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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我要写小说的时候,豌豆深吸一口烟,然后吐出个漂亮的烟圈说:“你丫就作吧!”透过烟圈,我看到她脸上尚未消失殆尽的红晕,仿佛天边微光依稀的红霞。
我有一年没见到豌豆了,我们不在一个城市。联系倒有,不过总是以无聊话题开头,以争吵谩骂结束。这一年我没有写出一个字的小说,我总结了一下:我太严肃了,太认真了,而小说是玩笑的、虚构的东西。我该去拍电影,拍一些看似严肃装逼的纪录片,拍一些能把文艺青年都闷死的电影。
豌豆从来不看电影,我曾经跟她说你在我眼里就像戈达尔眼里的安娜·卡里娜,她说“戈你妹的安娜”。说完骑到我腿上,咬我的前胸,她要咬出个心形,我说你她妈还是拿个刀子在我背上割出“精忠报国”吧。
昨晚跟张老板吃完饭,准备去大保健,手机收到信息:谨择于15日发丧吾妻豌豆,哀请诸位友人,夫陈尔东泣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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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皮埃罗》最后,让保罗贝尔蒙多饰演的皮埃罗把整张脸涂成了蓝色,他望着天空,充满了失落和悲愤,仿佛整个世界遗弃了他。但他丝毫不愿承认自己失败,丝毫不愿承认这个世界能征服他。他在身上绑上雷管,他要以自己的执拗扼杀征服者的傲慢:哪怕献身于狂放不羁,也不愿臣服于毫无生气的平淡无奇。
出于好奇我回复信息问豌豆是怎么死的,对方说前天开车去S城出车祸了。我说请节哀,15日有事,就不去了。他说关系,想必以为我只是豌豆的普通网友。
我听豌豆提起过这个陈尔东,家境不错,为人也还可以。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家是典型的中产家庭,但豌豆显然不同于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她没有那么多愁善感,至少表面看是这样。包法利夫人充满小资情调的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豌豆有的更多的是冲动。但这一年来,她的冲动逐渐少了,我曾问她,是不是她老公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她说他就是个傻逼,根本不懂她的心思的。我没有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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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子是哪里人啊?
湖南。
结婚了吗?
结了跟没结一样,还要自己出来讨生活。
那你挺辛苦的,男人不在身边更辛苦吧?
也还好,你们男人能打飞机,我们女人也有办法解决啊!
妹子你看得挺开。有孩子吗?
有,五岁了,他父母带着。要不是为了孩子,就离婚了。
你不能为了孩子活着啊?你得为自己活着。再说,孩子不在身边,时间久了就生疏了。人是感情动物,你在孩子身边才能培养感情。你这样就算不离婚,以后孩子跟你感情也不会太近的。
老板你说的有道理。唉!……把裤子脱了吧,我帮你按摩下面!
回到车上,张老板问我,你那个妹子服务怎么样。我说还行。张老板眉开眼笑地说,他那个妹子挺骚的,奶子大,口活极好,最后直接口爆。他在那唾沫横飞的描述,我目光呆滞的望着前方,心里在想豌豆。张老板说,你失落啥,不满意啊?要是不满意,哥哥改天带你去上海,我们找外围学生妹玩玩。我转而笑答,你就是想去了呗,拿我作借口。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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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豌豆的时候她才二十岁,当时我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文艺青年。后来豌豆常跟我说,刚认识我的时候,觉得我像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太帅了。尼玛,现在这张老脸,怎么看都找不到当初的痕迹。大概是她离开我所在的S城三年后,她和老公来玩,晚上他老公玩不动了,就在酒店带孩子,她一个人出来,然后就找上了我。她说好久没来S城,挺怀念当年一起吃饭喝酒的日子的。
我说你是怀念那些日子呢,还是怀念我?她说怀念你。我说我还健在呢,你不用怀念。你要是喜欢和我玩,可以经常来。她说他喜欢我。我那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经历了一些不堪的情场,对待男女之事也大概了解一些中年油腻男的手段。当时都大半夜了,我们坐在市区的某个湖边, 月亮照在湖面,五月的深夜,有点清冷。我自然而然的用手臂挽住她的肩问,“冷不冷啊”,她说不冷,又说,“你喜不喜欢我啊?”我说喜欢。“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喜欢我什么?”
