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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陵城中已无晴日多时了,路人皆是行色匆匆。
农家披着蓑衣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田里盘算着今年给官府的税收后自己还剩田粮几旦。妇人撑着四十八股的油纸伞亦是愁眉不展,家中床被泛潮,稚儿身上又起了湿气的疹子,药换了两副方子依旧不见好。
唯有路上一个光头的僧人打着佛号走的平稳,不见丝毫急切,只是面色也带着愁容。
那是青云山上的千佛寺中的僧,长相清秀如佛前的一朵莲。
薛馥曾是一个伞娘,只是楚陵甚少落雨,即使她的手艺再好也抵不过家中弟弟已经到了娶妻的年龄。
薛馥是自愿入华烟楼的,其实说是自愿,不过是她爹同她说起家中贫困,她便应下了。爹爹对她也并非不好,幼时还请有学问的秀才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如今算是还了父母恩情吧。
她入楼的第二天,弟弟便娶了新妇。
她被卖了,换来的钱足够弟弟娶妻,吃食两三载有余。
自此,世间没了薛馥,华烟楼中多了一个莲琢。
她总觉得可笑,栖身风月之地的女子取名却是高雅,世人娶妻娶贤,无才是德,却又有芸芸众生挤破头入风尘之地看烟花女子吟诗唱词,心悦他们的红颜,称之为知己。
到底,何为情爱。
自幼做伞的手艺让她的画艺十分出众,不过是把油纸伞上的山水花鸟移到了纸上。伞上的画无人看,在这里放在纸上却引得众郎君争相竞缠头。
莲琢不是华烟楼中最美的,也不是最有才情的,生活皆是没有棱角的平顺无波,床笫欢愉也是无趣。
那夜的恩客有些凶,咬得她身上软肉留了伤,她困了累了,一觉睡到了天亮,次早起身时那恩客问她:“你可怨我?”
莲琢摇头:“不怨的。”
“为何?”
“莲琢本就是风尘女,让郎君欢喜本就是该做的。”
那人却变了脸色:“你的入幕之宾这样多,你要的是众人欢喜还是我欢喜?”
“莲琢愿众人欢喜,现下最想让郎君欢喜。”
那人此后来的越发勤了,他说他叫暮霭,莲琢也并不想去分辨虚实,来这里的人,皆有两副面孔,入门一副,出了门又是另一个人。
只是此后楚陵开始下起了雨,如丝细小,却又连绵不断,到处都是土地浸了雨水的味道。
那个和尚来到华烟楼是暮霭三日未来之后,他捻着佛珠,打着佛号,站在大堂之中,华烟楼的佳人衣着清凉,却又打着扇,或携了丝帕招呼他:“小师父,快来啊,姐姐们今日让你尝尝这红尘的味道。”
一旁的红纱女子笑闹的更为露骨:“小师父,我不但可让你尝尝这红尘,我还想尝尝你,看看出家人是否滋味有些不同?不若你今日便来普渡普渡我吧。”
恩客们哄堂大笑,未见过和尚逛窑子,甚是有趣。
却见和尚打了个佛号:“贫僧自千佛寺来,法号有琴,来此找佛。”
红纱女子抿唇笑道:“我们这里可没有佛,你不是也没有琴么?”
有琴不答,只是抬首,入眼便是莲琢。
最后这场闹剧由龟公收尾,有琴被护院扔了出去,没有头发的脑袋上鲜血显得异常刺眼。
莲琢趴在窗户上看他,将装了药的小铜瓶抛了下去,冲他眨眨眼。
此后若是暮霭不来,莲琢无事便趴在窗口往外看,看那个小和尚在不远处的树下打坐,空中飘着细雨,树下的他,如同一朵莲。
那日莲琢出了楼,带着丫鬟去买些胭脂水粉,却被有琴拦住。
“施主莫慌,有琴只是有事相告。”
“何事?”莲琢有些好奇。
“近日楚陵连绵落雨,尊师听禅音而知此处有一妖龙作祟,若是一直如此,恐怕农家颗粒无收,再携瘟疫而来。”
“可是这与我何干?”
