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城七日 ( 六口之家的七日浮生 )

作者: 老费 | 来源:发表于2021-08-25 18:03 被阅读0次

自序:

今年春节后的某天,站在楼顶天台的我,望着被疫情勒住手脚喘息不得的城市,突然有了一种记录当下的冲动。

我们只是普通人,做不了冲锋一线的城市英雄,但我想,这场天灾人祸,一定会影响和改变着千千万万人的生活,乃至命运。

于是,我以新闻之说,道听之言,加上自己的浅薄狂想,写下了这部11万字的“纪实文学”。

当一个个人物跃然纸上,我的心也跟随他们或哭或笑,或欢或闹,跌宕起伏,久不宁静……

我且说,你且听,不跳脚,不骂娘。

十年之后,当我们再像谈起当年非典那样,谈起今年这场疫情时,一切都会风轻云淡。

只希望到时换你一句:别来无恙!


书介:

一种前所未见的冠状病毒席卷华夏大地,疫情失控肆虐7天后专家发布公告,接下来的7天将是防疫拐点。

庆原市,应声成为一座废城,一座屋里装满人的空城、死城。

城中,一个普通的六口之家,

在这 7 个日日夜夜里,

纠葛着爱与恨、情与欲的动荡和挣扎……

情窦初开的抑郁症少女莫小北,在深夜惊恐地目睹了同病房重症病友疾风骤雨般的抢救全过程,直到遗体推过她的身边,才发现那竟是自己苦苦等待的恋人奥特曼……

复员军人出身的交警莫一南,在温婉如茶却怀不上孩子的妻子尚晓惠和热情似酒能满足他无限欲望的情人罗晴晴之间摇摆不定,一场突如其来的劫持案,让他明白……

市井气与女人味并存的离异女人卿美兰和男友瞒报从疫情重灾区金洲旅游回来的事实,引起轩然大波,害得姐姐一家人被众人围堵,男友生意破产失踪,在电台采访她时,却意外收到……

爱唠叨包打听的家长江欣,怎么也想不通,在自己的严防死守下,足不出户的女儿莫小北竟然悄无声响地被感染,而老伴莫贤只能以父之名像一座大山一样给爱女潺潺慰藉……

这一家人的命运之舟,会在疫情黑云压顶的惊涛骇浪里,倾覆还是幸存呢……

废城之下,不废的是人心!

--- 献给所有平安度过这场浩劫的人们


目录

引子

第一天

01 | 我从天台掉下去了
02 | 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03 | 讨厌!你让它老实点
04 | 我不是从金洲回来的

第二天

05 | 地主也没余粮了
06 | 吃不回的份子钱
07 | 奥特曼,小怪兽来了
08 | 爸,你得保密
09 | 你的东西,落我那了
10 | 我要举报你

第三天

11 | 给我滚回金洲
12 | 太好了,我们被骗了
13 | 我打算写遗书了
14 | 你别过来
15 | 少年,等我长发及腰
16 | 终于找到你

第四天

17 | 我们太难了
18 | 别跑,你个变态
19 | 为爱护航
20 | 你安好,我无恙
21 | 原来是你

第五天

22 | 一万零一个念头
23 | 我向明月,它却只照沟渠
24 | 心被你划开
25 | 我要破产了

第六天

26 | 初恋的祭奠
27 | 新年的忏悔
28 | 你是傻瓜
29 | 得不到你

第七天

30 | 粉红卡通口罩
31 | 再见吾爱
32 | 重生

全书完


引子

一种与 17 年前席卷中国的 SARS 病毒相类似的病毒,再次卷土而来,在 2020 新年前夕突然爆发,并迅速在全国蔓延,打破了所有人的生活。

世界卫生组织命其为:2019-nCoV 新型冠状病毒。

目前全球没有特效药物抑制,是种从未在人体中发现的新型冠状病毒。

这种病毒据说宿主为蝙蝠,人传人,潜伏期为 14 天,发病前几乎没有明显症状,随时可能危及生命。

病源地重灾区,省会城市-金洲,在病毒肆虐七天后,才决定封城!

由于人们麻痹大意,社会防控不利,封城前,已有 200 万人逃离了金洲市。

专家说,防疫的拐点,可能出现在剩下的七天后。

现在,人人自危,一种悲观和不安的末世情绪,在全国扩散开来。

局势正在,

失控......


第一天

2020 年 1 月 19 日

农历腊月廿五

距离春节还有七天

病毒大面积扩散,死亡病例逐渐出现
开始引起政府的重视和民众的关注
庆原市政府率先拉响防疫一级预警
来医院就诊排查的人员开始增多

第一章 | 我从天台掉下去了

天台的护墙很矮,莫小北每次都在想,
从这跳下去很容易。

庆原市。

这座远离金洲市500多公里的邻省边界小城。

因为四省通衢,交通便利。

此刻如临大敌。

莫小北戴着口罩站在自家楼顶的天台上,环视着这座陷入死灰的城市,昨日的浮华,恍如隔世。

一月的料峭寒风,无聊地绕着空荡荡的街道,扬在她的脸上,穿过她及肩的齐刘海短发,打着卷又去了别的地方。

她耸耸肩,裹了裹松软的棉睡衣,寒意让她禁不住双臂环抱,却没有打算离开。

回到房间,那里的空气更让人窒息,一家人都浸在绝望之中。

莫小北家居住的这栋楼房,面南坐北,位于庆原老城区一隅,靠着小区大门,是这一片最高的建筑,她家住顶层,视野格外地好。

楼顶是一个宽阔的天台,她常常一个人上去发呆,那里风景独好。

紧挨着小区的,是庆原市红秀区人民医院,三级甲等,目前已经成为庆原市这场疫情指定防治单位,她的嫂子就在那里工作。

平日里,莫小北就站在天台,瞧着医院里进进出出,欣赏着别人的生死,现在她却感觉自己可能要一点点死去了。

十九岁的她,患有抑郁症,虽然不畏生死,但她还不想就这样死去。

一年前,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网友,她俩互诉衷肠,男网友说过年要来看她,她没有反对。

但现在莫小北觉得,她可能见不到他了。

刚才原本家里一派祥和的新年气氛,让她的一句话,降到了冰点,莫小北说:

我可能被感染了!

社区发得防疫手册上说,感染后,初期症状像感冒,而她已经感冒2天,体温超过37.3℃,开始出现干咳。

电视上的疫情报道,死亡人数已经上升到581人,超过当年SARS致死量的总和。

天台的护墙很矮,莫小北每次都在想,从这跳下去很容易。

想着即将被病毒噬灭的身体,莫小北周身麻木,大脑一片空白,一股酸楚的凄凉爬上心头。

她不由自主地走向护墙,跨了上去,试着将半只脚踏出墙体,风突然变得萧瑟起来,将她凌乱的喘息声一分不差的灌入耳朵,她身体摇摆着,却又固执地想保持平衡。

莫小北努力弓着身体,勾头向楼下张望,于是地面的景象,便一寸一寸地挣入到眼底。

她看到一个身着红衫的孩童,正在蹒跚着学步,身旁的男人在细心呵护。

孩童一边磕磕绊绊的踱步,一边发出欢快的笑声,走着走着,孩童突然扭头仰起脸望向她,笑笑的眉眼蓦地嚎啕大哭起来。

莫小北吃了一惊,身子一晃,还来不及反应,就一头栽向楼下,坠落中她失声大叫,试图抓住什么,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混沌中,莫小北似乎听到爸爸、妈妈和小姨的呼喊声,那呼声越来越大,好像就在耳畔……

“小北……小北!”

莫小北被人摇晃着,昏头转向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倚着卫生间的门框,面对客厅瘫坐在地上,眼前蹲着一个烫着波浪长发的中年女人,正焦急的看着她。

“小姨!”

莫小北木然地脱口叫了一声,戴着口罩让她声音发闷。

“小北,你没事吧?晕厥症又犯了吧!”

莫小北清澈的眼睛,明显神色黯淡着,她面色苍白,没说话,轻轻摇摇头,又点点头,想要扶墙站起。

小姨卿美兰急忙顺手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上前想搀扶起她,但被她拒绝了。

莫小北注意到,小姨穿着一件红色的针织长裙。

“看来我的病情严重了,又出现了幻觉!”莫小北在心里默念着,没人知道这种昏厥发生时,她还时常伴随着轻度的意识幻想,她从来没跟家人说过。

莫小北爸爸莫贤正蹲在阳台给“多多”喂狗粮,那是一条柯基犬,本来是莫小北提议养的,现在反倒成了爸爸莫贤的宠物;妈妈江欣双手端着一盘菜,正要往桌上搁,那是莫小北爱吃的清蒸鲈鱼。

此刻,客厅里所有人都呆望着莫小北。

刚才她从卫生间一出来就“扑通”一声摔倒在门口,而小姨卿美兰正闹着尿急想上卫生间,刚巧走到门口。

少顷,大家反应过来,纷纷围拢过来。

江欣把女儿拢到身边,摸摸她的额头,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了?”

“是不是蹲太久,腿麻脑缺血了,每次让你上厕所不要带手机,就是不听!”莫贤虽然心疼“小棉袄”,还是忍不住埋怨起年轻人的不良习惯。

“要不妈带你去医院再复查下吧!”

江欣说着便转身打算去玄关衣架上穿外套。

“我没事,爸妈、小姨,你们不用这么紧张!”

莫小北虽然感觉浑身无力,但为了不让家人担心,还是违心说了假话。

“那……好吧……我们先吃饭”,江欣担忧的皱起眉,略一犹豫,这才往餐桌上招呼大家。

“我不饿,我不吃了!”

莫小北已经发育的略微超过了个头中等的妈妈江欣,她转身缓缓走向客厅拐角自己的房间,路过小姨卿美兰时,从她手上接过手机,随手关上了房门。

“那我给你留一份,一会送你屋里去!”

门外传来妈妈的声音。

虽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但莫小北却没有什么胃口。

中午叫的外卖披萨她只吃了一块,剩余的都躺在书架上敞开的包装盒里,平时诱人的香味,这会闻着却有点让她反胃。

她随手合上外卖包装,然后走到临窗的书桌前,打开台灯。

窗外已是华灯初上,玻璃窗上倒映出她修长清瘦的身影,她翻开笔记本电脑,坐下来,打开个人QQ空间,在键盘上敲打着。

莫小北有写日记的习惯,从上学到现在一直没间断过。

这时放在电脑旁的手机屏幕,闪动了一下,她拿起手机,一条消息跳到她的眼前。

“小北,我准备上高速了”

微信上,一个叫“奥丁”的人说。

莫小北心里一阵欢喜,手指翻动。

“你真的来了?”

“那当然!”

“可是我还没告诉你地址呢?”

“哈哈,我先到庆原,到时你自然会告诉我的。”

“那不见得哦!”

莫小北心里悸动着,红霞飘上脸颊。

“你不会的!”

奥丁自信的说着,甩出一个呲牙的笑。

“那好吧,你最好活蹦乱跳的来见我,注意安全!”

“OK,那晚些见吧,我到了再联系你!”

“好的!”

