发光彩,终于在某一年的六月,银杏叶最年轻夺目的时候,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带走了那一轮与我一同注视过它们的目光。
秋天的树木在黄色的月光下微微闪亮,那收获季节的月光,使劳动的精力充沛旺盛,使割过麦子的田埂显得光滑平整,而且带着波涛拍击海岸,使它染上一片蓝色。
后来遇到了一排银杏树,秋来的北风轻易刮落了树上的叶子,铺满了整整一侧人行道,这样的风景是很容易吸引人的,于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总爱出现在这条道上。这被我称之为“可爱的景致”,虽然常常因为看风景的人太多而不得不从另一条栽满常绿阔叶林的行道树边行走,然而他们依旧是美的。宋玉当年一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奠定了文坛悲秋的基调,不知过了多少年,刘禹锡蹦出一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沉郁之气才有所改善,不过这样的句子来得还是稍微晚了些。我看他们在另一侧呼朋唤友,因为一个姿势和伙伴争执不休,更有人拿出大红大绿的披巾,与金灿灿的银杏叶上演着大团圆的五彩戏份。这让我心潮澎湃,想放声大笑,甚至想捧起地上聚起的那堆叶子,快乐地朝他们身上砸去。于我来说,真是一个奇怪且放肆的秋天啊。
更多的秋天还意味着丰收,或者是启程。我小时候常常在秋天收到祖母的那麻袋橘子,它一天天干瘪下去,让我有难以名状的悲哀。少年时期的银杏树,总爱用沉默的目光打量我,我真挚地爱过它们,为它们写过诗,文笔拙劣,不忍卒读的那种。今年的秋天,怎么说也该换一种基调,跟橘子和银杏树都没有关系,它应该是一驾马车,清清爽爽,没有累赘。换言之,在九月的秋风里独自出行,怎么想都觉得是一件雅事。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