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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上,火车站, 大厅外查验核酸码的队伍缓缓移动,大厅内卖咖啡的小店有香气阵阵,提着各式行李的人们在大厅里穿梭。
离火车出发还有段时间,于是我攥了杯热美式,站到大厅的一角。当注意到眼前这一切时,我正试图消磨掉最后几分钟的侯车时光。
忽然间,我意识到,原来已经很久没有能像现在这样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发呆闲看了。蓦然中,竟有些小激动。看来,人还是社会性的,有时能把自己淹没在人群里也挺好的。
虽然一个个口罩下,看不清人们的脸,但还是可以在大多数人的行色匆匆中,感觉到赶早班火车时的慌张。
这时,在众多的旅客中,一个推着银灰色铝制旅行箱,身材匀称高挑,走路姿态轻盈可人的女生,一下吸引了我的目光,让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只见她戴着顶棕色棒球帽,长长的帽檐却几乎遮住一大半的眼睛,以至于我只能猜想她的长相,不短不长的黑发自然散落在两肩,随着迈动的脚步带起了几缕发丝飘起在脸颊边,淡灰色的收腰小夹克里面配着件亮眼的杏黄色高领弹力棉衫,下摆微微露出来顺势裹住了细腰,一条深灰色的紧身牛仔裤,使得原本曼妙的身材一下更加修长和凹凸有致,而脚上一双缀着土黄色底边的褐色帆布休闲鞋恰好和棒球帽的棕色的遥相呼应。
那一刻,在我面前翩然而过的这个女生,被噪杂喧闹的候车大厅和一群灰头土脸匆忙赶路的人群映衬着,恰如一朵艳丽的花朵绽放在荒野中,不禁让我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欢喜。
那是美好的一刻!
我发现,让我感觉愉悦欣喜的,应该不是她穿着是什么,也不是她配色有多协调,不是她悠闲的神情,也不是她的容颜漂亮与否,事实上她带着帽子和口罩,我也无法评判她本人有多美丽,但估计应该不会让人失望,而是在那个时空下所有的一切。那个时刻,那个大厅,那些人群,那个女生,和我自己等等,以某种方式集中在了一起,看似混乱无序,但又有着一种不可名状地和谐。
也许,有人会不赞同。但,至少对当时的我来说,那种美好是真实的。
也就在那一瞬间,我似乎体会到了罗伯特·波西格在《禅和摩托车维修艺术》中关于良质的内涵。
良质!良质又是什么呢?
我向来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两类人的书是完全值得一看的,一类是写完书后发疯发狂的人,一类是发过疯之后还能写出书的人。前者有如尼采那样的大神,写完后会呼喊着“属于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式的炽热疯狂,后者就如罗伯特·波西格这样的奇才了,能够在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甚至被多次电击治疗后,还能清醒过来宣称自己将找到了生活中各种感性和理性彼此割裂的根源而写出令人称奇的《禅和摩托车维修艺术》一书,以至于让霍金都要以自己的《时间简史》能和这本书并称为荣。
很多人可能会被《禅和摩托车维修艺术》这样有趣的书名吸引。就如同《乌克兰拖拉机简史》的书名一样,极易让人产生对于书中内容的错觉。其实,这是一本和摩托车维修技术没什么关系,但和禅有点小关系的书。如果真要把这本书准确分类,那么可以归类到哲学小说。
在书中属于小说的部分,和凯鲁亚克的公路小说《在路上》风格类似,波西格讲述了他和十多岁的儿子克里斯,以及他的朋友约翰夫妇历经半个多月,完成了一次从明尼苏达到加州横穿美国大陆的骑摩托车之旅。一路上有着他们遇见的各种自然风景,有着野外的风雨兼程,有着故地的怀旧重访,有着山中的露营夜话,有着机车店的修理维护等日常点滴故事。
但即使有着这些,要想读完这本曾被121个出版商拒绝过的书,还是需要有强大耐心的,更需要有些哲学知识,尤其是康德哲学。
因为在公路小说情节之外,这本书更为重要的一部分是讲述了波西格以肖陶括的形式,在旅途中和一个叫斐德洛的人,时不时地展开着一对一的精神对话,以此来讨论“良质“的问题。
关于肖陶括,这是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相当流行的一种交流分享活动形式。
关于斐德洛,并不是一个现实中的人,他是波西格设想出来的,实际上是他患精神病前的自己。
而关于良质,则是波西格思考的一个哲学问题,也就是本书的主题—一场对价值的探索之旅,也即一场关于良质的探索。
那么,波西格和斐德洛每次在讨论良质时,他们在讨论什么?