莫小北不假思索的刚要送他一个“拥抱”,犹豫了下,退格删掉,换上一个“微笑”,发送出去。

桌上台灯温暖的光,照着她清纯的面容,那上面泛着干净的笑意,右眼角下方淡淡的泪痣,让她多了一份少女独特的美来。

她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心绪难平,没再急着写日记,思绪飘出了窗外。


02 | 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灯光慢慢靠近,一辆红色的轿车滑到他身边,车窗降下,露出一张俏丽的脸。

傍晚时分,莫一南接到妈妈江欣视频电话时,还在防疫卡口上执勤,疫情开始后,他就主动请缨赶赴抗疫第一线,已经有一周没有回家了。

妈妈江欣告诉他,小妹莫小北又发病晕倒了。

这个小妹小他8岁,是爸妈当年意外怀上的,早产,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一年前高考压力过大,得了抑郁症,只能休学在家养病,全家人都希望她能早日好起来,恢复学业。

莫一南自己军校毕业后,服役三年,本来前途一片大好,但因一次集训失误,造成所在部队荣誉受损,后来不得不复员回到地方,现在是庆原市交警大队红秀支队一名普通的执勤交巡警。

目前从临省省会金洲市传出的疫情有扩大趋势,加上金洲市外溢人员已经四散到各地,让局势变得进一步恶化,昨天庆元市已经发布了“重大疫情一级预警”,支队已经落实了市局的防控部署。

按照“外防输入,内防扩散”的防控策略,交警系统配合市卫生防疫等部门在全市设置多处防疫卡点,24小时不间断开展检查工作。

莫一南分到的这个交通卫生联合防疫检查卡点,离家所在的小区不算太远,小妹病情的加重,让他打定主意,今晚换防后务必抽空回家看看。

“爸妈,晓惠今晚还要继续值班,原定的调休取消了!”

略显疲惫的莫一南了解到小妹暂时没有什么大碍,这才略微放心的在防疫检查卡点的帐篷里坐下来休息。

江欣点点头,“恩,刚才晓惠打电话给我也说过了,我准备晚上煲点汤,给她送过去补补身子!”

“妈,那辛苦你了!”莫一南赶紧嘴甜的替妻子感谢婆婆的关心,她们两个女人和睦,比什么都开心。

视频那端,莫贤一边给儿子莫一南打着招呼,一边伸手准备拿桌上的碗筷。

江欣见状,用手轻轻拍打了一下莫贤伸过来的手背,“洗手去,整天念叨别人,忘记自己了”。

“嘚!忙晕了!”莫贤在江欣身后偷偷冲镜头做了个老顽童似得鬼脸,起身走去卫生间,莫一南笑笑,同时看到了桌边坐着的好久不见的小姨,忙不迭地打招呼:“小姨你出差回来了?!”

卿美兰平时是个大大咧咧、心直口快的人,这会倒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下午刚到,做强子的车回来的。”

“那准姨父他人呢?”

“他回店里去了。”

“小南,小姨感觉你都廋了,等回来了,让你妈做好吃的,好好给你补补!”

“是呀,我都想死我妈做得的红烧肉了,馋得夜里都流口水呢!”

镜头里开着玩笑的莫一南,是消瘦了很多。

他个头1米80左右,因为参过军,平时注重锻炼,身材保持的很匀称,长相周正的脸上,此刻满是疲色,一双深邃的眼睛也布上了血丝,他已经在防疫检查卡点连续执勤7天了。

“用香皂好好洗洗,杀菌!”江欣对老伴莫贤的唠叨又飘出了听筒,莫一南撇嘴笑笑,仿佛能想象到爸爸莫贤拿起香皂,赌气似得搓了一手的泡沫。

饭桌上,莫贤想跟江欣讨论疫情的发展,江欣却想跟卿美兰唠唠年货还要置办点什么。

莫一南看着镜头里一派合家欢乐的景象,突然好想马上回家。

他晚点可能会回家一趟的决定,让江欣听得一脸高兴,一家人又絮叨了一阵,莫一南这才有点不舍的挂上了视频电话。

餐毕,江欣收拾完碗筷,把给女儿炖得鸡汤,舀出一份盛进保温桶里,又用炉灶小火煨上给女儿准备的润肺清燥、止咳化痰的冰糖雪梨,这才坐在餐桌边等儿子。

儿子莫一南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叮嘱让她不要去医院送汤了,他去,顺便去看看小别未见的妻子尚晓惠。

江欣也已经一周没见这对小夫妻了,最近他们都吃住在单位加班,应该很辛苦。等了一会儿,她琢磨儿子惦记自己的女人,当妈的可心疼自己的儿子,她决定不等了,自己给儿媳送去。

江欣穿好衣服,给老伴莫贤交代下,就提着保温桶下了楼,外面天色还未暗,老远就看到儿子风尘仆仆的从小区门口往自家住的这栋楼走过来。

她下楼的时候,一直在惦记着灶上煨着的冰糖雪梨,火是不是大了,见儿子莫一南已经走近,就把保温桶放到单元门洞旁的一个石凳上,返身按下电梯,“儿子,你看着点,我上楼去趟厨房,马上就下来!”

莫一南明白妈妈江欣的强迫症又犯了,笑了笑,给江欣扬扬手,让她放心上楼。

他走近石凳正要俯身去提保温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掏出匆匆看了一眼,塞回口袋,拎起保温桶。

着急上楼在等电梯的江欣,看到儿子的举动,不免有点紧张,“又有公干?”儿子看着都是一身的疲态,自己的孩子还得自己心疼。

“没事!我给晓惠送去,你上楼吧,我带钥匙了。”

电梯到了,江欣扒住电梯门,想想反正也离得不远,就不拦着这对小夫妻小别重逢了,电梯门要关时,又想起什么,冲着转身要走的儿子莫一南大喊:

“等等,家里有口罩,我上楼去给你拿一个!”

自从金洲传出疫情的消息,江欣就警觉的关注起事态的发展,十七年前SARS带来的悲壮仿佛还历历在目。

也是从那时起,每次流行病肆虐的时候,她都会格外留心一家人的预防措施,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单位发的有,N95的!”

莫一南对于妈妈过于谨慎的叮嘱已经见怪不怪了,虽然身在防疫第一线,但他对疫情能带来多大的危害,还没有太深刻的认识,毕竟当年他才10岁。

于是,他也懒得回头,从口袋里掏出口罩,高高地举着,边走边跟江欣晃晃。

“戴上!”

儿子再大,也还是眼中的孩子,江欣在电梯门关上的那刻,还不忘再叮嘱一句。

现在非常时期,不戴口罩是不能去公共场所的,今天她去超市就看到一个妇女因为没戴口罩,跟不让她进去的保安吵得不可开交。

莫一南离开单元门洞,再次掏出手机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医院的方向,戴上口罩,便大步流星的向小区门口走去。

暮色中,一辆车熄着灯慢慢地滑动着,尾随他而去。

此时天色已彻底黑了,当空孤星独钓。

医院高大的门诊和住院部大楼灯火通明,在夜幕中显得格外明亮。

莫一南快走到医院大门时,看到医院也开始实行疫情管控了,人员和车辆进出都需要登记和测量体温。大门口还停着一辆防爆车,警灯闪烁,警方和医院安保人员配备着防暴器械,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气氛很是有点紧张。

莫一南下意识整理下口罩,正要迈脚走向医院大门,突然身后“滴滴”响起汽车喇叭声,然后两道刺眼的车灯亮起,晃得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只能用胳膊挡住灯光,眯眼望去。

“一南......”

灯光慢慢靠近,一辆红色的轿车滑到他身边,车窗降下,露出一张俏丽的脸。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莫一南有点吃惊,脸上却是故作平静。

“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息?”

莫一南抿抿嘴,不置可否。

“上车!”车里俏丽的脸,看似下着命令,却带着几份娇嗔。

“我还要给我妻子去送饭”,莫一南扬了扬保温桶,有点为难。

车窗里,伸出一大张纸片,快要杵到莫一南的脸上。

“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03 | 讨厌!你让它老实点

“草莓好吃,你吃的够么?”
尚晓惠从抽屉里掏出一个装水果的小保鲜盒,拿起一只洗好的草莓塞到小姐妹的嘴里,故意给她抛个媚眼。

尚晓惠本来今晚终于可以换休回家了,但同科室一个小姐妹被临时抽调到发热门诊,她只能把班继续顶下来。

晚饭时丈夫打电话告诉她,晚上想抽空回家看看,现在她换休取消,今晚她俩近在咫尺的小欢喜又落空了,她不免有点失落。

疫情开始这段时间,丈夫和自己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冲在第一线,连续加班,她知道丈夫工作起来经常不管不顾的,自己除了心疼,也只能多叮嘱他注意自身安全了。

尚晓惠所在的泌尿外科,由于很多同事都抽调到了发热门诊,连正常的护理班次都调配不开了,于是她自告奋勇申请加班,今晚顶的班也一样。

她们科室病区平时都是白天就诊的病人多,最近疫情突然变得严重起来,人反而一下少了很多,晚上并不是很忙。

早上护士长开会,宣布了医院的疫情防治安排,鉴于呼吸消化科和发热门诊收治病人的压力,全院上下齐动,各科室都要做好支援的准备,随时可能会被抽调到一线。

为了防范病毒通过管道气溶传播,今天医院已经关闭了中央空调系统,庆原虽然是中南城市,但腊月天没有取暖设施,气温还是有点寒气逼人的。

尚晓惠在护士服外加上制式保暖针织小外套,才觉得暖和点。

泌尿外科目前还不属于防疫重点科室,医院还没有给她们配备防护服,同时医患双方也还没有意识到疫情的严重性,整个病区的气氛还是轻松愉悦的。

他们不知道的是,不久后,病毒通过体液和粪便传播的特征被发现后,泌尿外科也变成了防疫重点病区。

这会她刚处置完一个病人的护理,回到护士站,准备喘口气。

晚饭随便吃了点,婆婆刚才打电话说,丈夫莫一南已经送鸡汤过来了,正好肚子有点饿了,尚晓惠估摸丈夫一会就会出现在她面前了。

趁这会空闲,尚晓惠舒展着胳膊,趴在工位上,两只手摆弄着手机,一不小心按到了锁屏键,丈夫帅气挺拔的屏保照亮起来,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对着她笑呢。

“瞧那傻样!”

尚晓惠喃喃自语着,心头泛起一股温流,嘟起嘴巴,隔空对着手机送给丈夫一个飞吻。

跟这个「傻样」丈夫结婚已经3年了,至今还是她的心头肉,她对他的感情,还像涓涓细流,绵绵不绝。

在她看来,丈夫开朗,乐观,为人风趣,对工作热情,上进,对她也是呵护有加,她对这份婚姻充满热爱。

尚晓惠家在庆原市农村,从小母亲去世,大学毕业后,就跟几个同学一块来到四省通衢的庆原市区闯荡,再后来就在现在这家医院落下了脚。从小缺少母爱的她,虽然现在是跟公公婆婆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缺少了二人世界,但热闹温馨,她还是很享受其乐融融的生活的。

丈夫老家是庆原市资水县城的,复员分配到庆原市区工作,之后小妹莫小北也考到了庆原中学寄读,丈夫父母就打算搬来一起照顾他们,后来她跟丈夫要结婚了,公公婆婆才下定决心,把县城的老房子卖了搬过来,这样一家人就在尚晓惠所在医院隔壁的小区买下了现在这套房子。

这个地方,是莫一南选的,他希望老婆尚晓惠再也不用起早贪黑的赶路上班了。

原本丈夫的复员费是完全可以在这座三四线小城买套现房的,只是重情重义的丈夫将它全部借给了战友去付他得了重病母亲的医药费。

莫一南对她说,再辛苦几年,就可以买套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了。

他说的话,她一直很信。

好日子美中不足的是,因为她患有良性子宫肌瘤,他们一直都没要成孩子,已经先后流产了两次,这让她对丈夫一家多少有点愧疚,婆婆虽然没说什么,但有时说话难免夹枪带棍的。

倒是丈夫总是袒护着她,她很感激他对她的好。

本来打算过年期间再努力一次,谁知道疫情不期而遇,所以尚晓惠打算等丈夫一会送饭的空档跟他商量下。

“呦,又想你家老公了!”