我一直觉得,我伸手去挽住她的腰,而她不反感的时候,这才是两人最惊心动魄的时候,恋爱的全部乐趣都在这里。今晚这种情况就是,双方都在小心试探,但都不敢迈出一小步,例如牵一牵手,例如有意无意的肢体接触。等真的抱在一起,所有的紧张和小心都消失了,那种拥抱真是内心无比愉悦的拥抱。这犹如孩提时代就喜欢的搭积木,我们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就等着最后一块积木成功放上去。而一旦成功,那些搭积木的原因,为什么喜欢搭积木的问答,都会变得无聊起来。但我还是忍住无聊和迫不及待的更进一步,耐心、诚实、略带钦慕的回答起豌豆的问题。然后,我们就开始了长长的热吻。我知道,要是不制造一些宣告在一起的“充分证据”,任何姑娘都不会心满意足地献出她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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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黛西驾车撞死了人,而盖茨比来背锅,我觉得这挺悲哀的。所以有时候我又庆幸,豌豆自己驾车撞死了,我没有成为盖茨比,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豌豆远远没有黛西漂亮,也没有她那么有钱。豌豆皮肤不够白,所幸身材尚可。豌豆跟所有中产妇女一样,有黛西身上的虚荣。我可以肯定的认为,豌豆和黛西一样,生活太缺乏刺激,太沉闷,所以需要找个情人。
但我不是个好情人,因为第一天晚上很快就结束了两人的欢爱。我解释说,很久没碰女人了,所以有点快,你别介意。她说她没有任何生理需求的,只要我满意就好了。我说的是真心话,但她似乎像在安慰我。因为后来我们放的比较开了后,她说她老公的有这么长,她把大拇指跟食指分的尽量开来比划有多长。
我并没有为此自卑,因为我不是盖茨比。盖茨比把黛西当做了信仰,他买那么大又那么豪华的房子,他搞那么热闹的舞会,他始终想让黛西开心,黛西开心了他就开心。我觉得这是非常危险的。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满足他人上,这很无私很伟大。但如果为他人服务的时候自己完全感觉不到快乐,那服务他人这件事就很难长久。所以我觉得自己不是个好情人,没有给豌豆应有的快乐;但她于我却是个不错的情人,我享受了应有的高潮。而我说的非常危险就是,这种关系非常难以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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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仔,明天跟我一起去上海啊,谈个大项目。”
“你就是用我打掩护吧?”
张老板确实有个几亿的大项目,不过不能让他老婆知道,我跟着去就是个很好的掩护。一个人的证词可能不足信,但有了另外一个人的证词,交叉证词就有了力度。尽管我不喜欢撒谎,但张老板愿意请客,我当然也可以勉为其难。
张老板是本地人,早年家中拆迁,他又是独子,有两套房收租,另外开了个棋牌室。平时喜欢喝喝老酒,打打麻将,得空还会找找小妹玩玩。虽然喜欢嫖,但不带女人回家,不发展长期关系。他说这是原则问题:嫖是买卖,我是生意人,我能接受这种做生意的方式;但找小三做情人就不同了,这是道德问题。我说滚你妈蛋吧,就你这德行还跟我谈道德,你怎么不说促进消费,拉动内需,带动就业,造福社会呢?他咧着嘴笑说走吧兄弟,爽完了回来我们慢慢谈道德。
下午4点的阳光照进车窗内,温暖又明亮。我想起豌豆,她开车载我去她的城市。也是一个温暖明亮的下午,她开着车跟着音乐哼着,我抚摸她的面颊。她说要抽烟,我点好烟放她嘴里。她说这样感觉真好,真希望这条高速通向世界尽头。我说你这车油也不够开到世界尽头啊。她说真尼玛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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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扫兴,我当时完全可以跟豌豆讲讲《狂人皮埃罗》,让保罗贝尔蒙多和安娜卡里娜各自开着车然后吻别的镜头其实是很浪漫的;我也可以说说《了不起的盖茨比》,盖茨比是如何钟爱黛西一生。但我说这些的时候肯定不能告诉她真正的故事结局,我要重新编造故事结局。这并不算难,但我不愿意。我说了,我不喜欢撒谎。
