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作者:唐纳德 · 霍尔(2006年美国桂冠诗人)
翻译:星絮
译者序:译完,我鼻子发酸。这是美国诗人唐纳德 · 霍尔所写的他自己真实的人生经历,老人家对爱情的刻骨铭心,完美演绎了诗人的情感心路。读完整篇,更加确信,人生就是短暂和忧伤的,再美的花、再好的爱、再深的情,总在它该去的时候,戛然而止,决绝离去,留下尘归尘、土归土的你我。爱情哪怕能穿越灵魂去爱,终究不过是一场因缘际会。放下,请忘记来世的路。
当死亡到来,不管是人尽皆知的总统还是属于你的情人,它都只是墓地的一首挽歌。插图:Kaye Blegvad简 · 肯扬和我几乎都避免婚姻,因为她已经寡居了很久,而且我们之间还有那么大的年龄差。是的,今天距她死去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她在四十七岁时死于白血病——而我,现在已经快九十了。我刚进中学的时候,就决定要写诗,那时候,距离简出生还有五年呢。她在1958年读完小学,那一年我在她的家乡安娜堡(美国密歇根州东南部一城市)任教,随后三年,我的太太柯比,儿子安德鲁和女儿菲利帕也来到安娜堡。我的婚姻十年后破裂,之后经历了五年的乱性和酗酒的生活。也许是无尽的好运来了,简和我互相遇见了彼此,三年后,我辞去了教职,和简一起搬去了新罕布什尔州。我的孩子们也来到东部接受教育,留在这里成了我们的邻居。在我和简在一起的二十年时光里,每一件在我写诗的历史生涯中发生的事情又都重现了,但这次是给简的:她的诗集的第一首诗,她的第一本书,第二本,全美教育协会的奖学金,第三本书,古根海姆基金奖,第四本书,她的多个诗歌朗诵集,她的名声四起。
当我们知道她差不多快死的时候,她告诉了我她那些尚未出版的诗,我也是第一次读到。这些诗光彩耀眼,我把它们传真到了《纽约客》,几天后,得到了诗歌编辑爱丽丝 · 昆的回复。简睁开了眼睛,但她已经看不见什么了。我告诉她,昆谈到了她的七首诗,她不再说话,但她的肿瘤科医生说,她能听见。
诗歌始于挽歌,是在世界的尽头,就像吉尔伽美什(复活之王)悼念恩奇杜(世上首部英雄传奇史诗中的主要人物),看见蠕虫从恩奇杜的脖子里爬出来。荷马歌颂在战争中死去的英雄,普利安(《伊利亚特》中的特洛伊国王)看到他的儿子赫克托耳的尸体从特洛伊城墙脚下抬出来而痛哭。维吉尔跟随埃涅阿斯(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记》中的主人公)从特洛伊城的墓地上,建立了罗马帝国,却在路上看着爱人狄多的遗体在柴堆上火化。十五世纪,诗歌从乔叟的英格兰北部移到了威廉姆 · 顿巴(苏格兰中古时期的著名诗人)的苏格兰,顿巴是以写挽歌著名——在希腊,诗人也是“匠人”(如上帝一般的制造者)——为二十五位已经死去和将要死去的苏格兰诗人哀悼,但却没有一句保留下来。在《献给诗人马卡的哀歌》中,顿巴这样写道:
I that in heill(健康的) wes(我们) and gladnes,
Am trublit now with gret seiknes,
And feblit with infermitie;
Timor(恐惧) mortis conturbat me.
He hes done petuously devour(快速吞噬)
The noble Chaucer, of makaris flour(花),
The Monk of Bery, and Gower, all thre(三个);
Timor mortis conturbat me.
He hes Blind Hary and Sandy Traill
Slaine(杀死) with his schour of mortall(终将死亡) haill(冰雹),
Quhilk Patrik Johnestoun might nocht(裸的) fle(睡觉);
Timor mortis conturbat me.