晚班小姐妹回到护士站,见她看着手机屏保发呆,在她身后打趣。

“就是,羡慕了吧!”

尚晓惠是个开朗的女孩,对丈夫的这份爱慕,从来不藏着掖着。

“你们都结婚这么久了,还没腻歪够呢?”

小姐妹翻看了一下护理病区的医嘱本,转到尚晓惠的身旁,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拿下口罩,扬着脸拿话臊她。

“草莓好吃,你吃的够么?”

尚晓惠从抽屉里掏出一个装水果的小保鲜盒,拿起一只洗好的草莓塞到小姐妹的嘴里,故意给她抛个媚眼。

“呀,真酸啊!嘚,不打扰你思春了!”小姐妹扮了个鬼脸,起身向配药室走去。

“讨厌!”尚晓惠嬉笑着要扬手打她,被她一躲,闪进了配药室。

“是呀,怎么腻歪的没个够呢?!”

尚晓惠甜甜的想着,探头朝楼道电梯口的方向张望,还没见着丈夫莫一南的身影。

“老公,我饿了,来了么?我在护士站呢!”她打开微信,催促完莫一南,就把手机熄屏放下,拿起病区医嘱本,眼睛却望向了墙上的挂钟。

“啪”床头灯亮起。

莫一南翻身坐起,将枕头拢了拢,靠在床头点燃一根香烟。

身下瘫软如泥的俏丽女人,撩撩长发,也顺势黏了过来,有气无力地伏在他赤裸的身体一侧,将性感后背上那条延伸到被子深处的迷人曲线,充满遐想地展现在他眼前。

俏丽女人伸出光洁的手臂,那修长的手指,在他发达炙热的胸前轻轻滑动,发出意犹未尽的喘息。

莫一南却无心恋战。

他果断地推开女人已经盘到腰间的欲望身体,一丝不挂的走向浴室,在他身后,俏丽女人发出一声失落的怨息。

莫一南将身体完全埋在花洒下,热腾腾的水流,冒着白色蒸汽几乎封住了他的口鼻,让他喘息不得,但真正让他感到窒息的,是每次跟这个女人温存完,他对妻子尚晓惠的愧疚就迅速充斥全身,让他激情澎湃的快感瞬间荡然无存。

这让他变得茫然,无所适从,不知道对眼前这个女人的喜爱要何去何从。

一只小鸟飞落到浴室窗前的防护栏上,叽叽喳喳跳跃着,然后歪着头瞅着他。这让他一下想起了,妻子尚晓惠第一次认真瞅着他时,那灵动害羞的眼睛。

那时在她眼前的,是他自己振翅要飞的小鸟。

当时,他正脱了裤子,光着腚,仰面叉腿地躺在备皮台上,不知所谓。

一个穿着实习护士服的小护士从备皮室隔间懵懵然转出来,支着戴着乳胶手术手套的双手,手里拿着一把同样不知所谓的剃须刀。

她身后,一位年长的护士面无表情地对她努努嘴说,“尚晓惠,这次你来备皮!”

而他的小鸟,在这个小护士刚逮到时,就在她手中突然一飞冲天了。

因为莫一南在自己的双腿间,看到了一双令他心动今生的眼睛。

“啊!”

这个变故,让莫一南跟小护士,都不由自主地都惊叫起来。

“讨厌!你让它老实点!”

小护士羞得无地自容。

他却记住了那个名字:尚晓惠!

这个后来让尚晓惠笑话了他很久,或许是一辈子的难堪时刻,发生在四年前。

那时刚从北方的部队复员回来的他,由于南北的温差,让他得了包皮炎,他才下定决心去医院做环切,以除后患。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的这个临时决定,让他偶遇了今生所爱。

而小护士尚晓惠专科毕业,刚刚在这家医院泌尿外科实习三天,那是她第一次备皮,本来已经很紧张,没想到这个患者在自己刀下放飞自我,而也是在那一刻,她在那人的两腿间瞅见了一张让她无法释怀的洋溢着阳刚之气的脸。

那之后没多久,两位一见钟情的年轻人就走到了一起,确立了恋爱关系。后来结婚这三年,尚晓惠什么都让他满意,就是一直怀不上孩子,让莫一南难以释怀。

三个月前,一起交通事故的处置,让他认识了刚才还在他身下任他奋勇冲撞的女人,而这个女人今晚告诉他,有了他的孩子。

莫一南一想到这里,又烦躁不已,再一次把自己浸入那热气缭绕的热水之中。


04 | 我不是从金洲回来的

卫生间的门倒是很快就开了,可是晃晃悠悠走出来的莫小北却突然“哗啦”一下瘫坐在地上。

江欣起床后就有点心神不宁,说不上为什么,一大早眼皮就跳个不停。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是两个眼皮轮流跳,真不知道是财运还是灾星。

老伴莫贤听她嘟囔,不知是宽慰她还是拿她开涮,说左手财右手灾,正负得负。嘚,到头来还是灾,尽给她添堵,气得她把这老头子赶出了厨房。

这两天各地都爆出了死亡病例,看来这次疫情不容忽视,早间新闻说,庆原已经一级预警了,江欣想到这,也没空琢磨跳财跳灾的事了,赶紧起身喊上老伴一起去附近的超市采购备用物资。

江欣对SARS带来的恐慌还记忆犹新,那时自己正值壮年,现在一大家子人了,可不能出什么纰漏。

“米面油、酱油醋、方便面、老干妈,孩子的零食,都得多备点,还要去药店,备点板蓝根、退烧药什么的。对了,还要买口罩,这个可不能忘了,老头子你一会要负责提醒我!”江欣絮叨了一路,搞得本来不以为然的老伴莫贤,也有点紧张兮兮了。

自从经历了多年前那场SARS,江欣在上了一定年纪后,就开始试着在人员密集的地方带上口罩,这还真让她避开了很多次流行病的肆虐,慢慢地她就养成了习惯。

她还督促家里人效仿,可惜年轻人哪在乎这些,倒是老伴莫贤被她熏陶了出来。

新年前夕的超市常常人满为患,但今天明显感觉到闲逛的人少了很多,大家似乎目标都很明确,冲着疫情备货去的。

一些生活必备品的货架,明显开始出现被清空的迹象。

莫贤看了看表,提醒老伴江欣,按他们这个速度,没办法赶回家做午饭了。

江欣想想也是,儿子儿媳都在上班,只有女儿在家,就赶紧给莫小北打了个电话,让她中午自己叫个外卖。

他们老两口超市采购完,又去药店,忙活到下午,这才心满意足地各自拉着采购小拖车,赶回家中。

在整理清点完一大堆采购物资后,才发现由于买的东西实在太多,特意去药店买的口罩漏拿了,这让老两口懊悔不已,免不了相互指责一番。

最后还是老伴莫贤举白旗缴械,答应明天一早再去接着买口罩,才算收场。

女儿莫小北这两天感冒了,身体不舒服,从他们回到家就一直没出房间,躺在床上睡觉,中间江欣隔着门提醒女儿吃药,听到她迷迷糊糊的答应着。

下午临近饭点的时候,江欣的小妹卿美兰出差回来了。

“本来说好前天就回来的,怎么整整晚了两天呀?”江欣在厨房正忙碌着炒菜,还是忘不了唠叨一句,老伴莫贤在一旁打着下手。

卿美兰在客厅收拾着自己带回来的东西,随口答道:“晚走了一天,路上又堵车,就耽误到今天了。”

“你们这次从哪里回来?”江欣炒好一盘菜,往餐厅的桌子上摆着。

卿美兰还在客厅背对着她收拾东西,好像没有听到她的问话,江欣只能又问了一遍。

“奥......,我们从达川旅游回来!”卿美兰这才好像听到她的问话,支吾着答道。

“不是说去金洲了么?”江欣记得之前听她说要去金洲一趟的。

“我不是从金洲回来的!”卿美兰有点答非所问。

江欣在进厨房前奇怪地瞥了她一眼,“那就好!桌上有水果,先吃点休息下,饭一会就好了。”

莫贤出厨房跟小姨子打招呼,卿美兰投其所好的给姐夫买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其实那都是男友史强掏的钱,她只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这些心头好,哄得姐夫莫贤眉飞色舞的,说了一大堆客道话,然后就去阳台喂小狗“多多”了。

莫小北也起来了,直接进了卫生间。

等外甥女进去了,卿美兰才想起来,一直憋着尿呢,就一边往卫生间走,一边催着让莫小北快点。

卫生间的门倒是很快就开了,可是晃晃悠悠走出来的莫小北却突然“哗啦”一下瘫坐在地上。


第二天

2020年1月20日

农历腊月廿六

距离春节还有六天

多地疫情爆发,金洲封城,国家发布疫情通报
各地方政府启动预防机制,民众陷入恐慌
感染人数不断攀升,死亡病例迅速增多
口罩、消毒液、医用酒精等,限量供应
医院爆满,上线疫情在线咨询业务

05 | 地主也没余粮了

卿美兰弯着腰,撅着屁股,围在低矮的茶几旁狼吞虎咽,一副没出息的吃相。

清晨,莫贤站在卫生间里,半天尿不出来,江欣进来搽脸嫌他碍事,鄙夷地拿眼睛撇他。

他盯着马桶,憋着气,使着劲,小便才淅淅沥沥的下来。

“啧啧,撒个尿,看你费力的,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江欣还是没忍住,嘲笑他。

莫贤尿得舒坦,这才有空搭理她,“不懂了吧!你们那是直通水龙头,拧开就来。我们是带着水泵呢,要抽上来才行!”

他可不能让老伴瞧不起,不忘自圆其说,“男厕所没去过吧,有多少老头在便池前站半天呢!”

“切,跟一群糟老头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呢,瞧你那点出息!”江欣继续揶揄老伴。

莫贤懒得跟她计较,系好腰带,准备出去。

“等等,你回来,帮我把下水道地漏检查下,看看要不要换一个!

江欣侧身把老伴堵住,接着说,“新闻上说,疫情重灾区金洲今天封城了!国家卫建委都发布了通告,病毒可能会存在于粪便里,通过下水管道传播,叫什么“气溶胶传播”,当年Sars时期,香港淘大花园事件,就是因为这个疏漏,造成了惨重的代价。”

看新闻,唠家常,是江欣平时的一大爱好,人称“包打听”,在这特殊时期,自然成了家里消息最灵通的。

“是呀,好像各地疫情都开始爆发了,死亡病例开始增多了。”

莫贤本来打算出门购买口罩,见老伴这么说,也有点担心,不敢忽视,回身蹲在地上查看。

这老两口同岁,今年都是61岁,已退休在家。

两人晚婚晚育,一辈子掐架、斗嘴,虽然谁都不服谁,但感情很好。一般情况下,莫贤都会迁就着老伴,归她领导。

“嗯,咱们的地漏盖是老式的,不防味,我一会买口罩时,顺道买个不返味的。”

莫贤瞅了瞅,下了定论。

男人这时候的作用就来了,就像这会江欣手中的护手霜,看着不重要,习惯了也就离不开了。

“别忘了,还有客厅卫生间和厨房的!”

