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风沙君可知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汉,自高祖逐鹿天下,九州合,四海一,历经文景,修生养息后,武帝,应运而生君临天下,攘夷拓土远扬国威,丝绸一路空前盛世。
纵使帝王也招架不住岁月的蹉跎,紫金龙冠也难以掩饰白发的侵蚀。
未央宫内,武台殿前。
李陵在这位昔日睥睨天下的帝王面前,叩头请命。将门虎子,岂可不浴血战场,专于后勤之事,如此何时建功立业,报效汉室?
五千步兵,直捣王庭。
李陵字字铿锵。武帝双眼轻眯,颌首轻点,当年李广也似这般。
李陵仍是年轻。
朝堂权利之事表面太平,实则暗流涌动,昔日英明武帝如今已是垂垂之躯,双目泛出丝缕浑浊之色,满朝文武一时大意都可能坠入万丈深渊。李陵对此仍未得深解。
武帝是信李氏将门忠骨,李陵可破匈奴的。李陵对此深信不疑。
隐匿暗中的伏波将军路博得也不甘接应之事,上奏愿李陵避开时秋匈奴马匹正肥来春再出兵。所言似毒蛇獠牙,刺进李陵,毒液注入,只等发作之时。
疑心,帝王最重要的组成成分,武帝也不在外。
不愿出征也敢夸下海口,无需后援,立刻发兵。武帝之命谁敢违抗?
李陵之行,有去无回,恐已注定。
这一刻,其状巍峨的未央宫中,秋风在琼楼玉宇间瑟瑟而行,似乎沾染了沧池之水更添了几分寒。
浚稽山,五千步兵接令扎营。
陈步乐依令将李陵沿途勘察绘制山川地形图送入长安,武帝龙颜一悦,赏。
黑龙黑日旗还是将且鞮侯单于本部三万骑兵吸引了过来。
既然如此,那就战吧。李陵神色从容,白翎箭搭弓,领兵而出。飞箭一出,撕裂空气,于风沙之中一箭穿心。
战鼓起,黄沙满地;兵戈寒,铁骑声撕。
射,李陵一声令下,千弩齐发。弓箭如雨,穿刺而下,匈奴千人应声而坠马,一时间血雾漫天。
且鞮侯单于三万骑兵无法得胜,进而召集左右贤王,八万铁骑迅速集结,将李陵部重重围困。马蹄震声欲将浚稽山崩塌,匈奴骑兵眼神留出如狼对猎物兴奋的眼神。
五千士卒奋力拼杀,以战为退。李陵长枪在握,领兵突围,八万胡骑又岂是摆设。转身突刺,回身横扫,眼中寒光闪闪,脸侧的刀痕血迹已凝,宛如来自地狱修罗。哀嚎阵阵,旌旗残缺,血染黄沙。并肩的弟兄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矛已折,刃已钝,箭已尽,马已竭。
管敢的出卖为这场厮杀画上了既定的句号。
李陵还是败了,战败之处距边塞百里,五千士卒数日杀敌过万。铁甲残破,数十道伤痕随着呼吸张合,未破王庭兵败至此,无颜见武帝,未获功勋重振李氏,心愧对先祖。
如今的李陵连死也是一种奢侈,那便诈降以图大计,将门虎子屈膝跪于且鞮侯单于的面前,几人能知他心中难言的痛,撕心裂肺。
李陵兵败而降,陈步乐对李陵的美言,司马迁对李陵的辩护,武帝龙颜一怒,杀,腐。
日夜思君君不知
漠北的风远没有长安那样平易近人,湿冷刺骨,再厚的羊毛皮也难以抵御,手也满处深深的裂痕,想来也无法轻抚七弦之琴了。
她的琴声一直萦绕在耳边,从未消散,借着冷色月光,恍惚还在昨日还在她身边。
李府后园,白粉合欢花雨下,她素面素衣,葱葱玉指轻拨琴弦,指过而音落,乎近乎远,飘渺之中,李陵倾身在侧,熟睡如孩童般安详。
这片土地上,李陵曾日夜苦读,烈日蒸汗,北风入骨,一剑一枪愈发迅猛。少言的李广从未有过慈祥,眼里的目光一次次扫过李陵的身法。虽不言语,李陵仍能发现祖父李广欣慰之色,与从未谋面的父亲李当户将忠君报国刻于李陵骨内一样,李陵从未敢忘。
借着莹莹火光,夜夜不寐。李陵满是裂痕的手紧握刻刀,将燕然山,浚稽山,狼居胥山的山形地貌,王庭的位置情况尽其详,绘于竹简之上。
不久就能回去了,李陵难以掩饰心中的急促。
族刑,李氏三族被夷灭,其母兄弟皆难逃此劫难。
公孙敖领命入胡地接李陵,未曾寻到,流言之中李陵为匈奴监军练兵,实则是李绪,但没有人细究上报武帝。这也许是上苍对李陵开的最大的玩笑,人死不能复生,心死恐怕与其一般吧。
武帝从未信他。