(译者注:此诗为十五世纪的中古时期英语,可能源自拉丁语或希腊语等别的语种,我没有查到。恳请知道的读者不吝赐教,完成这段诗歌的翻译。)
这首诗的叠句部分翻译为“对死亡的恐惧战胜了我,”但是“conturbat”要比“confounds”更加强烈一些。几年后,在莎士比亚的英语当中,哈姆雷特死了,李尔王死了,普洛斯彼罗也死了;在弥尔顿的《利西达斯》中,挽歌的元音是金色的,就像在《失乐园》中情诗的声音,但这悲伤是正式的,并非隐秘的,是文学的,而非字面的。坦尼森(英国桂冠诗人,1809 - 1892)的《悼念词》在尚能分辨之前包含了神学,最深切哀痛的美国挽歌是惠特曼为林肯所作的《紫丁香在门前庭院里永远盛开》。十七世纪最伟大的挽歌来自于最好的英语诗歌,是亨利 · 金的《葬礼》:
接受你,我死亡的圣徒的神龛,
不是这抱怨的哀歌;
甜美的花朵为你的灵柩戴上桂冠,
是你收到的诗句飘洒出的泪珠......
他的新娘在二十多岁时就死了:“那么多年我几乎看不到你/因为一小时就有一天那么长......”这首诗几乎有一百句,是四音步诗行的对联碰撞着悲伤的情绪,金似乎看到了在前方等着自己的死亡,有一天必然要和新娘团聚,这并非是一种补充。
我的爱人睡在冰冷的床上
再也不会感到不安!
我最后一次道晚安啊!你却不能醒来
直到命运的安排让我追上你:
直到跨过岁月、悲伤、病痛都一定要
到尘土中和我的身体结合
我有多少爱啊;充满了所有的空间
我的心已经空了,因为它要到你的墓中守候。
我和简在新罕布什尔一起住的时候,我们经历了好友和表兄们的离世。埃德娜 · 鲍尔斯,我祖父兄弟的外孙女,是南丹伯里(康涅狄俄格州西南部城市)基督教堂的教区居民,她极有爱心,长得高大,很温暖,说话很坦率。她死的时候,是在弗兰克林医院的手术台上,还不到六十岁。我大声念了亨利 · 金的《葬礼》诗。
当死亡来临,作为公众人物的总统也好,还是只属于你的情人也罢,淹没我们的,就是死亡本身唱诵的墓地的挽歌,主题可以是二十五岁的新娘或者是恩奇杜,也或者是埃德娜 · 鲍尔斯,瞎子哈利(十五世纪苏格兰游吟诗人),亚布拉罕 · 林肯,还或者是简 · 肯扬。简死的时候,《葬礼》诗又一次陪伴着我。
在我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威尔弗雷德大叔在表哥的保姆的葬礼上感觉到背痛,五个月后他就死了,我们也埋了他。我在夜里醒来听到自己的声明,“现在,死亡就是一个现实。”我的第一首诗,是在我十二岁时写的,题目是《万物终结》。有一点,我在想,如果我们讨好一下死亡,它也许会饶恕我们,于是我写了《死亡颂歌》。我在牛津大学的两年当中,我为自己的婚礼回到美国,我的住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外祖父母并没有出席我的婚礼——我结婚前一年,我的外祖父遭受着心脏瓣膜功能障碍的问题。婚礼结束的第二天,在回英国之前,柯比和我只有一天的时间开车到我儿时的夏日居住过的农场,那是听我外祖父讲故事的地方,每天下午和他一起晒干草,晚餐是外祖母做的油焖炖鸡和烹土豆甜菜焖碎牛肉。他是我的外公,卫斯理 · 韦尔斯,他是我生命中的所爱,是我的一切,柯比见到了凯特和卫斯理;我们在围栏里抓了一只新鲜的母鸡来吃,我们高兴地聊天;柯比和我要上楼睡觉时,卫斯理忍不住又说了他的一个好笑的故事,那是他和凯特结婚的当晚,凯特的表兄弗里曼在他们的弹簧床下系了一个牛筋铃。
三天后,柯比和我登上了伊丽莎白公主号邮轮返回英国牛津。三月,母亲的航空信到了——越洋电话也如期打来——母亲告诉我,家人埋葬了外公。在我们班伯里路的公寓里,有一个季节,我在书桌前写下了《献给卫斯理 · 韦尔斯的挽歌》,用了非常强烈的抑扬长短格,高调地唱诵送他去了死亡的世界。“不久我也将离开,穿过群山环绕的大海/再一次走过熟悉的山路/在黑暗的新罕布什尔州,他的遗孀为他守灵。”