“对了,再买点消毒液和医用酒精回来,以后家里每天都要消毒,另外你们外面回来都要自觉洗手杀菌啊!”

江欣一连串吩咐完,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转身出了卫生间,去敲莫小北的房门,现在疫情闹得这么厉害,昨晚听着女儿的咳嗽声,她担心得一晚上没睡踏实。

莫贤检查完全屋的地漏,出门前,绕道去阳台打开小狗“多多”的笼子,已经哼唧了半天的多多,冲出笼子,欢天喜地的在莫贤的身前讨着好。

莫贤刚要带它出门,想想疫情严重,他只好安慰地摸摸多多的脑袋,自个带上口罩出了门。

被主人留在客厅的多多,只好没趣地自己暗自神伤。

不多一会,卿美兰也起床了。

昨天她一路赶回来,舟车劳顿,晚上睡得特别解乏,早上起来精神饱满,就是肚子饿得咕咕响,直奔厨房找吃的。

刚才还怅然若失的多多,看见有人冲进厨房,自然不会错过捞好吃的机会,低眉顺耳地摇着尾巴跟了进去。

江欣敲了敲女儿莫小北的房门,女儿似乎在里面小声应了,但她听不清,推门准备进去,才发现门反锁着,只好大声的询问她身体情况。

半晌,房门才打开一条缝,女儿戴着口罩,扶着房门,眉眼耷拉着,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

“妈,我没事,就是浑身乏力,也许再睡会就好了!”门缝里的莫小北似乎想要安慰妈妈,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自己的女儿自己懂,她又在故作坚强了。

江欣见女儿没再咳嗽,只是神形憔悴,猜测感冒可能减轻了,也许只是晚上没休息好,并没有往别处想。她心里操心着厨房里给女儿炖得鸡蛋羹,就不再多问,抬手想去试试女儿额头的体温,结果手还没碰到,女儿就咔嚓一下把门关上了。

女儿在门后轻声地告诉她,还想再睡会。

女儿莫小北本来开朗活泼,性格乖巧,但自从得了抑郁症,就慢慢变得少言寡语,性情淡漠,有时跟她这个做妈的,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卿美兰在厨房没找到什么吃的,又带着留着口水的多多转战到客厅,在糖果盘里翻找着饼干吃。

吃了闭门羹的江欣返身回厨房,路过客厅,瞅见卿美兰弯着腰,撅着屁股,围在低矮的茶几旁狼吞虎咽,一副没出息的吃相,觉得好笑,抬手对着她那圆润的部位,轻轻拍了一巴掌:

“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饿死鬼投胎呀!”

“哎呀,流氓!”

卿美兰故意夸张的弹起身,揉揉自己傲人的屁股。

她36岁了,是江欣最小的小妹,因为是父母收养的孩子,所以小江欣很多,后来父母去世后,就一直跟着姐姐江欣过活。

她从小到大养父母宠着,姐姐惯着,虽然人到中年,生活上却比较懒散,但捯饬起自己,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平时美美容,健健身,还是很好的保持住了少妇的余韵。

尤其是她前不突,但后翘的屁股,是她常常炫耀自己的“地标建筑”,照她的话是“先天不足,后天努力”的结果。

“姐,你那锅里炖着什么呀?怪香的!”

这大饿死鬼转身缠上了江欣,身后依然跟着另一个小饿死鬼。

“就你那狗鼻子,还闻不出来呀,明知故问!”江欣拿手指戳一下小妹的脑门,卿美兰调皮的给她伸伸舌头,给小狗多多虎虎脸。

正在这时,玄关处的大门开了,莫贤拎着一大袋早餐,开门回来了。

“咦,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今天长飞毛腿了!”

江欣见老伴回来,有点好奇,药店离得还是有点距离的。

“不是美兰回来了嘛,我看你忙着给小北开小灶,她自然没早饭吃喽!再说,楼下的早餐店马上就要关门回家过年了,吃一顿少一顿!”莫贤一边说着一边自己抽出一根油条吃着。

“切,你这是借别人的花,献自己的佛吧!”江欣知道老伴莫贤喜欢吃楼下那家店的早餐,但她觉得油条这种油炸食品,对老伴的胃肠病,有害无利,一般不让他吃,他这明明是借机给自己堂而皇之的买来吃的。

江欣撇撇嘴,拿眼给老伴使眼色,莫贤却假装低头看不见。

卿美兰见到姐夫莫贤手中的早餐,眼睛发亮,早早地就接了过来,一边大口吃着,一边不忘夸奖,“还是我姐夫懂你小姑子,棒棒的!”

莫贤得意地笑笑,吃着油条又下楼去了。

江欣早上都在给女儿准备小灶,确实还没来得及给大家做早餐,见状,惦记着儿子莫一南也没吃,就去敲莫一南的房门,想让他吃完了再睡。

谁知敲了半天没人应,开门一看,房间压根没人,也没看出有人回来睡过的痕迹。

江欣昨晚睡得早,并不知道莫一南没有回家,一直以为儿子还在睡懒觉呢,于是只好作罢。

江欣她们姐妹俩坐在餐厅,吃完莫贤假公济私买来的早餐,聊了一会家常,莫贤就又回来了。

而他一进门,就在玄关大呼小叫起来,俩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忙从餐厅奔过来。

顺着他的手指,俩人这才发现玄关的地上,已被小狗多多造得一片狼藉,从淡蓝色的无纺布碎片上来看,大概率的能判断出那是玄关鞋柜上放着的口罩。

“还好你买口罩回来了!”

江欣虽然看着心烦,好歹松了口气,自己安慰自己。

莫贤听了“呵呵”两声,一脸苦闷,双手摊开只装着地漏、消毒液和医用酒精的塑料袋,无奈的说:

“口罩已经开始限量供应了,人多,排到我,刚好没了!”

“得嘞,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江欣有点抓狂。


06 | 吃不回的份子钱

这会他独自一人杵在空旷的路边,风卷着垃圾,纷纷扬扬,还颇有点孤胆英雄的味道。

家里原本富裕的口罩,被败家的小狗多多磨牙“无情”地咬成了碎片。

江欣这个口罩控的地主老财,一夜被打回到解放前,家里的防疫形势也陡然发生了逆转,她突然发现没口罩可戴了。

一只小狗口欲引发的恐慌,在江欣的心头慢慢升起来。

但儿子莫一南和小妹卿美兰却都不以为然。

江欣给没有回家的儿子打视频电话诉苦,这才得知他昨晚临时有事,又赶回了单位,这会正在单位宿舍补觉。

莫一南看妈妈有些着急,打着哈欠安慰江欣,他会想想办法,他昨晚留宿在外,怎么可能睡得好,挂了妈妈江欣的视频电话,就继续蒙头补觉去了。

卿美兰平时不看新闻,只关心自己脸上、身上那一亩三分地的事,自然不会觉得这是个多大的事。

但她这两天,也耳闻目睹了一些关于疫情检查和隔离的事,想着可能就是比平常的流感严重点的病毒,没什么大不了的,并没怎么上心。

所以当姐姐江欣问她从哪里回来时,她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自然谎报自己不是从金洲回来的。听姐姐说,从金洲回来的人员都要登记检查,要是体温高点还得被隔离观察,对于她这个闲不住的人,那就跟坐牢似的,何况今天还有一个酒席要去吃呢!

卿美兰一年前离异,儿子7岁,跟前夫住在庆原市资水县老家,她离婚后不得已,又搬来庆原跟姐姐一家同住。

她离婚的原因说来也简单:婆媳不和,前夫又是妈宝男,这样的婚姻生活可想而知,她最终以离婚的方式逃离了那段婚姻。

姐姐江欣家住的这套单元房,是4室2厅2卫的大户型,楼层优越、面积大,房间多,只是装修有点老旧,还是原房主多年前的样子。

江欣莫贤老两口年纪大,住带独立卫生间的主卧;莫一南尚晓惠小夫妻住大次卧,莫小北一人住小客房,本来还有一间书房,卿美兰离异后搬来,就改成了她的卧室。

卿美兰之前一直是家庭主妇,离异后只找到一个销售工作,偶尔出个差,她虽然工作上有一定的能力,但还是有颗公主心,不踏实,业绩时好时坏,幸好是投靠在姐姐家,吃住不愁,费用分摊也少,不然她的日子真的会捉襟见肘的。

半年前一个客户给她介绍了个男友,小她三岁,开了个水果鲜花超市,被她拾掇得五迷三道,说是打算今年结婚,所以外甥莫一南对她男友已经改口叫准姨夫了。

这次年前小半个月出差就是去金洲所在的临省办事,临回来时她让男友史强去接,顺道游玩了几个地方,本来一切无事,但路过金洲时,她突然想起有个大学时代的死党嫁到那了,之前一直邀请她去玩,这次路过,岂能错过这免费吃喝旅游的大好机会,所以就转道去了金洲。

她们去的时候,疫情在市井间还属于捕风捉影阶段,没人会在意,所以居住在旅游景区不远的死党颇有诚意的尽了地主之谊,她也玩得乐不思蜀,就耽误了两天才回来。回来时疫情突然刮大风似得爆发起来,公司老板就通知她不用回公司报道了,年后再说。

对于去过疫情重灾区金洲,她跟史强下了死命令:

坚决不能说!

史强也担心引火上身,自然从了她的安排,并没有上报从金洲回来的事实。

卿美兰吃完早餐,闲着无事,正在客厅沙发上给小姐妹煲电话粥,楼下蓦地响起一长一短两声汽车喇叭声,她急忙找个托词挂了电话,跳起身去阳台张望,那是她跟男友的联络暗号。

这种暗号通常发生在她电话占线,打不进来的时候。

还没走到阳台,她的爱情连环夺命Call就来了。

“强子,你到了!”

“......奥,刚才跟小姐妹在聊天呢......”

“......你不上来了?......奥好的,那我跟姐、姐夫说下......

“......恩,知道了,留着肚子呢......”

“......放心,一定收拾的美美的......”

“......好好,我下来了......”

“......挂了哦!......”

卿美兰撂了电话,洗脸刷牙、换衣化妆、选鞋穿鞋,麻利的一溜烟搞定,看得江欣莫贤老俩口目瞪口呆,这哪是她们眼中的邋遢小妹,看来爱情不光能让人智昏,还能改造一个人。

“姐、姐夫我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晚上回来!”

“我们赶时间,史强就不上楼了,让我代问你们好!”

“走了哦!”

她们还处在热恋期,爱人召唤的力量是无穷大的,卿美兰连出门前的招呼声也是一气呵成。

江欣目送卿美兰风风火火地出门,忍不住走到客厅阳台上向楼下望去,想再好好看看,这位让人到中年的小妹癫狂地如沐春风的男人,到底有何方神奇。

楼下街道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即使有零星的路人,也都戴着口罩,各自隔着老远,行色匆匆。

只有小区大门道闸旁,搭着的临时帐篷前,有三两个物业的安保人员,简单防护着,拿着温度计,对每一个进出小区的人,例行着防疫检查。

江欣想起在微信群里,有人这么调侃当前居民区的防疫检查问询,那都是直击灵魂深处的哲学问题: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要到哪里去?”