李陵面如心死,三族之人皆死于武帝之手。忠,在此刻并无所用了。收起了战甲弓箭,封起了银枪青锋,如那永远逝去的琴声一般,触之及痛。
你为何不信于我?李陵心在悲鸣,像一头孤狼在草原上哀嚎,已是孤魂在世何处安身。世代为将,忠于汉室,镇守一方,如此也难以换的帝王的信任。
我疑你叛,你便必死,祸及三族也难平我心中的怒火。未央之宫,紫金龙椅,武帝冷眼俯视九州,背叛,是最不能容忍的。也许疑心是未央安稳的保障,如此李陵三族不过是王座的祭品,仅此而已。
不甘与恨都已深埋,李陵迎娶且鞮侯单于之女,如常人一般聊此一生吧。
武帝崩于五祚宫,一代帝星陨落于九天,伴随着昭帝即位,霍光与上官桀等人辅政。
国丧,李陵心中出奇的平静。武帝已死,深埋的不甘与恨也将随武帝一起葬于茂陵。
任立政剑的佩环几次掉落,眼神握脚数次暗示李陵回汉。
“少卿,如今昭帝即位,霍子孟、上官少叔辅政,想请少卿回故乡去,富贵权利均有。”
奈何李陵心已死,若道思念,那也仅是长安一城而已。烈日苦读,寒风习武,花下闻琴,还有前殿王座上那一双睥睨的眼睛。
长安,我想你。
漠北夜长君未知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李陵授命劝降苏武。
在苏武坚若磐石的目光下,李陵的心愈发紧促难言,羞愧而无所依,愤恨而无所出,茫然而无所措。
陇西李氏三代汉臣,一夜之间三族尽夷,是为族刑,武帝之命。李陵的忠心顷刻崩塌,魂归何处兮?
苏武拒降之词,字字铿锵,裂心之血,点点触目。
逃避,李陵只为心底那仅存的尊严。
皎洁月华,不沾尘世污浊,独悬九宫之中。李陵嘴角轻扯,生为汉室之臣,死为胡地之骨,所中意味世间几人能懂?当他面对且鞮侯单于膝骨触地时,污浊便被烙在了灵魂上,除却武帝,无人能消,他也注定不配注视皎月,思望故乡。
未央之夜,身处周遭漆黑,即便不能抚月,仍可伴北风放肆呼啸,满腔愤恨尽可肆意宣泄。李陵摇首,戎马十载无甚功勋,忍辱降胡而难图大计,已是愧对先祖,更不可以恨为名而泄汉。既不与北风同流,那就将恨长埋心底吧。
借着寥寥火光,李陵伸出满是裂痕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战痕累累的铁甲,随手拨开杂乱乍出额前的头发,恍惚间,他看到了李广神色严厉,戒尺在手,‘身平,胯绷,力满,眼定,箭方可出’。
李氏的血脉在战场才能沸腾,李氏男儿也当战死疆场。
百战金戈,马革裹尸,这才是宿命。
那就让李陵这个负罪千重的人放肆一会,铁甲冰冷,战马哀哀,哪有如何?以身暖甲,以魂醒马,李陵要在用一场胜仗来终结自己被折磨残破的生命,旌旗猎猎,马踏阵阵。
这一战,无关汉胡。
魂归何处君知否
浚稽山,同样的地方。
李陵三万铁骑对峙汉商丘成军,烈日被北风卷起的黄沙所遮掩,略显昏暗。
转战九日,李陵败了。
汉军奋力厮杀,攻陷李陵部阵地,拼杀之中,血气四溅。李陵部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战至蒲奴水,无奈不敌收兵而回。
李陵还是败了,一场自定无关胡汉的战斗败了,败得很彻底。
身上流动的李氏血脉似乎没有了丝毫作用,当年五千士卒深入胡地如入无人之境,八万铁骑久攻不下,杀敌数万。一战扬名,威震漠北,如今却荡然无存。
战之所名,无处而知。
李陵为胜而战不能为名,无名之战注定败北。
寒盔铁甲,冷枪长弓,被李陵深葬大漠之中,一只雄鹰奋力振翅,奈何已不复当年雄姿,也许不久就会饿死。
苏武已经踏上回汉的路了,一骑绝尘,洒然奔驰。
日落于虞渊,李陵独坐浚稽山边,眼神无处可落。
魂魂归何处兮?
日夜思君君不知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辛弃疾
狐非青丘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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