我婚礼过后的两年半,柯比生了,小男孩出世了,我们给他以我父亲和我的名字起名,叫唐纳德 · 安德鲁 · 豪尔,我们叫他安德鲁。每晚我都高兴地給他喂一瓶奶,每天我都写诗,题目是《我的儿子,我的行刑者》。后来在《纽约客》杂志上发表了,一位文集编者还把它收入到大学课本中,老师们都指定要读,几十年来,课本编者一直在重印。我就是被儿子捆绑在电椅上的那个家伙。
我的儿子,我的行刑者,
我抱你在我的臂弯,
小小静静的你却不停地动
我的身体也被你温暖了。
甜蜜的死亡,我小小的儿子,
是我们不死的乐器,
你的哭声和饥渴记录着
我们身体的慢慢衰败。
我们正当二十五和二十二,
似乎会永远活着,
这持久的生命在你的观察下
开始一起走向死亡。
安德鲁出生的第一个秋天,柯比上大学四年级了,她大三时我们结的婚。我喂安德鲁吃早餐,他母亲已经去上课了或者是去图书馆写论文。我给他洗澡,我陪他玩,我给他换尿裤,我哄他晨间小睡,醒来又换尿裤,我把他放在我的肩膀上走来走去,再给他一瓶奶。中午,柯比回来我才被释放了,我就像是兼职的母亲,同时还是我的行刑者的全职父亲。
我的父亲,在他1955年12月6日的生日,迎来了他的五十二岁,两周后,他死于肺癌。圣诞夜,我们安葬了他,就在他长大的地方,康涅狄俄格州哈姆顿惠特尼村公墓。在他临终前七个月,我每周都开车两个小时去看望他。临近死亡的他完全讲不出话来,他用很微弱断断续续发抖的声音喃喃着,“如果......我会......发生任何事情......的话......”一周过一周,我眼看着他的皮肤越来越苍白,身体越来越虚弱。我的母亲露西轻轻揉抚着他秃秃的脑袋。我照例每周去看他一次,最后一次,我到达那里,他已经咽气几个小时了。记得最后一次他还活着的时候,我坐在他身边,我感觉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最后一次呼吸。我没有观察他的脑干呼吸——三次急促的呼吸,一个停顿,然后是一次长长的呼吸——那让我想起这情形和我死去的九十七岁的祖母是一样的,还有二十年后,我妻子死去时。
在那儿的每个人都出席了父亲的葬礼,我的外祖母坐火车从新罕布什尔州赶来,她从盖尔小站启程,距离农场四分之三英里。她穿着礼拜日的黑色裙子。柯比带着安德鲁,我记得他当时正玩着一个塑料的玩具电话。我的母亲,五十二岁成了寡妇,好几个月来,她都没有睡过完整的觉了。她一直活到九十一岁,这当中几乎从来没有和其他男人约会过。安葬父亲的时候,天刚刚暗下来,那天很冷。
几个月后,我写了《惠特尼村的圣诞夜》,我运用了托马斯 · 格雷(英国十八世纪诗人)的诗节格式,若不是押韵的话,就是《乡村教堂的墓园挽歌》。这是我写的最好的一首诗,痛惜父亲还有许多未竟之事就离世了。“’我错过了一些事情,’上个星期你这样说,/‘或者我想,我不得不拿走我的呼吸。’”于是我决定,在我余下的时光里,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情。我把我的诗寄给《肯扬评论》,是当时一本很有声望的文学杂志,约翰 · 克洛 · 蓝瑟姆接受了我的诗,并称它为“虔诚”。
简自己创作的墓园诗歌是在她父亲死去时开始的,在她父亲得癌症期间,我和她一起从新罕布什尔州飞到密执安州,还有她母亲,我们轮流整夜守在他的身边。他死后不久,简的诗中也出现了献给我的将死之作。在简被查出白血病的前两年,我因为肝癌切掉了一半的肝脏。我的外科医生说,我这个年纪的人动了这样一个手术存活五年的概率为百分之三十。我们流着眼泪开车从医院回到家,我还躺在床上,尚未从手术中完全恢复,她给我看了她的诗《法老》(古埃及对国王的称谓):
我夜里醒来看见你
虚弱的大个身子躺在我身边——
你仰躺着如同一个石棺
因你的脚撑起了盖被......