然后抬手照你脑门儿就是一枪!

自从卿美兰不厌其烦的教会她使用这些社交平台,她现在已经玩得很溜了,前一阵子又缠着女儿莫小北学会了网上购物。

江欣放低视线,看见史强站在自己的车旁,他个头中等,矮胖敦实,有点其貌不扬,眉宇间露着几分市井气,略有点长的头发向后梳着,显得有几分老成的模样。

这会他独自一人杵在空旷的路边,风卷着垃圾,纷纷扬扬,还颇有点孤胆英雄的味道。

史强也是离异,孩子判给了女方,目前是个店老板,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楼下史强见卿美兰一路小跑地来到车前,满脸堆笑地打开副驾驶车门,做一个欢迎的手势把她迎进车里,然后抬头冲着八楼阳台上的江欣点头微笑,挥手告辞后,就绕过车头钻进车内,跟早已贴脸过来要亲亲的卿美兰啵了一下。

“亲爱的,具体去哪里呀?”

“资水县乡下,我结婚的小学同学家!”

“疫情当道,大家都躲在家里,咱还去?”

“交的份子钱嘚吃回来!”

对于她这种小算盘门清的人,这才是重要的事。

卿美兰难掩跟心爱的人一同出行得兴奋,一只手向前一挥:

“出发!”

“得嘞,我们出发!”

女友的命令比天大,史强启动车子,车子缓缓驶出了小区。


07 | 奥特曼,小怪兽来了

可现在莫小北一个人的奥特曼,在微信那头一直没有说话,这种安静让莫小北心慌。

“奥特曼,你到哪里了?”

……

“路上还顺利么?”

……

“你吃饭了么?”

……

“你累么?”

“你要累了,允许你想想我!”

……

“奥特曼,你人呢?”

微信里,莫小北喜欢把奥丁叫成“奥特曼”。

她不喜欢北欧神话里,那个冷冰冰高高在上的诸神之王奥丁,纵然他是宇宙里最有神威的男人。

咸蛋超人奥特曼,长相憨萌,叫着才亲近呢。

一开始奥丁还据理力争。

“干嘛,你还想拯救苍生嚒?”莫小北装作不高兴了,发一个抠鼻孔的表情。

奥丁乖巧,听出了弦外之音:

“......也行,好歹也是个超级英雄!”

“就是,奥特曼打小怪兽嘛!”莫小北得意了,表面还是嗤之以鼻,“记着,只准帮我打小怪兽!”

变成奥特曼的奥丁信誓旦旦:

“那还用说,只做你一个人的奥特曼!”

莫小北心里甜得跟蜜罐似的。

可现在莫小北一个人的奥特曼,在微信那头一直没有说话,这种安静让莫小北心慌。

昨晚,她的感冒就开始加重了,一直发着低烧,全身乏力。

吃的感冒和退烧药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

今天凌晨出现干咳,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她害怕影响家人休息,尽量忍着,后来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早上醒来,她觉得胸口有点发闷,呼吸不是很顺畅。

最近疫情的消息铺天盖地,在网络时代无孔不入,她虽然几乎足不出户,但想不知道都难。

她发现自己的状况越来越不对劲,上网查了查,政府在发布的公告里说,这次疫情,初期症状并不明显,类似感冒,发烧、乏力,然后可能会干咳、呼吸不畅,现在她的症状都一一对应了。

莫小北感觉情况不妙了。

爸妈不放心,从昨晚到清晨来问了好几次,她都没让他们进房间,她不能再让爸妈冒风险了。

她前后推算了一下,自从自己得了感冒,她就刻意跟家里人保持着距离,尽量不接触,在这种时期,爱护家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隔离自己,反正自己的高冷,他们早都习以为常了。

但如果到中午还没有好转,她就只能去医院了。

莫小北不想再躺着了,她把被子拢成一堆,抱膝靠着坐在床上,望向窗外。

窗外天色已经从铁青色慢慢泛成鱼肚白,但久违的喧哗并没有如期而至,整个城市听着还是死气沉沉。

她感到有点饿了。

从昨晚起,她就一直没有食欲,吃东西就恶心,但这会进食的冲动,让她把眼睛落在了书架上那盒昨天还没吃完的外卖披萨上。

外卖包装的一侧斜插着一个小红旗,上面写着“庆原加油!”

那是外卖小哥送给她的。

楼里电梯停运检修,那个给她送餐的外卖小哥,由于徒步跑上八楼,累得有点气喘。按理说,他们常年送外卖,体力不至于如此不堪。

个子有点矮壮,面色黝黑质朴的外卖小哥,额头微微渗着汗,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自己感冒了,运动多了,就有点气喘。

莫小北就好奇问他,那你怎么不戴口罩呢,外卖小哥憨厚地摸摸头盔告诉她,买不到,也没时间去买。

想到她们同病相连,莫小北让他等等,转身回屋,拿出妈妈给她新买的口罩送给他。

那是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粉红色防尘口罩,莫小北知道自己难得出门,还是物有所用吧!

那个外卖小哥有点吃惊,一丝感动在他脸上划过,他做个等等的手势,侧身从背包里取出一面崭新的小红旗,仔仔细细的插在外卖盒上,然后双手捧起递到莫小北面前。

那一刻,莫小北看到一双真诚的眼睛。

床上的莫小北再次拿起手机,还是没有任何信息进来。

从昨晚半夜第一句问候,到现在,她已经记不清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动作了。

《西厢记》里说崔莺莺盼张生“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她现在是明白什么叫望穿秋水了。

她怀疑手机可能欠费,重新充了值,手机还是一派死灰。

等待让她心焦如焚。

但很快身体的痛苦,还是彻底地让她忘记了等待的烦恼。

临近中午,莫小北开始气喘。

必须要去医院了。

莫小北通过微信,简单的把自己的身体状况,告诉了爸爸莫贤。

虽然母女连心,但妈妈江欣过于敏感,又很唠叨,还是让爸爸来处理比较冷静和利索。

果然,莫贤得知女儿的真实病情后,并没有惊慌失措,大呼小叫,他故作轻描淡写地告诉老伴,女儿感冒严重了,要去医院打吊液,然后迅速地联系了儿媳尚晓惠,但儿媳的手机并没有人接,事不宜迟,他又拨通了庆原市红秀区人民医院发热门诊的值班电话。

电话并不好打,十分钟后终于打通了,医院那边了解了情况,告诉莫贤,根据莫小北目前的情况,无法正确判断是感冒还是病毒感染,需要去医院抽血化验和胸透观察,让他们做好个人防护,尽快赶到医院检查。

莫贤是按社区发的疫情处置流程做的,防疫期间医疗资源紧张,冒失的去医院,只会徒添被感染的风险,电话或网络咨询是就医的第一步。

家里没有多余的一次性口罩了,女儿和他自己的,反反复复使用,已经不能再用了,虽然江欣已经网购了口罩,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莫贤在客厅转悠了一会,对着茶几上的柚子皮盯了几秒,突然一拍脑门想到了办法。

他用水果刀把一个未吃的柚子一切两半,挖去柚瓤,清理干净,又让老伴江欣找来两根松紧带,穿在柚子皮上,做成了两个柚子皮口罩。

接着他找来自己钓鱼时穿的长雨衣,估摸着女儿的身高,剪短了些,又去儿子莫一南的房间翻出他自行车骑行时戴得透明护目镜,从门缝里统统递给女儿,让她武装起来。

从自己房间走出来的莫小北穿戴的有点激萌,但大家早已没有了逗乐的兴致。

莫小北指明要让爸爸送她去医院,妈妈江欣只好无奈作罢。

这个时刻,爸爸的臂弯还是来的要踏实一些,这小情人也不是随便叫叫的。

莫小北出门前,手在口袋里摸了摸调成振动的手机,它并没有任何反应,她把手机握在手中,在心里轻轻说:

“奥特曼,小怪兽来了!你在哪呢?”


08 | 爸,你得保密

昏昏欲睡中,手机屏幕在熄了灯的黑暗中,突然亮了起来。

各地疫情逐渐爆发,感染和死亡人数不断攀升,民众开始陷入恐慌。

莫贤和莫小北来到庆原红秀人民医院发热门诊排队挂号时,发现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糕。

红秀人民医院成为新冠病毒定点诊治单位已经有几天,发热病人还是如潮水般挤进本就不宽敞的门诊大厅,又像沙丁鱼一样堵得密密麻麻,连走道上也塞满了打吊针的人。

空气污浊不堪,莫小北穿得密不透风,时间一长,就捂出一身汗来,燥热得难受,呼出的哈气沿着柚子皮口罩的缝隙排到了护目镜里,不一会就白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了,她只能偷偷用手从下巴处掀开口罩,让自己稍微透口气。

莫贤平时喜欢跑步运动,身体看着还是很硬朗的,他并没有做什么特殊防护,戴着自制的柚子皮口罩,帮女儿排着队。

他让女儿莫小北尽量挤到大厅窗口处通风,儿媳尚晓惠的电话终于打通了,原来儿媳已经临时借调到发热门诊来支援了。

又过了很久,莫贤才看见有个穿着防护服,全身防护严实的人扒开人群向他这边挤过来,瞅瞅她娇小的个头,看着她向自己防护服的胸前写的名字指指,莫贤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儿媳尚晓惠。

尚晓惠隔着医用特级防护口罩,声音嗡嗡地告诉他,现在医院人手紧缺,自己已经自愿取消休假,留院抗疫,最近都不能回家,让他们自己保重!

另外,手机等通讯设备不能随身携带,没法及时联络,刚才要不是她凑巧去换衣间取东西,还接不到公公的电话呢。

她让公公莫贤跟丈夫莫一南说下她的情况,她自己忙得不可开交,总是顾不上。

莫贤透过儿媳透明的护目镜,看到她那双原本清亮灵动的眼睛,现在早已是倦意挂眉了,忍不住有点心疼,叮嘱她也要多保重。

说话间,有个同样全身防护的护士急急赶过来,告诉她有紧急情况,需要马上过去处理,尚晓惠跟莫贤摇摇手,就匆匆走了。

见儿媳忙得焦头烂额,莫贤不敢再给她添乱,原本想走后门的话咽回肚子,只能继续耐心的排队候诊。

好不容易叫到诊号,医生观察了一下莫小北的病情,询问了发病史,给出的结论是:

“不排除肺部感染的可能性,但要确诊,还得去验血化验和CT排查。”

既然如此,那当然是要确诊了,于是他们继续排队缴费,然后再排队等待检测。

折腾到傍晚他们才检查上,报告显示莫小北左侧肺叶有轻微发白迹象,属于轻度肺炎,但肺部感染具体是哪种病原体引起的,是不是新冠病毒造成的,只有做了核酸检测才能知道,只是现在测试盒已经用完,院方正在等新一批到达。

说白了,莫小北这是疑似病症。

根据疫情处置规范,疑似病人需要马上住院临床观察,但在这特殊时期,医学界还没有找到抑制病毒的有效手段,医院里大量的确诊病人都无处安放,就更别提疑似病人的收院隔离了。

目前医疗资源紧缺,很多医疗处置措施都只能是纸上谈兵,空中楼阁,根本没办法落实到位。

医院没有床位,莫小北只能根据医嘱回家自行居家隔离医学观察,等待医院收治通知。

真的知道结果了,莫小北反而没有了之前的紧张。人呀!最害怕的其实是莫名的恐惧,真的了解了病情,反而也就释然了。

“现在,没有核酸测试盒确诊,没有特效药治疗,没有床位隔离,只能自己扛了!”