有琴看着莲琢,似乎要看进她的眼底深处:“那妖龙,名为暮霭。”
斩龙需灵刀,灵刀有刀灵,需活人祭,以身祭刀,魂魄随刀,不入轮回。
有琴打了声佛号:“施主可愿?”
莲琢轻笑:“我不愿。”
世间已经没有薛馥了,莲琢无牵无挂,为何要渡众生呢。
“若你要我普度众生,不若你先渡我吧。”
小和尚抬头的那一眼,早就看进了莲琢的心里。
年轻的僧人真的有一把凤尾琴,泠泠琴声如珠玉落盘,莲琢托着腮听琴,也听雨。
那日暮霭来了,也带着一把琴,粗糙的手指在琴弦上划过,简单的调子弹奏的一塌糊涂。
反倒是暮霭面上带了一丝血色,支支吾吾的道:“我本以为你是喜欢这个的,听闻我不来的时候你总是听窗外一个和尚弹曲儿,只是我实在学不会这些,恐怕是没有天赋吧。”
莲琢轻笑:“并无,暮霭弹得甚好。”
那个和尚带了一朵花来,一种叫曼陀罗的花,传闻吃下去就不会觉得疼痛。
莲琢站在烧的火红的铸炉前,火舌的红映得她的白裙也一片火红。
楚陵的雨啊,下的实在是太久了,城主带着牛羊贡品前去千佛寺请愿,也带走了莲琢。
莲琢的对面是有琴,他看起来不似当初的淡然,样子有些伤心。
“你渡了我,如今我便渡世人。”莲琢的眉心用胭脂勾着一朵莲。
“今日我以身铸刀,来日你斩杀妖龙自是功德无量,福泽苍生。”
“我也不问你是否心悦过我,无论有无,我们都没有来生了。”
以身铸刀,不入轮回,刀断魂散。
有琴念了一句佛号,低头不语。
“只是,为何是我?”
莲琢没听到答案,也没有等答案,便投身入了火中。
刀身明晃,柄上刻着一个馥字。
是那日有琴曾说起的:“这把刀,就叫莲可好?”
莲琢当时只是一笑:“还是叫馥吧。”
神佛举起了刀,妖龙落了泪。
刀穿过暮霭鳞甲之时,他的泪砸在了刀身上。
他想起了他修行历劫化身为鱼时,一个叫薛馥的伞娘将伞倒放盛了水,将他带到了河边放下嘱咐它下次小心,如此好看别再被稚童捉了去。
待他成人形,她已入了青楼,唤名莲琢。
他想用一生去报答她,哪怕凡人寿数弹指,他总会有办法。他时常去遍地辛苦的找凡人长生的门法,把她放在华烟楼中只不过是给她一个落脚的地方让她不随着他流离。但是妖便是妖,他流连处,处处落雨。
有琴想到了那日炉前莲琢笑着问:“为何是我?”
因为,你是妖的心上人,刀再锋利也穿不透妖龙鳞甲,而爱,却可诛心。
妖龙化为灰烬一片,城中晴好,有琴起身归于千佛寺,抱起琴来的那一刻却好似听到了一个声音。
“何为慈悲?”
“心怀大善,普度众生。”
“我非众生?”
“非也,只是众生于你,只得选其一。”
“妖孽选了爱,慈悲选了无情。”
千佛寺佛音阵阵,一声接着一声,倥偬寂寥。
那把叫馥的刀终究是断了,在妖龙死前,妖落了一滴泪,砸在了刀身上,可破鳞甲的刀却断在了一滴泪里。
有琴把它埋在了夜夜弹曲的树下,把琴也一起埋在了树下,这次有琴真的是没有了琴。
数十载后,有琴圆寂,死前一盏茶的时候仍在给僧人讲经。
忽而静默,高呼一声:“何为慈悲?”
随后闭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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