下一世生命拥抱你的时候——
你需要梳子、眼镜、水、
一本书和一支笔。
“这诗还好吧?”简问,她弯下身体在光线昏暗的卧室里凑近我问。简有一个习惯,困难的句子总要带着重重的语气重复,她又说了,“这诗还好吧?”“是很棒的诗,”我这样回答。停顿了一下,我又说,是的,这真是太棒了读到关于我自己死亡的诗,我一直是写别人的。我还依然在极瘦弱的化疗期间,她又给我看了另一首诗的草稿,《要不然呢》,是这样开头的:
我从床上起来
用强壮的双腿支撑着。
可能是吧,要不然呢。
我吃谷物泡甜牛奶
醇美浓郁的味道
还有完美的桃子。
可能是吧,要不然呢。
她给我看着诗,结束的最后两个诗节:“但有一天,我知道,/可能是吧,要不然呢。”我想知道,简是否怀疑我要改动一个词;因为我们时常会相互修改。我划掉“可能”,写上“将要”。正是这样,它不是我们假设的那样。
二十多年后,纽约作曲家赫谢尔 · 噶菲把我的诗歌编成男高音的音乐钢琴曲,他在哥伦比亚医学院访问的时候,提到了我的名字。“哦,是的。”一位医生老师这样告诉噶菲,“我们聘用过他。”有关简的去世,我出版了一本诗集,这之后,一些医学院都聘用了我,有时他们邀请我去给他们的学生朗读我的诗或者回答他们的问题。有两次,犹他州州立大学医学院到新罕布什尔州邀请我飞到盐湖城去朗读我的诗歌,我告诉那些还是学生的医生们有关我们的肿瘤科医生,克里斯 · 多尼,在西雅图,他帮简做了骨髓移植手术。多尼医生一直坚守在病痛的简和作为她丈夫也是情人的我的身边,骨髓移植后我们回到新罕布什尔州。可是新移植的骨髓还是没有战胜简的白血病,多尼医生又飞过来参加了简的葬礼。
关于将死和死亡的故事通常都在医学院论文周边流传,死亡是医学上的失败,而医生总是关注病人还没有死的时候。二十世纪后半段,人的注意力从公众事件向每个个体转移。1967年,英国的医生茜西莉 · 桑德斯(安宁疗护,即临终关怀之母)建立了圣 · 克里斯托弗临终安养院,不为延长生命,只为临终人提供舒缓的帮助。死亡和悲伤是以亲密关系分析为条件的,这在伊丽莎白 · 库柏勒 - 罗斯在她的《死亡与濒死》这本著作中有描述。渐渐地,我们能够武装自己,准备开始思考和谈论令人恐惧的终极苦难。姑息缓和治疗成为一个医学上的职业,对于死亡将近,有抒情的主题和关注的叙述。哥伦比亚大学开设了叙事医疗的硕士学位课程,由丽塔 · 夏浓医生适时地提出,并由她亲自指导。耶鲁大学医学院的医生安娜 · 雷斯曼引用了简的一首诗,《病妻》,在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播出,并提出,医生仍旧是“并不真正地理解病人的经历。”艾拉 · 拜勒克写了《好好地死去》(提倡向临终人说出简单的话语:我爱你,原谅我,多谢你......)