但她似乎挺喜欢甜言蜜语,不喜欢真话。我这里不是要贬低女人性格中的虚荣成分,而是想说明:我厌倦了假相,而我们的关系必须靠假相维持。
开始的时候我们心里就清楚,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不会结婚,不会给她优渥稳定的家庭生活,我不是向往中产生活的那种人。豌豆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只是她还残存二十岁时的激情和冲动,我喜欢的就是她身上的这点。但后来,她被她的生活驯服了,她不是因为和我有这一层关系才变得虚伪的,而是,她已经表现出她的那种生活方式加之于她的那种虚伪。
我和她做爱,我不再只是插入她的阴道,我是插入了她和陈尔东共同的阴道,我是插入了他们那种人代表的生活的阴道。我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恶心,就像他们说嫖娼让人恶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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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坐到车里,张老板就说,不愧是大城市,莞式服务,绝对一流。我说快你妈开车吧,再晚你家门都进不去了。张老板说的更开心了,甚至像安慰我:哥们儿,你放心,我家那口子,其实都知道我这么多年干的这些事,但她也知道没人能动摇她正室的地位,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说你那么厉害的啊?他说:我没告诉你,我们其实打小就好上了,“张老板”这个名字还是她给我起的,我原来叫张自忠。我噗的一声满嘴矿泉水都喷出来了:你丫还叫张自忠,人家是抗日名将,你这是啥?你这名将得去掉“抗”字才名副其实,还“自忠”呢。他说原名真叫张自忠,小时候总想着当老板,她老婆——那时候还不是他老婆,就给他起绰号“张老板”,于是就叫开了,叫到现在也就开了个棋牌室,没做成大老板。我说你们俩这么多年也挺好的。他没吱声,跟着车载音乐哼起来了。
刚上高速,天空下起了小雨。今天是豌豆发丧的日子。我从来没问过她为什么叫豌豆,但她把自己介绍给别人的时候都是这么叫的。我想这个名字对她是恰如其分的,圆滑又青涩。但这又不足以概括她的性格,她的性格在青涩的时候就被生活塑造,我们每个人也都是这样。我们以为被生活塑造出来是我们满意的自己,豌豆说她并不满意,但她也无力反抗。生活的惯性太大了。
我快到三十五岁的时候才明显感觉到,我要对抗这惯性巨大的生活。我要把生活埋葬,我要生活在生活之上。我反对道德,也反对不道德;我反对秩序,也反对无序;我反对过于感性,也反对过于理性;我反对极端,也反对中庸……我反对的太多,以至于任何经验任何意识都难于塑造我,我努力不被塑造,但这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我塑造。我被塑造成什么了呢?我吃饭睡觉打飞机找小姐,但我只看到一个空无的我,快乐和满足是短暂的,剩下的是长久的空虚。
“姜仔。”
“怎么了,张老板。”
“你有没有觉得,人生挺无聊的。”
张老板严肃起来简直像叔本华,我沉默不语,盯着雨夜漆黑的前方,周围的车也都在奔驰。我想,假如此刻车翻,我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会想什么呢?我会遗憾吗?我会后悔没有好好过这一生吗?过好这一生的标准是什么呢?豌豆出车祸的时候,她想过这些吗?
“张老板,如果我们翻车了,你还剩最后一口气,你有什么想说的?”
张老板迟疑了一下,然后说:
“我想说,我叫张自忠。”
我没有笑。我想起了《狂人皮埃罗》,皮埃罗最后点燃炸药的时候,他又后悔了,急忙去熄灭引线。这一举动简直是对整部电影故事性的彻底颠覆,它以幽默颠覆故事,从而展示出最真实的生活。
我想我不能活得那么严肃了,我要写出我的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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