莫小北望着爸爸莫贤心疼自己的眼神,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老蘑头,我没事的,你自己要坚强点哦!”

老蘑头是莫小北给爸爸莫贤起的昵称。

她得抑郁症前,性格活泼,总是喜欢给亲近的人起外号,比如爸爸像保护她的蘑菇,莫字谐音蘑字,叫老蘑头;妈妈喜欢唠叨,总是在家发号施令,叫江司令;哥哥是交警,善良勇敢,管辖一方,叫浩南哥;嫂子秀外慧中,又是白衣天使,叫白娘子;小姨一把年纪还独领风骚,叫十三姨,现在她又多了一个打怪兽的奥特曼。

19岁的花季少女,对整个世界总是充满着无限幻想的。

小情人的另一面是小棉袄,现在她不能看着爸爸为自己伤心难过。

她拎着医院开的药袋子,率先开路准备回家,见爸爸莫贤还愣在原地,就又跑回去,把药袋子塞到他手里,在身后推他:

“走了,老蘑头,我饿了,回家吃饭去!”

“对了,不要跟妈妈说,爸,你要保密啊!不然江司令的小身板可扛不住!”

华灯初上,万家灯火之时,父女俩才各怀心事地回到家。

等了大半天的江欣,在家坐立难安,途中给他们父女俩打了好几次电话,结果要么没人接听,要么就是没听明白所以然,一点内情都没有问到,就更加焦虑不已。

天色都要黑了,才见这对父女耷拉着头进了家门,嘴上自然性起,不免一番埋怨,但当她自由发挥完,注意到老伴有点严肃的神情时,隐隐有些忐忑起来。

女儿莫小北已经自觉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隔离起了自己。

有了女儿的嘱托,莫贤虽然心里惶恐,但面上还是不露难色。

他告诉老伴,女儿感冒有些严重,咳嗽造成了轻微肺炎,虽然不能确诊是目前的病毒感染,但医生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建议居家隔离医学观察。

他的这套说词,避重就轻,既说明了病情的复杂性,又减轻了老伴江欣的心理压力。

江欣听得五迷三道,虽然有点将信将疑,但也不想再去猜测什么,她总不希望自己的女儿真得中招吧。

莫贤还告诉她,医嘱说,接下来要加强女儿的膳食营养,让她自身的免疫力增强,这才能更好更快的康复。

说到吃的,莫贤这才想起,从中午到现在,自己还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女儿莫小北也只是吃了点他出去买的面包,难怪刚才回来时,他感到头脑昏沉,腿脚发虚呢。

其实江欣在家也是毫无食欲,做好的晚饭早就摆在了餐桌上,见老伴这么说,悬着的心暂时落入肚中,不免饿意上头,忙转身进厨房热菜。

此时,小妹卿美兰还没回来。

趁老伴忙活饭菜的当口,莫贤走进他们住的房间开始收拾床铺。

女儿莫小北居家隔离,得有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他们的房间带独立卫生间,既能让女儿方便起居,又不会对家里其他人造成交叉感染。

“接下来,家里的消毒灭菌措施,也要彻底加强,碗筷沸水消毒,大家分餐分食,室内地面也要用消毒水擦拭,平时的洗手杀菌,更是不在话下,必须坚持!”

莫贤心里拿定主意,收拾房间的手脚就更快了。

夜深人静,莫小北躺在爸妈原来起居的主卧大床上,吃了医生开的药,她感觉浑身舒服了许多。

昏昏欲睡中,手机屏幕在熄了灯的黑暗中,突然亮了起来。

莫小北下意识的伸出手,擎起手机,微信里奥特曼来了未读消息。

“嘿,小北,我来了!”

“不好意思,让你着急了。”

“知道嘛,我这一天的经历可谓九曲十八弯!”

“现在疫情好像突然严重起来,高速封闭,服务区也开始疫情检查了,大家都被堵在一起,滞留的大小车辆已经水泄不通了。”

“我的车快没油了,没想到汽油竟然也成了紧俏物资,限购,我已经排队等待很久了。”

“手机没电了,这会发动车子充电,才能给你回信息。”

“我没有口罩,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买东西,这会只能窝在车里熬着,等人少了再去。”

“好了,担心一会连开进加油站的油都没了,我要熄火了,手机没充进去多少电,我得关机了!”

“你自己保重!”

……

莫小北在黑暗中,内心悸动地看着手机屏幕里的信息一句一句地跳出来,就好像奥特曼正坐在她面前,沮丧又兴奋地娓娓道来。

她不忍心打断这小别离后的美好重逢,并不急于回复。

……

手机屏幕沉寂了一下,片刻,跳出两个字来。

莫小北看后,将手机抱入怀中,眼圈湿润。

奥特曼最后说:

“等我!”

莫小北干涩苍白的嘴唇微动:

“等你!”

不觉间,一滴泪滑落伊人眼角。


09 | 你的东西,落我那了

主驾驶座上的俏丽女人水蛇般依偎过来,对他说,“么么哒先生,我们可以走了么?”

终于抽空回家的莫一南,昨晚在给妻子尚晓惠送汤的路上,被俏丽女人半路在医院门口截走留宿,到天将明时,才匆匆赶回单位宿舍,今天可能会调整值班防疫检查卡点,所以他不敢怠慢。

早上接到上级通知,让他暂时在宿舍休息,下午通知换防地点,所以他溜回宿舍后又接着继续补觉。

临近中午,莫一南正在宿舍吃外卖,妈妈的视频电话又来了,告诉他小妹莫小北感冒加重,到医院做检查去了,他听了有点心烦意乱,最近自己身上不顺心的事一件接一件。

屏幕那边,江欣一个人在家,由于惦记着女儿的病情,就简单做了顿午饭,看着莫一南在屏幕里吃得狼吞虎咽,自己坐在餐桌旁却没什么胃口。

她跟儿子揣测着女儿的病情,一脸的忧心忡忡。

莫一南昨晚做了一夜好事,自是体力透支,吃起饭来那是夹风带雨,席卷残云。

“你这个时候还吃得下饭呀!”

江欣实在看不下去,就板着脸揶揄儿子。

“妈,你可不要瞎担心,疫情离我们家远着呢!”

莫一南也不是故意吃的如此狼狈,实在是饿坏了,再说外卖点得是面条,可不得吸溜着吃嘛。

“你听说身边有几个人被感染了?”

“再说,我们都老老实实待在本地,小妹更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从哪里被感染呀?”

莫一南倒不是有意这样安慰妈妈,在他看来,疫情虽然被传得严重,但自己总有点隔岸观火的心态,觉得哪有那么多万一落在自己和家人头上呢。

“那也是!”

江欣被儿子这么一分析,有点释怀,但转念一想,“也不是,你小姨就刚从外地回来。”

莫一南歪着脑袋,津津有味地喝着面碗里的热汤,不假思索的怼回去,“她不是说,不是从金洲回来的么?”

“要是去个外地就会被感染,那全国人民都没法活了!”

江欣这下想想有道理,一下豁然开朗,愁容尽消,从屏幕里看到儿子桌子上还有别的外卖没吃,就劝儿子再吃点。

“妈,吃饱了!饭吃七分饱,我这已经九分了!”

莫一南对妈妈展示了一下自己有点发胀的肚子,打了一个饱嗝,同时示意她别胡思乱想:

“妈,你就安心吃饭吧!不会有事的!”

江欣这一儿一女都是对父母乖巧的孩子,她听了便不再多想,关了视频电话,低头吃饭。

江欣刚吃完午饭,敲门声响起,打开门,门外站着两个带着口罩的陌生人,同时在他们身后楼道里,有同样装扮的人,在敲别的业主的门。

“我们是物业的,应街道办防控办公室要求,上门对所有住户进行居家核查,请你们配合出示下身份证,同时上报下最近七天的行踪轨迹。”

两个陌生人同时举起脖子上挂着的工作牌,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说明来意。

江欣听罢,觉得这套说辞很耳熟,一琢磨想起来,跟儿子莫一南给她说过的防疫检查卡点的工作用语如出一辙,便不再多问,顺从的掏出身份证,说明自己最近七天的行踪。

“最近家里有从金洲回庆原的人员么?”

刚做完登记的江欣又被问到。

“没有从金洲回来的。”

“那有从外地返城的人员么?”

“有,我小妹刚从外地出差回来!”

“从哪里回来?”

“从......从......”

江欣一下想不起小妹卿美兰从哪里回来了。

“这样吧,我给你留一个电话,你问清楚了打给我们。每户每人都要核查,不能漏掉的!”

江欣接过一张卡片,抬头是“庆原市红秀区浪心街道石竹社区防疫办公室”。

“好的,好的!”她应允着,正要关门,已离开门口的检查人员,又折回身,跟她叮嘱了一句:

“最近隐瞒从重点疫情区返城的情况开始出现,你们一定要如实上报,以免给国家和社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和麻烦!”

江欣原本被儿子莫一南安抚的心,再次被这一句提醒,搅得失去安宁。

她想起了小妹卿美兰回来后支吾的神情。

哄好妈妈,吃罢午餐,莫一南便洗澡换衣服,拾掇起自己。

“我得去医院看看晓惠,也不知道她现在工作忙成什么样了!顺便再去问问爸爸和小北他们检查的结果。”他心里这么想着,就加快了手上拾掇的速度。

莫一南昨晚上了别的女人的车,又上了一晚上别的女人的床,这会自然也要去看看妻子的反应。

当然,昨晚他也稳妥的做好了善后工作。

昨晚上车后,他给妻子尚晓惠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他还没说话,电话那头的尚晓惠就已经向他撒起娇来了:

“亲爱的浩南哥,你到哪里了?你老婆我都要饿死了!”

尚晓惠声音不嗲却娇,拿捏刚好,女人都有小心思,她身后不远处的小姐妹听了,像被酸掉一身鸡皮疙瘩似得,直冲她撇嘴。

尚晓惠得逞了,捂着嘴咯咯的笑。

莫一南这边车内空间有限,已经被他调得很低的尚晓惠的电话声音,还是很刺耳的传了出来,特别是她那悦耳的笑声。

他有点尴尬,身体不由靠向车门,尽量贴着车窗玻璃,拉开距离。

“哎呦......”,莫一南刚喊了一声老婆,准备回答,突然觉得自己大腿根被人狠狠拧了一把,不禁脱口叫了出来。

“老公,你怎么了?”电话那头,尚晓惠紧张的问道。

莫一南疼得脸都皱成了抹布,忙腾出一只手,慌乱地捉住那只充满醋意却柔若无骨的小手,手指相交地握住它。

“我......没事,不小心崴了一下脚!”那小手还是示威的稍稍用力,把指甲陷入他的手指肉里。

莫一南咧了咧嘴,报复性的把手抓向小手主人那高耸的胸部,那手一惊,自顾不暇,忙抽身出来回防。

莫一南得意地笑了,警报解除。

“奥,你小心点!严重么?”电话那头,尚晓惠放心又担心。

“还好,我没事!......对了,晚上不能给你送饭了,单位那边有急事,我得马上回去一趟。”

言多必失,莫一南打算速战速决,一口气把电话说到了结束的状态。

“那好吧!夜宵我自己解决,你不用担心,赶紧去忙吧!”