波西格是这样解释良质的:
它不是一种物体,而是一种事件。那是一种同时意识到了主观和客观时发生的事件,它既不属于主观内心,也不属于客观物体。它是独立于这两者之外的第三种实体。
在那个清晨的火车大厅候车时,和那个推着旅行箱的女生擦肩而过的那一刻的事件,可能就是他所说的良质。
在书中,波西格是以他和他朋友对于摩托车维修过程的不同理解开始引出良质的。对于摩托车状况的好坏,他是从理性和知识的角度来分析,而他的朋友约翰则只会从他所感受到的表象来看待。
他同时发现一般的维修工虽然了解摩托车的功能和操作手册,但他们只会简单停留在哪里坏了修哪里的程度,就像我们常说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忽视了表面现象背后的真实问题。这种片面的局部式诊断和修理方法,看上去每一步的检查和修理动作都没做什么错,但到最后却总是没法彻底修好。这实质上就是没有把握好事物整体的协调运行。
于是,他把这现象的发生归因于缺乏良质。从而,他提出了良质存在的必要性和必然性。
对于波西格自身而言,引起他思考“良质”问题的更深层次原因是他发现随着经济繁荣和科技理性的发展,并没有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而与他同一时代的年轻人在开展了对所谓自由的理想追求过后,也并没有达到更好的精神境界,反而迷失在了更为糟糕的毒品,占星术,神秘主义等嬉皮士文化的一地鸡毛中。
这就让他产生了深深的困惑和思想挣扎,他执着地想找出这些问题的根源。
斐德洛,他在旅途中幻想出来的,也就是波西格精神分裂前的自己,在经过学习和思考,就提出了“良质”这个概念。
他觉得一个完美的世界,不能简单地用传统唯心主义或唯物主义来直接区分主观和客观,也不能草率地用两分法或二元论将主体和客体割裂开来。
在这个世界的尽头存在着一种超越或者说先于我们感觉认知的感觉,也可以叫先验感觉,在告诉我们什么才是是美好。
那就是他所谓的良质,他认为拥有良质后,才可能是这类困惑和矛盾的解决之道。同时,在我们传统的主观和客观,主体和客体之间就由这种叫“良质”的东西连接着。
从良质是一种先验性存在这个观点上,我们可以看出,波西格应该是受了康德先验哲学的影响。
关于康德哲学的基本逻辑是这样的,一方面他认为所有的事物需要在理性的框架之内解决。另一方面他承认人的理性是有限的和相对的,总会有一些超越于人类理性和经验之外而无法解决的问题或困惑。比如说自由意志,不朽和上帝。
康德认为知识确实是从经验中产生的,但知识并不是唯一起源于经验。他于是把知识分为纯粹的知识和经验知识。经验知识就是指我们通过经验所获得的,或者是基于经验中总结出来的知识规则再进行推理后所扩展出来的。
但,这个世界上同时也存在着一些先于经验的知识,即在经验之外的原理,他就称为纯粹知识或者先天知识。就像意外随时可能发生,就属于康德式的先天命题。
按照康德的理论,我们就可以发现波西格关于良质的想法是和康德一脉相承。但随后,波西格倒并没有简单停留在康德的这个观点之上。他进一步提出,良质不仅是先于经验的感觉,而且良质不存在任何标准,也没有任何形式和或者形态,它根本无法被定义和描述。
因为他认为,良质一旦可以被人类发现和识别出来并能够被描述和定义之后,那么良质不应再属于良质,而是化成了人类的理性部分,作为已经被学习到的经验知识或感受到的经验感觉,放入理性的客观或者理性的主观中。
比如说,在候车大厅的那个瞬间,我所感受到带着棒球帽在我眼前走过的女生如果是因为她曼妙的身材,匀称的比例,美丽颜色搭配所让我产生的美好感受。
再比如说,当你作为一个读者,因为对我所用句法的结构合理,用词的优美恰当,主题的深度内涵而认为我这篇文章是好文时的感觉。