。阿图尔 · 葛文德医生的《人终有一死》成了那年最大卖的畅销书,每个季节都加了关于死亡的文学作品,墓园诗歌也包括墓园回忆录。年轻的神经外科医生保罗 · 卡兰希在他三十六岁罹患癌症时写了《当呼吸变成空气》,在备受多重肿瘤的煎熬时,他还继续给病人手术。临近死亡时,他把自己的病痛写进了令人难忘的回忆录。去年,美国医学协会期刊发表了杰德 · 迈尔斯医生写的《诗集的陪伴》,他住在西雅图,这篇文章是他在看着他父亲罹患神经胶质母细胞瘤六个月后死去而写的。文中他引用了我为简的去世写的诗,然后还引用了我的朋友克里斯 · 威曼(《诗刊》杂志主编)的诗,他也几十年饱受多种癌症的折磨。迈尔斯在文章结束时用了医学专业的演说,“我赞扬你,内科医生同伴们,实用主义来看,有一种被叫作诗歌的治疗是无用的,但籍于此,诗歌留给我们病人的孤独要比药物留给我们所有人的孤独少得多。”
在简成为我的学生之前,她过着安静的乡村生活,在喧闹的安娜堡的外围。她的父母亲是音乐家,她在一屋子书的家庭里长大。初中时期她就开始写诗了,并一直保留着一份期刊。她入学密执安州大学,因生物考试不及格而退学,找了份工作,后转学法语,学习当一名老师,又转学英语,来听我的叶芝(爱尔兰诗人)和乔伊斯(爱尔兰作家)的课程。第二年,她申请参加我的诗歌研讨会,她交上来的大部分诗都是轻微而美妙的,是一种片刻的习惯,罗伯特 · 布莱(美国诗人)称之为“把光作成超现实主义的诗歌。”她也有一首诗是黑暗和强大的,她写了她试图抓住她病中的祖母的注意力,走近医院的床“就像年轻的护士拿着针头。”这种印象让她走进我的课堂,并选择和我永远生活在一起。
结婚的头三年,我们一起住在安娜堡,她的诗大部分都是在我飞去别处朗读的时候写成的。当我在家的时候,我的存在仿佛显示我“占据”了她的领地。在新罕布什尔州,她第一次,每一天都写诗。因为在这儿,她没有工作,没有此地的过去,也没有朋友。我们拥有彼此,我们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风景,我们有表兄弟们,就在白色隔板的小教堂里。每天我们都相互专心于写诗。她写尝试性地占据我的地方,我的历史。她看到,或者她想象她看到,我的祖先们出没在厨房,她像个宇航员一样漂浮在空间,彻底地脱离了她的母船——或许,还有依附吗?她找到了一个小屋,和一个有着长长的白发的女人。
一个诗人从安娜堡搬到了波士顿,是和简一样年纪的女人,她是属于爱丽丝 · 詹姆斯诗社的。乔伊斯 · 佩瑟罗夫聘用了简,诗社帮简出版了第一本书,《从房间到房间》,那是1978年——是简写诗生涯的开始。简和乔伊斯创办了一本诗刊,名叫《绿屋》,收入她们同一个时代的年轻诗人。八年后,简才出版了另一本书,那是四本的第二本,但是因为她在杂志上发表她的新诗,她得到了全国的关注,我记得《纽约客》买下了简的第一篇诗作,《想起包法利夫人》。