尚晓惠虽然有点怅然,但丈夫的公务更重要,他平时也很支持她的工作,她得礼尚往来。

“那么么哒,你自己小心哦!”这会小姐妹早已去忙,不用撒狗粮了,但尚晓惠还是习惯性的抛了一个飞吻,然后支着耳朵,等待那头同样的回应。

可那边只传来丈夫莫一南“嗯”的一声,就匆匆挂了线。

这边莫一南挂了电话,才心有余悸起来,侧脸望向主驾驶座。

主驾驶座上的俏丽女人水蛇般依偎过来,对他说,“么么哒先生,我们可以走了么?”

莫一南出发去医院后,路上给妻子尚晓惠拨了好几个电话,但都没人接,他心里有点没底,不知道妻子是忙,还是在生昨晚他态度敷衍的气,亦或她已经知道点了什么?

他现在总算知道什么叫“做贼心虚”了。

一路忐忑,莫一南进了医院大门,穿过门诊大厅侧门,来到门诊大厅后面,独栋的发热门诊大楼医疗绿色通道门口。

他刚才又给妻子所在科室病区的护士站打了电话,这才知道尚晓惠已经临时借调到了发热门诊。

虽然发热门诊大厅依旧人头攒动,但这个通道是急救车专用通道,患者一般不会来这里,只有内部人员才知道,这是通往医护人员办公区域最便捷的路。

这会有辆急救车闪着灯,停在通道口,后门洞开,等待医护人员接收病人。

通道那头不远处,已经有几个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匆忙赶了过来。

莫一南虽然戴着口罩,还是不自觉的扭头掩鼻,想避开急救车这不吉利的风水。

“一南,你怎么来了?”

已经走到车尾的医护人员中,有人喊他。

莫一南一愣,听出了是自己妻子尚晓惠的声音,忙拿眼张望,这才认出身穿防护服的妻子站在医护人员当中。

妻子不等她回答,忙着把病患接下急救车,推着往通道里走。

“一南,你别进去了,在这等我,我一会出来找你!”

莫一南应允着的功夫,妻子她们推着病患已经走远。

怎么忙成这样,疫情发生以来,莫一南还是头一次近距离深刻的感受到它的威力。

急救车还没走,车里还有一位病患等待接收。

“来看老婆啊!”

冷不丁身后传来一声问话,莫一南吓了一跳,飞快转身。

一只保温桶出现在他眼前,提着它的,是昨晚拧他大腿根的柔软小手。

“你的东西,落我那了!”

“已经倒掉了,但味道不错!”

“我也做了点,你尝尝!”

柔软小手的主人,那俏丽女人笑笑,见他木讷在那,晃晃手里的保温桶。

他这才接过来。

这时,医疗通道里再次传来担架车推拉的声音,莫一南警觉地扭头去看,妻子尚晓惠又和几个医护人员来接病患了。

“我......”莫一南忙折回头准备跟俏丽女人解释,却不想她已经掉头向医院外走去。

这时尚晓惠把病患交给同事,也抽身来到了丈夫近前。

一个同事对她喊:“尚晓惠,一会你直接去14号病区找我!”

尚晓惠答应着。

“那谁呀?”走到丈夫身边的尚晓惠望着已经远去的穿着红色大衣的背影好奇地问,阳光从对面方向洒下来,背光,她并看不清楚什么。

“奥,一个朋友,刚遇上......”

莫一南觉得呼吸都有点乱了。

“怎么走得这么急......”

尚晓惠一低头,瞅见丈夫手中多了一只保温桶。

而她没看清的是,远去的红衣背影,听到莫一南妻子的名字时,从容的步子里,明显的怔了一下,她在心里默默重复着那个名字:

尚晓惠?


10 | 我要举报你

电话接通,小妹卿美兰那边人声鼎沸,
一片推杯换盏的声音。

口袋里响起的电话铃声,救了不知如何作答的莫一南,他接起电话,脸上的表情很快就严肃起来。

“好,好,我明白!”

“我现在就可以赶过去!”

“好的,我已经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莫一南挂了电话,内心腾起一股热血,心头莫名的有点兴奋,他把保温桶顺手推给妻子尚晓惠:

“单位领导来电话,现在疫情形势严峻,全局上下接下来要打一场防疫的攻坚战,我是党员,已经被提报到“冲锋队”里去了!”

尚晓惠抬头望着丈夫莫一南,午后的暖阳,照着他的侧颜,阳光下他的脸显得更加立体刚毅,熠熠生辉起来。

她仿佛看到了,丈夫莫一南折翼部队的“军人战死沙场的报国情怀”,又在他周身冉冉升起。

一人在家的江欣,例行每天对全家里里外外拾掇完,这才坐下身来喘口气。

她们的这套房子,客厅阳台正好对着医院这一边,而厨房的窗户又刚好对着小区另一边,不管站在哪边,风景都一览无余。

但现在的情形是,小区一边,商户门可罗雀,街上空空如也,萧瑟的有点荒凉;医院一边,却是门庭若市,到处熙熙攘攘,一派繁忙紧张的气氛。

网购物流信息提示她,她早上买的口罩,同城特快,现在已经派送到了小区的快递点,但需要自提,适逢过年又是疫情高发,政府要求减少人员接触,避免交叉感染,原本就缺少人手的快递业,顺势取消了上门送件业务。

小区里的物流包裹,已经被统一堆放在了物业办公室门前的一片空地上,地上用黄油漆临时画了很多个网格,大小不等的包裹,按楼归纳在网格里。

来取包裹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就那么几拨,但大家还是尽量躲着走,刻意的保持着心里以为的所谓安全距离。

取包裹的人们防护的最低标配都是口罩,也有戴着帽子,再配个护目镜的,更有甚者,一个女孩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斗笠戴着,还在斗笠上罩着垂到脚背的透明塑料布,远远看着像似武侠小说里的蒙面大侠,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气质。

“你是这条街最靓的崽!”

有人翻找着快递,眼睛却有点不舍的瞟瞟,说不清是不屑还是羡慕,嘴里嘟囔着。

在这非常时期,怎么样的防护都不为过,况且还关系着人们的安危呢。

“她应该缺一根鱼竿!”

江欣老远瞅着她,觉得她更像一位忘带鱼竿的蠢萌垂钓者。

从物业出来踏上回家的路,刚才匆忙赶路的江欣这才注意到,仅仅一个晚上,小区里就发生了许多变化。

小区里临着中心大道上开门的商户变得更少了,但空荡的街上多了很多红艳艳的横幅,直白的内容,在阳光下刺着人的眼睛:

“坚持宅家上十天,气死瘟神在天边”

“今天到处乱跑,明年坟头长草”

“现在请吃的,都是鸿门宴”

……

江欣一路看着走着,不禁噗呲乐了,高手自在民间,风趣又不失睿智呀!

转过街角,迎面而来的一条横幅,让她烦恼重上心头。

“金洲回来不上报,就是捂着定点炸弹!”

她心头一凌,无心再看,加快脚步回家。

单元门洞的闸门上,已经贴上了《防疫指南》和《告返城朋友书》,江欣草草瞄了一下,就匆匆上楼了。

《告返城朋友书》有一句她看的很真切:金洲回来瞒报,情节严重者,刑事处理!

今晚一定要把小妹好好审一审,她打定了主意。

刚回家坐定,手机来了一条信息,是手机运营商发的,江欣想着是不是手机欠费了,打开一看:

“市司法局提醒您,非常时期,不主动报告、隐瞒病情行踪,不接受检测隔离,不戴口罩进入公共场所等行为都要依法承担法律责任!守法,就是守护庆原!”

还没细琢磨,手机“咚咚”又一条短信进来:

“市红秀区岗家头街道居委会主任赵春来同志,防疫期间,擅离职守,瞒报金洲返城事实,根据相关规定,对其免职处分,并对其造成的不良影响,追究刑事责任!”

这一条条短信,好似一道道紧箍咒,看得江欣心惊肉跳,眼皮乱颤,事不宜迟,她当即给小妹卿美兰拨去电话。

电话接通,小妹卿美兰那边人声鼎沸,一片推杯换盏的声音。

她去的是她们老家资水县一个乡下的小学同学家,农村老姑娘出嫁,婚礼上自然是热闹非凡。卿美兰应该吃喝得正高兴,哪有心思接姐姐不痛不痒的电话,胡乱应付了几声就挂了电话。

见问不出什么,江欣只好暂时作罢,准备拆开包裹,看看买回来的口罩如何分配。

这次她从网上一口气买了一箱一次性医用口罩,一大家子人,其实也用不了几天,担心有囤积紧缺物资嫌疑,就没敢多买。

拆开的口罩,一拿到手上,江欣心里就“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心有不甘的她反复翻看了半天,还是不得不断定:

口罩全是假冒伪劣的货色!

这批口罩无论从材质、做工,还是大小、薄厚,都不符合江欣的质量判定标准。这些小的细节,对于偶尔接触的人,也许可以蒙混过关,但对于她这个常年佩戴口罩的人来说,是一眼就能看穿的。

她找来自己戴过,准备废弃的一次性医用口罩,仔细对比,“没错!”她愤慨地脱口而出,盖棺定论。

“简直就是在发国难财!”

“丧尽天良!”

她生气地满屋乱转,家里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连那个平时总抬杠,烦心时拿来撒气的老伴也不在,她一腔怨气无处发泄,只好把小狗多多一顿数落。

“冤有头,债有主”,小狗多多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低眉顺耳地把头埋在前腿间,猫在窝里,夹着的尾巴偶尔讨好的摇动几下,哼哼唧唧的发出哀鸣,一副跪地求饶的模样。

江欣见它乖巧可怜的样子,气也消了一半,摸摸它的头,又给它赏了点肉骨头,搞得小狗多多,摸不着头脑,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地叼回窝,舔着嘴,怔怔的望着她。

晚上给女儿换好房间,大家都收拾利落准备睡觉了,小妹卿美兰还没回家。

莫贤忙活了大半天,早已困乏,沾床就鼾声四起,只留江欣一人在客厅等卿美兰回来。

这么晚了还没见人,江欣不放心,打去电话,小妹卿美兰叫嚷着汇报已经进市区了。

于是趁着空闲,江欣上网举报了那家贩卖假口罩的网店,平台客服回复,将尽快了解,会妥善处理。之前她也曾买到过假货,女儿莫小北教过她举报流程。

等到夜里十一点多,小妹卿美兰才带着一身的烟酒气,意犹未尽的回来。

江欣见到人,开口便问:

“美兰,你这次出差是从哪里回来的?”

“达川呀,我跟强子顺道去旅游了一趟!”

“那你们回来那天,达川的雨下的大吧?”

“奥......大,暴雨,我们一路开的心惊胆战的!”

“是么?”

江欣听罢,摆弄了下手机,把它摆到卿美兰的面前,打开的是天气预报,上面显示,达川这半个月都没有下雨。

“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我......”刚才还神情自若的卿美兰面红耳赤,语塞了。

江欣又打开手机短信,翻出下午收到的那两条信息给她看。

“姐,我该怎么办?”她盘腿坐在沙发上,脸色凝重地看完,不打自招,一下没了主意,抬头眼巴巴地望着,站在她面前,同样神情紧张的江欣。

“你还真是从金洲回来的呀!”这下轮到江欣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下跌坐在沙发上,微微颤栗起来。

下午她又看到一则新闻:一位金洲返城人员,瞒报行踪,耽误病毒检测,送医时已不治身亡!