这些都是基于已有的经验知识来判断后获得的感受。于是,他把这些统统归属分类到了理性部分。但那个瞬间还有着一些不为当时的我们所知的良质存在,就让我们在这些已知可描述的愉悦之上,感受到了莫名的美好。
当他的思考进入到这里时,我们可以发现,他和传统形而上学的观点产生了些不同。一般来说,我们会把理性对应客观,感性对应主观。但他却把可以被描述的主观感觉全部解释成为了理性的知识。
这个思路,与其说是他的创新,不如说是他对传统形而上学的一次重新分类。这当中的区别,我们可以从下面的这个图来理解一下。
从上图可以看出,波西格实际上是将先于知识的感觉,以及他所谓的理性和先天感觉交会的瞬间现实称作为了良质。
而这理性和先天感觉交会的瞬间就是已知和未知相遇时的结合,也是过去和未来的连接点。所以,在他的思想中,对良质这种不讲知识,且在表现形式上就是当下的瞬间,就又和禅的理念相通了。这大概就是他在书名中为什么有”禅”字的原因了吧。
和禅的理念相似,在波西格看来,良质不是无需刻意强调的,可能只是从你眼角瞄到的事物。我虽然站在了乱哄哄的大厅,却因为一个姑娘不经意间地走过而感受到了愉悦。但如果你真要刻意强调某样东西具有良质,也许良质就很可能不见了。
事实上,人类所认识的各种美好就是在一个个岁月的瞬间里闪现出来,接着被人们记录和识别出来,然后通过定义和描述,成为了语言被沿用下去,进而转化为文化。于是,美好就这样在文明中被传承。而人类文明应该就是这样不断从良质中学习成长而获得进化。
波西格也同样认为良质不存在任何标准。这不是因为良质自身,而在于我们自己,我们每个人的背景和经历不同,会让我们对良质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良质创造着我们的世界,但如果我们试图用良质所创造的世界去涵盖良质的源头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做了定义也无法涵盖良质。但良质却又无处不在,它不是主观和客观的结果。相反,它是主观和客观的原因。
回过头来,我们再仔细品一品,波西格关于良质的这些观点:无法被言说,无处不在,一切主观和客观的原因,良质一旦被体会感受到被描述定义后就可以成为理性。我们是不是可以感觉到某些似曾相识之处?
没错!如果拿他对良质的描述,和老子的道来比较的话,我们会发现一个惊人的相似之处。我们的老子在《道德经》中的开篇是这样说的,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原来,良质就和道属于同一性质的东西。不过,这并非一个偶然的巧合。事实上,波西格曾经体系性的学过东方哲学,所以他不仅将禅,更把道的思想融入到了他有关良质的思考中,并和形而上学做了一次巧妙地融会贯通,从这点上来说,确实有其创新之处,给了我们把东方哲学和西方形而上学合并起来观察的独特角度。
他最终是这样来描述良质的,
“良质像一个太阳,它并不是绕着我们的主体和客体运转。它不是被动的照亮它们。它也并非属于它们。事实上,它创造了它们,它们才是隶属于它的。”
而如果现在有人来问我,那良质到底是什么?我可能会这样回答,良质就是美好。那美好又是什么?美好就是是一种来自宇宙最深处的和谐,在天人物事交会一瞬间的绽放。
在宇宙中美好是无限的,也是无处不在的,我们唯一需要做的是去感知人生每个瞬间里的美好。
对于一心想通过自己的执着,去不懈努力寻找良质的斐德洛来说,当他到了良质的尽头,却发现良质并不是一个实在,而是一片更加未知的浩瀚之海。于是,良质的飘渺和虚无,就让原本从存在主义立场出发的他变成精神分裂也就情有可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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