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秋水微凉,我已死在忘川
那时星辰未变,荼姚还是座山,他抱着她,脸颊贴着额头,数百年不曾流泪的他,第一次,一只眼,落下了泪。
他问,为什么不等他。
她道,等不了,那么久了。
他笑了,他知道她的病,生不多时。
她问他,后悔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既然星辰未变,荼姚还是山,那便无须有悔。
她也笑了,眉一挑,泪,无力落下。
是啊,天地还是那个天地,沧海还是那个沧海,我还是我,他,还是他。生死、悲欢、离合,万世观音手,千古如来心,罪孽多深重,也早已烟消云散。如今的他们,站在悬崖之上,崖下万丈忘川,身后是五千将士,对崖是三千僧人。
准备好了吗?
她笑到,都准备了这么多年了。
你怕吗?他问她。
不怕,有你在,不怕。
好,我们走。
他抱起她,走到了悬崖边。身后将士纷纷拔刀,前方僧人握紧了法杖。
这是一场屠杀。
哥,你听得到风声吗?
他知道,她的眼睛在刚刚完全看不见了。
我听到风声,它跟我说,阿善,今天好冷,可是才秋天呀,为什么这么冷呢?或许要下雪了吧,你看得见雪吗?没关系,那个人会替你看的,你只要能听到雪声就行了。
他的眼泪落在她的手上。
哥,下雪了吗?
还没。
哥,你听我说,我阿善这一辈子从未后悔过,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错,他们说我是魔,魔又如何,是魔就不能活吗?
阿善别说了。
哥,我知道我们不是亲兄妹,因为我是魔,你是人。
他偏过脸,泪流满面。
哥,我可以叫你一声韩熵吗?
他紧紧抱着她,叫吧,你想叫多少遍都可以。
韩,熵。
她冲他笑,她看不到他的脸,可他看得到她。
下辈子,我不要做你的妹妹,我想做你的妻子,可以吗?
可以。他已泣不成声。
那我们说定了,拉钩。
他颤抖着握住她冰凉的的手。
我们走吧。
好。
韩熵,你还记得那首歌谣吗?
春风吹,花草香,鱼儿摆尾,蜻蜓点水,你说那星星为何不见了踪影。村头的儿郎你不要离乡,我唱着阿蛮阿蛮给你听。你瞧,下雪了,天亮了。
他闭上眼睛,把她扔下了悬崖。
那天他们约定好的,若是星辰未变,荼姚还是山,他就去接她,带她回家。他要给她煮粥,他要给她盘发戴簪,他要给她种下凤凰木,他要爱她一生。
可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韩熵跪在崖边,寒风吹散了他的头发,琉璃枫雀金丝冠显得那么悲凉,仿佛这一瞬,他已苍老了五百岁。
天上悠悠飘下的一片惊醒了恍然若失的他,他抬起头,伸出手,泪在他的脸上凝成了冰,韩熵笑了。
阿善,下雪了。
他张开双臂,闭眼望天,大雪纷飞,似是她的泪,于这秋日冥冥落下,落在了心已冰封的他身上,一片片的,一片片的。
阿善啊,你听,下雪了。我好冷,真的好冷,好冷。你在哪里?我好想你……阿善。
“韩熵,没想到你还挺有骨气的,既然魔已除,你还是万户侯!”
“滚!”
刀隔断悬崖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一个滚字,韩熵他低着头,双目狰狞,那是他从牙缝中挤出的,最后一丝力气。
“熵儿……熵儿……”
师傅,徒儿,不孝。
韩熵看了一眼对崖的老人,拼尽全力笑了。
“熵儿,何苦?!”
老人闭上了眼睛,他明白他要做什么。
韩熵抵刀起身,三千僧士布阵立杖,手捻佛珠,口中自唱佛曰,身后五千精兵长枪蛇矛,蓄势待发。
何苦啊!
一霎,四面八方,唐门、少林、武当、华山、玄衣踏雪而聚,所有人,剑指韩熵。
何苦呢?
韩熵笑了,师傅,你说徒儿那招醉长安武的好,今日,徒儿便再给师傅武一遍,师傅,可要看好了。
大雪中的韩熵,神色凶煞,泪,已经凝在了眼中。
或许以杀止杀,以血还血就是那么一瞬间,各门派高手将韩熵围堵在悬崖上,毫无退路,韩熵拔刀相对,来一人他便杀一人,来一对,他便杀一双,来十人,他杀十人,来千人,他便杀千人!
血在风中飘散,还未落下就已在冰雪中冻成了霜花。
万人中央,一人,一刀,他踏雪而过,凶煞异常,走过之处,冻雪成冰。或许从一开始他们都错了,魔,不是阿善,而是他。
“可谁又会在意呢?!你是万户侯,而她,只是被世人厌弃的奴隶。你想救她,最后搭进去的不仅仅是她,也会有你。世人只会相信他们认定的事实,他们恨的,早就不是什么魔,而是她,阿善。”
韩熵仿佛听到了当年师傅说给他听的话。没错,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是非、对错,与他已无关了。
转头看看,他的身后,鲜血染红了这里的洁白,就像他们彼此的心,肮脏不堪。
那不经意的一刀,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身体,韩熵跪在了地上,他看着自己吐出的血才发觉,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
身边的人离他远远的,他们是在怕他吗?韩熵觉得好好笑,他又一次抵刀站起,一刀刺怀,他跪下,再次站起,跪下,又站起,跪下,在站起……
远处的老人看着这一幕,心如刀割,泪已潸然。
何苦呢?何苦呢?何苦呢!
最后一次,韩熵跪倒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风在耳畔呼啸,他看着身边的人,每一个都面目狰狞,每一个都张牙舞爪,每一个,每一个……就是他们逼得阿善去死,就是他们逼得他走投无路,他恨,恨世人,恨自己,恨他是万户侯,而她只是奴隶。
韩熵又一次握起了刀,他闭上眼睛,去听这雪的声音,这世间静的出奇。
阿善,原谅我。
刀刺入他的心脏,血淌在了雪上。
“不!”有人喊到。
他仿佛看见有人,很多人朝他跑了过来,有人抱起了他,有人捂住他的伤口,有人在哭吼。
他从未感到如此温暖,他笑了,阿善他错了,师傅也错了,世人不是恨魔,也不是恨阿善,他们恨的、怨的是他们淌不过的浑水,是那颗肮脏不堪的心。
逐渐冰凉的韩熵身后,所有人,落刀,跪下,静听风雪之音。
你可知秋水微凉,我已死在忘川。
这是阿善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哥,现在是秋天为什么会下雪呢?
可能是老天爷知道阿善爱雪,特地下给阿善看的。
哦,那阿善可要好好问问。
哦?问谁?问什么?
当然是问雪了。
阿善闭上了眼睛。
我要听雪的声音,哥你也闭眼听听。
我勉为其难的闭上了眼睛,雪有声音吗?
阿善,我听不到雪声。
嘘!别说话,我听到了。
哦?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阿善是这世上最漂亮、最幸福的女人。
阿善睁开了眼睛,把脸凑到我脸面前。
还说,韩熵,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是这世上对阿善,最好的人……
阿善的泪流了下来。
我紧紧抱住阿善,我爱她,比任何一个人都爱她。
哥,你看!
什么?
一团雪砸到了我身上。
好啊!阿善!
我抓起一把雪就往她身上扔。
哥!来砸我呀!
阿善!别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还记得那年大雪,也是在秋天,那时阿善还是健康的,她还能听见雪的声音,一声声喊着我哥、哥……
我笑了,阿善,你瞧,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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