简出版第一本书的那年,我出版了我的第七本书——简不得不忍住。《踢走树叶》是我开始走向成功之作,由此才有和简步入婚姻的狂喜并离开大学教职回到新罕布什尔州生活。我的平淡乏味的第一本集子出版于1955年,被过赞了。紧接着第二本书——和第三本、第四、第五、第六本——没人去那么关注了。(在发表《踢走树叶》之前,我发表了用散文体写的关于旧体诗回想录。友善的评论家们发现很讽刺的是《记住诗人》的作者曾经是一位很有前途的诗人。)《踢走树叶》重印了很多次,卖到最后有十倍于前六本的总和。和简结婚后,我回归传统,发现自己就是一个诗人。
与此同时,简的名气也响起来,她一首连一首地写诗,一本连一本地出书。每年有三到四次和佩瑟罗夫、爱丽丝 · 马蒂森一起举办研讨会,爱丽丝在《纽约客》上发表过短篇故事,于是她们三个女人获得了研讨会的巨大成功。我看到简的兴奋和她的进步,为她高兴,也有点嫉妒。
几十年来,她和我写了能被我们描述的好似相同内容的诗。都是自由的诗节——大部分短诗都是差不多长度,柔和的韵律带着强有力的跨行连续,和一个二合元音的半谐韵。我最早写的诗,是在认识简之前很久,都是些格律的押韵诗。简去世十年后,出于对十七世纪和托马斯 · 哈代的爱,我又写了格律诗,很多都是关于简的。但在我长长的生命中期,我都是即兴创作的,和简一样,是愉悦感官的声音而没有计量。我们的作品也很不同——人们知道我们分开了——但我俩都属于同一个风格的。随着简步步走入荣耀,我写诗的语言开始偏离了简的风格。在一本冗长的集子里,我的诗行变得更加讽刺,结构更加有独创性。但随之而来的,我那些怀旧的轶闻为主的简短的纯诗书集仍然卖不动,直到简去世后才显得好些,一位很有同情心的评论家把这个失败归因于我的悲伤。好几年以后我才明白我的诗是怎样和为什么会改变而退化的(变差)。走在简的身边,尤其读到《让黄昏来到》和《它短暂地进入》,我感觉自己被淹没。我羡慕她与低谷做抗争的化身,从她的诗《和忧愁做个了断》中体现出来。我还记得她递给我她的《暮光:晒草之后》,那是有一年夏天,邻家的农夫帮忙割完我们田里的干草:
是的,长长的影子出去了
从大捆的干草堆中;
是的,灵魂也一定
从身体中出去了:
除此之外,它还能做什么?
男人们在压捆机旁四仰八叉,
累得都走不动了。
他们谈话又抽烟,
烟蒂燃起的火花
就像小小的玫瑰
开在夜的空气中
(来去无踪,无人察觉)
月亮出来数数捆包,
无依无靠的人啊——
三声夜莺的歌声
——从布满灰尘的胡茬里唱出。
这些事情发生......是灵魂的极乐
与痛苦捆绑在一起
就像那些草......