她坐在沙发上没动,把新闻截图通过微信发给了卿美兰。

卿美兰看罢,面如纸色,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带着哭腔再次问道,“姐,我该怎么办?”

“我要举报你!”

江欣仰头靠在沙发上,两眼空洞的望着天花板,她知道以目前缺医少药的态势,只有通过举报的方式,才能让小妹卿美兰得到最及时最准确的检测和治疗。

鉴于天色太晚,卿美兰还没出现症状,她们商议决定,明早再联系相关部门。

凌晨,男友史强打电话告诉卿美兰,自己出现轻微的腹泻和乏力,询问她有没有症状,她并没有告诉男友史强不好的消息。

半夜,卿美兰也出现轻度腹泻,惶恐一夜。


第三天

2020年1月21日

农历腊月廿七

距离春节还有五天

各地封城,社会进入全面防疫阶段
疫情持续迅速恶化,防疫物资彻底脱销
医疗资源严重不足,轻症患者只能居家隔离观察
防护物资短缺,医护人员的防护措施难以到位



11 | 给我滚回金洲

眼看门就要被门外的人砸开,从莫贤他们身后突然冲出一个身影,猛地拉开了大家死命想守住的大门。

莫小北把自己疑似感染被居家隔离的近况,发到只加网友微信的朋友圈,评论区里收到了很多素未谋面网友的祝福和鼓励,这让她备受鼓舞,只是她屏蔽了奥特曼查看这条朋友圈的权利,她不想让他担心。

得了抑郁症休学后,她就刻意断绝了跟昔日同学和朋友的往来,把自己封闭起来。她原本阳光灿烂的性格下,自卑开始滋生,她变得敏感而小心。她迫切地希望摆脱印有自己艰难足迹的真实世界,试图在网络的虚拟现实中创造一个全新的自己。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爸爸莫贤,他很支持女儿,并拿着她的身份证亲自去给女儿办了一个新的手机号码,而这个号码的存在,也只是她和老蘑头之间的秘密。

所以当奥丁这个陌生人添加她为好友时,她不假思索地就同意了,她太孤独了,在这个不再有负担的虚拟世界里,她需要更多的朋友。

评论区有个网友问她:你害怕、恐慌么?

说实话,莫小北没法很准确地揣测自己的感受,她这个年龄,直面死亡时,缺少足够的敬畏,连生的意义都没有弄明白,死对她而言,既无知就无畏了。

她沉默了很久,才回答:

“焦虑占据着我的身体,有太多事情来不及做了,不能继续陪伴爸爸妈妈慢慢变老了;不能去北半球离赤道最近的玉龙雪山看终年皑皑白雪了;不能知道自己80岁的时候,牙齿还保留着几颗,会不会变得很丑......”

那位网友告诉她:那就是,面对死亡的感受!

看到这,她那无知者无畏的心,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充斥着,淡然的脸上,顷刻铺满悲伤,她掩面而泣,泪流满面。

“......可能再也见不到我的奥特曼了!”

这位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甚至觉得失去心仪的人,比失去生命更可怕。

莫小北被汹涌的悲痛堵住胸口,她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实际上,她的情况时好时坏,气短乏力已经开始出现。

一夜未眠的江欣,熬到天亮,一早就爬起来,忙里忙外。

她原本以为,这次疫情自己防护措施做得严密到位,一家人应该都不会有问题,没想到自己宅在家里的女儿竟然突然成了疑似病人,真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愁上心头。

现在连小妹卿美兰,也老实承认是从金洲返城的,这下好比坚不可摧的堡垒,直接从内部土崩瓦解了,变成了一堆残垣断壁。

难不成被儿子莫一南一语成谶?

那小子说,你看过身边有几个人被感染?小妹足不出户,又从哪里被感染?

这下好,全中了。

家里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然,江欣忙着做各种消毒灭菌,连恐慌都顾不上。

解决口罩问题,一下上到民生的高度,莫贤估摸着商超开门的时间,早早下楼,想办法去了。

这会,家里只有各自隔离在房间的莫小北、卿美兰和连小狗多多都消毒的江欣,她倒不是害怕,而是担心家人再被感染。

她忙活一圈,也到了上班时间,就亟不可待的按防控宣传单上的疫情举报号码,拨了过去。

她不知道的是,疫情举报电话是24小时热线!

电话那头是庆原市疫情防控中心,接线人员闻听有金洲返城人员和疑似病人,甚是重视,立马告诫她,让家里人不要离开居住场所,并立刻上报每个人近7天的行踪和密切接触者。

江欣一家反馈如下:

疑似病人:莫小北,常年居家,最近7天没有出过门。

金洲返城:卿美兰,业务员,最近7天在临省出差,去过金洲市郊风景区,吃过野味,参加过庆原市资水县乡下一场婚礼酒席,接触人员暂时无法统计。

金洲返城:史强,小私营业主,员工3人,最近7天去过金洲,吃过野味,参加过同一场婚礼。

无症状者:江欣,基本在家操持家务,最近7天只去过菜市场、附近超市和物业。

无症状者:莫贤,喜欢在家捣鼓手工艺品,最近7天去过附近超市和药店。

无接触者:莫一南,庆原市红秀区交警支队执勤交巡警,最近7天都没回过家,一直在防疫一线执勤。

无接触者:尚晓惠,庆原市红秀人民医院护士,最近7天都没回过家,一直在防疫一线加班。

举报电话前后仔细问询了有半个多小时,江欣才基本把家里人员的行踪,知无不言的上报上去。

由于莫一南和尚晓惠都在岗没在家,疫情防控中心要去了他们的电话,还有卿美兰金洲大学死党、结婚的小学同学和男友史强的电话。

这些密切接触者和无接触史的家庭成员,每个人都有交际圈,都得一个个联系排查,甚至需要异地联动。期间工作量巨大,需要调动很多社会资源,耗时耗力,但重大疫情面前,马虎不得,不能有丝毫地掉以轻心。

卿美兰明白自己带来了天大的麻烦和恶劣的社会影响,乖巧温顺地像一只小花猫。她戴着口罩,满眼惊慌地扒着自己房间的门框,抻头配合着姐姐江欣给疫情防控中心的上报,时不时补充和纠正其中的细节或错误。

她目前除了腹泻和乏力,暂时还没有别的症状。

这期间莫贤也回到了家,他还是一无所获。

庆原已经启动封城模式,市内各个街道社区自行封锁,他们居住的小区也做了相应的措施,甚至小区南大门因为紧靠大马路,封闭困难,物业就干脆调来挖掘机直接把路挖断了。小区里剩余营业的商铺都被要求关门歇业,附件的菜市场、超市、药店各准一家营业,但像口罩这种紧俏防护用品,早就买断了货。

疫情防控中心由于排查众多、资源调配等现实困难,最早下午才能赶到江欣住处,在上门之前,江欣被要求务必待在家里,不得再外出走动。

事实是,防疫到了此后某个时间节点,连积极上报的人员,医院也没有能力再调配收治了。

午饭后,莫小北吃了药,病情暂时稳定,没有出现别的异常。卿美兰的腹泻也趋于平缓,浑身乏力可能只是过度脱水的结果,补充了一些糖水,精神还算可以。江欣、莫贤都没有出现任何可疑症状。

空闲中,江欣注意到一个微信群里,有人兜售口罩,一次性口罩15元一只,她算算还能接受,就打算买50个备在家里。在给对方转去250元首付款后,对方又说口罩其实是平进平销,还需要跑腿费,为了家人的安危,江欣咬咬牙,又给对方转去250元,对方说几天后就能发货,收到再付尾款。

到了午后小憩时间,大家都在各自的房间里打着午休的牙祭,江欣办完这一切,也斜躺在长沙发上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从外面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乱哄哄的,在这沉寂已久的街上显得格外刺耳。

江欣或许真的是有点累了,虽然被吵得有点烦心,但还是无心理会,挪了个身想继续眯觉,早已没了她“包打听”的灵敏。

莫贤也被吵醒,睡意惺忪地走出房间想看看怎么回事,正打算张嘴问问江欣,突然就听到骚乱声已经来到了客厅大门外,“咚咚咚”大门蓦地被敲得震天响。

江欣一个激灵从沙发上弹坐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和同样一脸诧异的莫贤对视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家的大门似乎正被暴力敲打着。

江欣睁大眼睛,紧张地示意老伴去看看。

恢复了镇定的莫贤,既好奇又可气地走到大门边,质问来人。

听见屋里有人应,门外敲门声停了一下,又“咚咚”敲了两下,一个大粗嗓子愤怒地喊道:

“叫卿美兰出来!我们找她算账!”

莫贤一愣,这是怎么回事,小姨子卿美兰平时有打打麻将的嗜好,不会......欠赌债了吧?他这才想起趴到门上的猫眼一窥究竟。

只见门外窄小的楼梯空间,被一群男女老少挤满了,他们大多表情义愤填膺,有部分人带了口罩,还有一个大个子拎着棍子挥舞着。

站在前面的一个像是领头的人,把眼睛也凑近到猫眼前,想反着查看屋内的情况。

莫贤一惊,本能地闪身退到玄关,生怕被他看到。

江欣也蹑手蹑脚地来到近前,身后不远处的客厅里站着惊恐不安的卿美兰,连莫小北也在房间里冒出了头。

莫贤回头看了家人一眼,壮了壮胆,朝门外问道:

“你们是什么人?找卿美兰有什么事?”

“我们是昨天跟她一起喝喜酒的家里人,我们的家人很多都被感染了病毒,腹泻不止!她从金洲疫区回来为什么不自动隔离,还要到处乱跑,害我们这么多人被感染!”

屋里大家一听,稍微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讨债的,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她不是有意要瞒报的,也不是故意要害大家的,她......”

莫贤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疫情这么大动静,全国人民都知道,从疫情重灾区回来的人,不上报,还聚众吃席,这不是有意自杀就是蓄意害人,人家找上门来也是情有可原,他还能说什么,真不知道他这个小姨子有没有带脑子出门。

想到这,他不由回头瞪向卿美兰,已是怒气上头。

江欣一看势头不对,忙拿眼睛点醒老伴,扭身隔空安慰卿美兰。

此时的卿美兰,早已没了往日满不在乎的模样,趴在沙发靠背上,眼光怯懦地盯着门口,生怕那群人冲进屋来。

江欣伸着脖子对外面喊:“真的对不起!我们已经上报市疫情防控中心,他们很快就会安排给大家做检查的!”

“我们就是得到疫情防控中心的盘查,才知道是被这无良的家伙给害了!”

“让她出来,出来,出来!”

“卿美兰,你给我滚回金洲去!”

“杀人不偿命啊!”

门外的声音再次群情激愤起来。

这次疫情,致死率在不断攀升,疫区回来不上报还聚众,在这非常时期,从道义上跟蓄意杀人确实没什么太大区别。

江欣和莫贤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激动地人们在门外,再次开始砸门,声音一阵大过一阵,屋里的人开始害怕了,慌乱中有人报了警。

眼看门就要被门外的人砸开,从莫贤他们身后突然冲出一个身影,猛地拉开了大家死命想守住的大门。

时空瞬间凝固住了,屋内屋外的人,大家都惊呆了,四下一片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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