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在知乎上看到一个提问，标题是“那个最让你觉得世界美好的人是谁？”。

我奶奶。

打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这时候，任何人都别来安慰我说，逝者黄泉安息，生者前路珍重。要不然，告诉我怎样知道逝者是否安息。

昨天晚上，又梦见奶奶，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场景……醒来后，我竟忘了自己身在异乡。

奶奶去世六年了，这六年里，我从未觉得她离开过。以前梦见她，一周就一两次，近年来却愈加频繁，几乎一入睡就会梦见她。我对妈妈说出这样的情况。

“如果你不想再梦见她，你醒来后就骂她，这样她下次就不会来缠着你。”妈妈说。

“我并不介意她的生死相随，更不会开口骂她。何况，我觉得她没有去世，她只是在老去。”我回答。

“怎么这么说？”妈妈又问。

“因为我今天梦见她的背比以前更驼了，脸上的皱纹又爬出几道来了，她做饭的时候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分得出盐和味精了……”我想向妈妈描述更多关于奶奶的变化，可我又怕她担心我总在过去与现实之间撕扯。

关于死亡与梦境，在世人的心里一直存有不可解之处。人死后，到底有没有灵魂？我曾这样问过奶奶。奶奶说，有，如果奶奶去世后，还会保佑你的。

“为什么是保佑而不是保护呢？”我好奇地问。

“因为人死了灵魂就进入另一个世界了，阴阳相隔，不能保护你，只能保佑你了。”奶奶回答说。

后来我仍然对她的话将信将疑，我想和好友定下“生死之约”，如果谁先离开，谁的灵魂就要用尽一切办法与人沟通，以解冥界之谜。说出这样的想法后，把好友吓得绿了眼。尔后我就不再提及幽冥之事。奶奶离世后，我也未曾得到这个答案。我不知道是她有什么执念偏偏出现在我梦里，或者我有什么执念一直不舍她离开。我觉得原因在我。答案大抵是，她是那个让我觉得世界是美好的人。

奶奶是个忘我的人，穷尽一生都在为别人操劳。她眼里的世界，是全家人的衣食住行。她眼中的全家人，不只是我们家，还有她的娘家以及姑姑们的家。让我觉得印象深刻的，还是体现在对我的关爱上。

记忆里，第一次知道有奶奶存在的时候是在四岁。那一年，妈妈在老房子的厨房里做事，突然传来一声鸣叫，我说，“奶奶，厨房里怎么会有公鸡啊？家里不是没有养鸡吗？”奶奶听到叫声后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疾步走向厨房，我也好奇地跟着跑进去。才发现妈妈生小孩了，就是我现在的妹妹。当时妹妹掉在檐沟里，妈妈扶在灶头上捂着肚子哭。奶奶迅速抱起妹妹，用围裙裹住浑身是血的她，随后又把妈妈扶在床上躺着，给妈妈煮鸡蛋。我看见她驼着背在屋里来来回回地奔忙着，不知疲惫。

第二年，家里太忙，开始修新房子，凡是能用的劳动力都用上了。秋收季节，奶奶在堂屋里碎玉米，左眼被飞上来的玉米粒弹伤，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做农活，每天流着眼泪抱着妹妹来来回回走动。而我却开始了搭着矮板凳上灶头的煮饭生涯。初次做饭菜，手足无措，奶奶看后不忍心，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扶在灶头旁教我怎么做饭菜。

奶奶眼睛不再流泪后左眼仍然不能看清，从此她眼里的世界都是忽明忽暗的。但她干活却越做越来劲了，每天除了在家为我们做三餐外还要去地里种蔬菜，尽管父母软硬兼施要她不要再出去劳动，她却仍然坚持要去，说是让家里吃的更丰盛一点，营养更充足一点。

后来哥哥和我都上学了，奶奶每天都要早起给我们做吃的。那时候没有早餐一说，只知道上学之前要吃东西才能保证上课期间精力充沛。奶奶会为我们做土豆泥捏饭团，我拿着吃的边吃边去上学。奶奶就在后面笑着说，“把书包背好，怎么倒着背呢？书都掉了一地了。”

放学回来的时候，总会看见她在二楼阳台上扶着台檐看着我。我到了家后她接过我的书包，马上进厨房把饭菜端出来，我吃饭的时候，她就拿出我的书翻来翻去，不时露出喜悦之情，不时连连赞叹说：“花花书，真好看啊！”我定睛一看，忍不住笑了，“奶奶，你的书都拿倒了，是这样的。”尔后奶奶一脸无辜的样子，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尴尬地看着我。

这样的目送与眺望，一直持续到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天。

我无法忘记，初中毕业那天，是五月初四，当天晚上，我梦见奶奶生病了，她说她好不了啦，我听了就哭醒了，把奶奶也吵醒了。奶奶问我怎么哭了，我没有回答原因，只是说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第二天是端午节，奶奶包了很多粽子。每逢过节，奶奶总是会做出很多平日里不常做的吃的，总会让节日过得十分热闹和喜庆。小时候喜欢过节，原因大抵如此。下午，奶奶出去摘蔬菜，平日里她很快就回来了，然而那天，她回来得很晚，正要出去寻她，她却回来了，身体蜷缩着，趴在门口。我慌张扶她进房间，替她换好衣服后给她拿了感冒药，待她躺下后问清缘由，她说她在地里埋着头摘菜，突然头晕，就站不起来了，叫人也没人答应，后来还是爬回来了。

我本想安慰她吃完药后就好了，结果她反过来安慰我说很快就好了，第二天就会起来的，可是整个晚上她嘴里都在发出痛苦的声音，我越听越害怕，真怕那个奇怪的梦应验。次日天刚亮，奶奶浑身是汗，口腔里全是凝固的血块。我们便匆匆将她送进医院，在路上，奶奶无助地伏在妈妈的身上，我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最后医生诊断说是脑溢血，高血压引起。从那天起，奶奶就成了另一个人。一年后，她去世了。去世那天，我没有流泪，有人说，心痛到极点，是没有眼泪的。我说过，等我长大后，要好好报答她的，然而，这种苍白的语言竟在她离去之后整日折磨着我。

我不知道大家是否也有过和我一样的错位，总是把所有值得努力的事情都放在以后，而把眼前的时间花在不痛不痒的事情上。

我不知道大家是否和我一样，有一个曾让你觉得世界很美好的人，让你努力向上，积极对待任何事物。你曾经以为，这个人是柔软的沙发，你累了，轻轻往后一靠，就舒坦不少；这个人是温暖的棉被，你冷了，拉来盖上，整个寒冬都被厮守着。你以为这个人会一直围绕着你，不离不弃，所以就挥霍着爱人的耐性，继续骄傲地任性，然而突然有一天，这个你原本以为的人，突然离开——头也不回，你是否会后悔，伤心，想重来，或者说声简单的对不起，可最终，还是孤单伫立在空气里。

现在，我在模仿着这个让我觉得世界很美好的人，让别人觉得世界很美好。我始终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就像我控制不住想念她。在梦里，不管是给我带来温暖，还是困扰，我都不会在醒来规劝她离开，我说过，我并不介意她的生死相随。

奶奶走后，一直想写一篇追思她的随想，却一直不知道怎么道来，今天看了知乎的这个提问，正好给了我解放的机会。我们都需要放过自己，那些久久都不能放的事情，就顺其自然吧，不能忘记，就不忘记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想起了也没有什么坏处，又不会剜你的心，割你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