最后,猫尾草和野豌豆
发出甜甜的气息
和小鸟的歌声去约会了;
蹂躏过的土地
被露水润湿了。
这多有感官愉悦的美感,就像落下的露珠掉在灵魂上面,整个接受了这种舒缓的抚慰。这些简的诗作艺术是压倒性的规定,变成了日常的事件。这些语言的丰富情感徐徐上升到文学成就的高峰,学生超过了老师,我的诗不像简的那样能够驾驭。
简在达特茅斯-希契科克医疗中心的病床上躺倒的时候,我在旁边租了汽车旅馆的房间每天陪她,这地方离我们家北面一小时车程。我记录下简洁的诗句——观察、轶事、幽默和恐怖。我发现我后来用了一些这样的诗句,在简去世的时候我把诗句写完整。简患白血病六个月后,我用现在时起草了诗歌《没有》,她在一月被查出患病。在新罕布什尔州州立医院,我们等待着陌生人捐献的骨髓配对,八月底飞去西雅图,我看到窗外的树叶已经变黄。我们没有注意到三月冰雪消融,四月绿树葱郁。占据我们生活的不是大自然的景色,而是白血病的“地貌变化”。我把这首《没有》的草稿念给简听,她在床上说,“你得到了,你得到了!”一年以后,我把诗改成了过去时,最终,它成了我写的关于简的去世这本书的书名。
《没有》她葬礼后的几个星期,我每天开车四次去她的墓地,只要是暴怒的和痛苦的小说,我都读——《老无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不是《使节》(《The Ambassadors》)。我只在灾难中享受:俄克拉荷马城起飞的一架飞机在纽约撞击,无人生还。我的日子充满了痛苦,只有清晨的一个小时,我围着简的病床大哭,那是我在她身边起草诗歌的地方。今天我意识到这些死亡之诗早已把我的语言带回我的生命。一天清晨,我从窗户望出去,那是简的花园,她的牡丹花,有篮球那么大,它们高高地站立着,五月下旬还未完全盛开,它们周围的黑土上倒长出了一些杂草。我开始写诗,到了秋天,完成了《杂草和牡丹》。
你的牡丹突然盛放,白色如暴雪中大声哭泣,
点点红色斑驳在蓬乱的花蕊之中
在门廊边是你天才的边界。
我慷慨地采撷一簇带进屋里
放入玻璃花碗,一如你曾经那样。
平常的快乐,我又满足地忆起,
像雪吹入废弃的花园,
压倒了雏菊。你的蓝色外套
在池塘路突然消失进入想象的雪花世界
格斯(动漫里的老鼠)伴在你身边,它的大尾巴摇啊摇,
但你不再出现,累了也满足了,
悲伤重复再来空气中满是痛苦的颗粒——
像小狗在整夜吠叫,
也像小猫醒来伸长了身体,然后又卷曲起来
好似梦到了她母亲满是乳汁的乳头。
一只浣熊把天竺葵从花盆里移出。
花啊,根啊,泥土啊,翻倒了一地
后院的百合花开了
它们每天在石墙上短途旅行
在古老玫瑰的季节里。我在杂草边踱步
带雪的牡丹,凝望着基尔萨奇山脉
那里你曾经爬过穿着紫色的远足靴子。
“快点回来,小心一点,下山要慢。”
你的牡丹倾斜地靠着它们的大脑袋,向西
它们仿佛要倾倒下去。一些倾倒下去。
这是简的“壮举”;这是简“慷慨的”花朵;这是简看到格斯的“大尾巴摇啊摇”和白雪“层层叠叠的颗粒”。简死后我又能假设像简的用词一样有力。我修改了《没有》、《精美的一对》和《撞船》,我写了《没有地址的信》,用我们共有的语言,继续写将在我死后出版的单程通信《一年后的信》。《没有》以后,我继续写关于简的《油漆的床》,有时又回归格律的形式。简死后几个月、几年后,她的声音和我的声音上升成了一个声音,慢慢一起螺旋上升的情景和死亡的双元音,曾经是活着的,我们悲伤的墓园挽歌和我们的爱在单个的身体上缺失了。
《油漆的床》作者简介:唐纳德 · 霍尔(1928.9.20 - 至今),是美国诗人、作家、编辑和文学评论家。毕业于哈佛大学的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院和牛津大学,出了50本书,类型包括儿童文学、自传、回忆录和散文,还有22本诗集。他出生于康涅狄格州的哈姆登,1953年在牛津大学获得文学硕士学位,1991年获得贝茨学院荣誉文学博士学位。自1952年至2010年,唐纳德 · 霍尔获奖无数。他现居新罕布什尔州威尔莫特的鹰潭农庄。第二任妻子为已故的诗人简 · 肯扬(1947-1995)。
受总统接见 爱妻简 · 肯扬出版的书原文链接:
https://www.newyorker.com/books/page-turner/the-poetry-of-death?mbid=nl_170912_Daily&CNDID=48734211&spMailingID=11903554&spUserID=MTgwMDc0MTMyMDEwS0&spJobID=1241013203&spReportId=MTI0MTAxMzIwMwS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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